可能是白日有雨的缘故,鲁镇的夏夜比他印象中来的那一次更觉闷热,渡船过来的时候背后渗出的汗已经湿透了整个衬衣。
下了船后,码头的海风不仅没有让他感受到一丝凉意,反而更闷了。
男人不由自主地低骂一声:“操!”周辛川好死不死非要窝在这个地方,要不是因为公司的事情非要来找他一趟,他真的不想来这个又闷又热的地方。
住在鲁镇的人们极少能看到身材高大又五官英朗的年轻男子,除了镇上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老大”,这还是这个镇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
路过码头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个小臂上搭着黑色外套的男人。
此时毫无察觉的男人正心烦意乱地一次又一次拨电话。
该死的!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终于,电话接通了。
“嘿嘿兄弟不好意思啊,搓麻将手机给静音了,”电话那头传来贱兮兮又无辜的声音。
“俞千!”男人恨不得把这俩字嚼碎了,“你就没有一点来接我的自觉?还有……周辛川为什么打不通电话?”
“哎呀,阿淮,”俞千吊儿郎当的声音又软绵绵地从电话那头飘啦过来,“川哥去念书喽,估计被老师收了手机,你来念安这儿来找我,喔对了,兄弟自己找地方吃点东西,我可没啥好招待你的。”
南淮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每一次都是这样,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他确实有点饿了。
鲁镇的夜生活虽不如城市繁华热闹,但也不至于冷冷清清。南淮顺着街道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个还挺干净的小店铺。
撩开流苏门帘,南淮清了清嗓子问到:“现在还能点东西吗?”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后厨露了出来:“能!当然能!你要吃什么?”
定睛一看,是个扎着低马尾的女孩,女孩估计是帮厨,手上还粘着白色的面粉。
南淮扫了一眼贴在墙壁上的菜单:“就清汤小面吧。”
“好嘞!”女孩朝厨房喊了一嗓子,“一个清汤小面,再窝一个荷包蛋!”
“我……”
女孩打断南淮还没说出口的疑问:“荷包蛋我们店里送的,不要钱!”
“喔,谢谢。”南淮不再说话,找了一个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他想凉快点。
门外突然吵吵闹闹,一下进来四五个醉汉,歪歪扭扭地坐在南淮隔壁那一桌。
南淮皱了皱眉头,起身想换个地方坐。
也许是他拉椅子的声响有点大,其中一个醉汉注意到了他这边,嘴里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跌跌撞撞地来到他跟前,试图去挑他的下巴。
南淮怎么可能给他这种机会,很迅速地躲开了,他实在不想对这种人下手,他有洁癖。
似乎感觉到了南淮的嫌弃,醉汉有点不高兴了:“你你你你……你敢这么对老子我……我……”
南淮皱着眉头推开他,想往外走。
突然脖后一紧,醉汉扯住了他的后衣领:“敢推推推……推我?是不是……唔……欠揍!不想挨揍就……就就把钱包留下来……”
其余几个醉汉围上来试图摸他的衣兜。
南淮没有回头,声音阴冷:“我数三下,三,二……”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声音抢在了他还未说出口的“一”前。
几个醉醺醺的男子似乎被吓了一跳,松开了南淮,都回过头看身后这个举着粘着白菜叶菜刀的女孩。
南淮一时有些发懵。
女孩把菜刀狠狠地往桌上一砍:“快滚出去!不然我不客气了!”
也许是被女孩手里的菜刀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几个醉汉灰溜溜地从小店离开了。
女孩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咪咪地问他:“你没事儿吧?”
南淮瞥了一眼女孩发抖的双腿,有点好笑地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女孩有点脸红:“我……我这是刚刚用力过猛。”
“谢谢。”南淮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和别人说这俩字,还破天荒地说了两次,要是被周辛川和俞千知道了,指不定要笑成什么样子。
“啊?不用谢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他们就喜欢欺负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男生。”
小男生?细皮嫩肉?
南淮往下扯了扯衬衣,他想象不到她要是看见自己的大花臂会有什么反应。
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师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出来了:“面来咯!”
分量很足的一碗清汤面,还有一点点葱花,碗里窝着一个卖相很好的荷包蛋。
胖乎乎的师傅拿走了被女孩砍在桌上的刀,似乎对这把刀在桌上竖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做?”南淮忍不住问。
女孩拢了拢头发:“还好吧,也没有很多次,反正以后你要是在鲁镇上受欺负了,你都能和他们报我的名字。”
“报你的名字?”南淮咬了一口荷包蛋,很香,“你叫什么?”
“沈知安,你呢?”
“南淮。”
“南淮,你的名字真好听,”沈知安忍不住叫念他的名字,“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不知道。”于他而言,他遇到的每一个人所交织的时间都很短暂。
遇见这个叫沈知安的女孩子,也会如同从前遇到过的每个短暂交织的人一样。
不会有特别的例外。
至少当时的南淮,是这么想的。如果知道后来绵长如藕丝一般的漫漫交织,他是怎么也不会撩开哗啦作响的流苏帘子,去吃那一碗清汤小面。
或许是因为奔波了一天的缘故,南淮竟然觉得这碗清汤面格外好吃,汤底没有太多的制作工序,几滴香油、一撮嫩绿色的香菜足以让着碗清汤小面的味道渗入温凉肠胃的深处。
沈知安偷偷看这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拭嘴角的男子。
不怎么值钱的纸巾好像经过他手以后都会变得千金难求。
在鲁镇这样的小地方,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这样的美是可以模糊性别的美。
“干什么?”目光太过于热烈大胆又直白,南淮忍不住看向站在收银台后面的女孩子。
沈知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流苏门帘随着南淮的离开而哗啦轻响,深褐色的木桌摆放着尚有余温的敞口大瓷碗。
“支付宝到账八元。”
清脆的电子女声响起。
流苏门帘还有一丝余响。
我们以后……可以再见面吗?
悄然无声的美如彗星一般砸进不经世事的少女的心里,从此梦境深处有了清晰的眉眼,晴明白日有了新的祈愿。
谁知这一别而去,待到再遇之时,已然物是人非。
一向喜欢在黄昏未尽之时就关门大吉的念安,今日破天荒地在时间已深的亥时依旧亮着灯。
俞千时不时往外面瞟几眼,周辛川像一团松散又慵懒的毛线一般,瘫在摇晃作响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龟孙子吃个饭这么拖拖拉拉?”俞千忍不住咒骂。
周辛川没有说话。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太清楚南淮的性格了,准是俞千放了他鸽子,偏偏南淮心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就要以牙还牙。
一个闭目养神,一个踱来踱去。俞千和周辛川不知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多久了,挂在门口的风铃滴玲当啷地响了。
南淮手里提着购物袋,慢条斯理地问候这俩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晚上好。”
“好你个头!”俞千一个健步冲上去,在南淮肩膀上给了重重的一拳。
周辛川终于舍得睁开眼睛了:“别废话,说正事。”
“你交代我的已经办好了,”南淮伸手接过俞千递上的烟,“股份的转接需要你本人签字。”
“嗯……”周辛川看着签字栏一时有些恍惚,他等这一刻真的已经很久了,久到他就要以为自己要模糊或者是遗忘那些伤痕了。
但当它真实地出现在他手边时,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喜悦,亦或是无法消化的狂喜。
笔与白纸黑字相互摩擦了很短暂的一秒,但他为了这一秒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俞千看清楚刚刚周辛川签下的名字以后,有些发懵:“川哥?你是不是写错了?”
“没有错,从现在开始,周辛川回来了。”
这张面具,可以摘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