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竹青提着食盒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台榭之中只有阮湘躺在榻上的身影,被掀起的竹帷啪地一声打在她背脊上,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阮湘嘤咛一声,像是被吵醒了,懒洋洋地抬起眼:“是竹青吗?”
竹青压下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上前福了个身:“湘儿姑娘,醒酒汤我拿过来了,我们姑娘呢?”
“哦,婉妹妹啊,”她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似是含着点愉悦,又像是她的错觉:“才刚出去了吧……好像是有人来找,我也记不大清了。”
她说着又揉了揉额头,有些迷迷糊糊地,看上去不太清醒的样子。
竹帷挡住了夜风,却挡不住烤肉诱人的香气,还有席间传过来的欢笑声。这样热闹的景象下,竹青的心底却一阵阵发凉,“出去了?”
姜婉都醉得人事不省了,能去哪儿?
竹青勉强笑道:“湘儿姑娘快别跟我说笑了,我们姑娘醉得连道都走不动了,还能去哪儿?我们姑娘——”
“你们姑娘是没长腿啊还是没长脑子啊?要我跟个丫鬟似的时时跟在她后头看着吗?”阮湘冷声打断了她:“我方才头疼得厉害,眯了一会。半梦半醒间好像是听到有人来找她来着,至于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她一推六二五,把个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丝毫不提之前遣竹青出去时说的话。
“你!”竹青此时也有些明白过来,气得将食盒往地上一掷,雕花木盒吭地闷声倒在地上,里头的瓷碗摔出来,摔得汤水横溢,一片狼藉,还有飞到了阮湘的裙摆上,污了一片湿裳,盯着阮湘愤愤道:“你是故意的,肯定是你把我们姑娘弄走了!”
阮湘没想到她居然敢这么大胆,扶着榻沿直坐起身,厉喝道:“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我就说了,怎么着!”小丫头一时怒火攻心,胆子也壮起来,指着阮湘骂道:“我叫你一声姑娘,你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你算哪门子的主子,我呸!”她活灵活现地学着仆妇们平日的样子,朝地上啐了口。
“你、你!”阮湘气得站起来要打她。
竹青可是见识过她巴掌的威力的,哪能傻到站在原地任她打?瞅着形势不对,机灵地掀开竹帷就往外跑,刚及脚面的裙子掀起来,就见她两只脚跟鹅掌似的,哗噗哗噗就跑远了。
阮湘忙追上去,和正巧要进来的荷青撞了个满怀,她猝不及防之下,往后一仰,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东西维持平衡,正好抓住了荷青的左手,荷青大惊,掩着左手的袖口,拿右脚拄着地,硬生生在摔下去之间转了半圈,拿右边身子挡在了阮湘身下。
两人一起重重摔到了地上。
荷青痛得闷哼一声,后背直接没了直觉,阮湘虽有她垫着,但本来就有些醉意,又是一番天旋地转,脑子懵了片刻,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直到听到外头戛然而止的声音时,才如醍醐灌顶般反应过来:竹青那丫头,定是告状去了,蔡女官现在已经知道了!
不过没关系,她按着心跳得有些快的胸口,安慰自己:只要拖过今晚,就算明知是她动的手,蔡女官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没事,没事。
“姑娘……”荷青在她身下发出一声痛吟,“你、你没事吧?”
阮湘也顾不得先从她身上起来,直接趴在她胸前问道:“人送出去了没有!”屋内只点了一盏铜油灯,她急切的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分外狰狞。
“送出去了。”荷青垂下眼,没敢直视她:“就像姑娘之前说的那样,今夜有宴席,园子里的婆子们都有事要忙,我又是挑小路走的,并没人看见。”
“那就好,那就好。”阮湘心中大定,这才从她身上爬起来。身后一缕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滑过来,她一摸发髻,髻后固定的地方被摔散了,不少头发都掉落下来。纵然没有镜子,也可以想见她的样子有多狼狈。
她心中气恨交加,正想让荷青帮她整理一下仪容,竹帷就被人掀开了。
凉风顺势刮了进来,将屋内的燥热吹散得一干二净,她面颊上的红晕也被这风吹散了,白着张脸,眼睁睁看着蔡女官冷漠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
阮湘的视线第一个落到凤兰脸上,凤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身上夺目的红裳散发着光彩,让那红润也一点点回到了阮湘的粉颊上,阮湘行了个标准无比的请安礼:“姑姑。”
蔡女官锐利的眼扫过她镇定自若的脸,心中不禁冷笑: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脚下荷青也挣扎着坐了起来,动作扯到了恢复知觉的后背,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不敢站,连忙垂着头跪在地上,目光落在眼前三寸处,见蔡女官的脚微微一顿,绕开了地上的残羹,走到贵妃榻前坐下。
“怎么回事,说说吧。”蔡女官的声音轻而冷。
阮湘若无其事地笑道:“姑姑说什么?”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是方才竹青的事吗?”她冷冷一笑:“这丫头忒不知规矩,我说她两句,她反而砸起东西来,好似我多委屈了她似的。还说、还说……”
她像是难以启齿,酝酿了再三才说出口:“还说我们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主子,都是跟她们一样的下贱人而已。”
“你胡说!”竹青一听她胡说八道就急了,尖声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下贱人了?明明是你——”
“好了!”蔡女官截断竹青的话头,目光沉冷如雪:“我在问湘儿,还没轮到你呢。”
竹青又委屈又愤慨,不甘不愿地收了声,站到一旁不说话了。
阮湘嘴角略勾了勾,很快便放了下来。
她继续道:“如姑姑所见,那丫头方才就是这么没规矩地对我,我才说了她两句。免得她坏了公主府的规矩。”
“坏了公主府的规矩”,蔡女官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玩味的视线重新落到阮湘头上,“那么你呢?”
阮湘心一跳,“姑姑的意思是……?”
“不要给我避重就轻,姜婉人呢?你们两个同时离的席,又是一同入的台榭,你在这,她呢?”蔡女官面上端得住,内心早已是怒火熊熊。
她们这些人,都是为了争一个机会,彼此都是对手,自然会想尽千方百计来除掉对方。对于近日的意外,或者说蓄意谋害,蔡女官毫不意外,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纵然她定下的规矩再严,想要做坏事的人,也总能找到空子入手。
她生气的原因在于今夜是殿下亲自示意的“施恩”宴,又是烤炉又是果酒的,为的就是要这个宴席尽善尽美。结果现在呢?
这不仅仅是毁了宴席这么简单,还是打了殿下的脸!
她眼神如刀,割得阮湘眼皮直跳,低着头道:“姑姑明鉴,我方才也是醉得狠了,在这坐着,屋子里暖烘烘地,便有些犯困,因而略眯了一会。至于婉妹妹,她原本是和我躺在一块儿的,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实在是不知情。”
“阮湘,机会我只给一次”,蔡女官平静的叙述道:“你确定你说完了?”
这话说得很分明了,若是阮湘有什么没说,错过了这次辩白的机会,那就相当于是故意隐瞒,若真有事,自然是推脱不了的。
“是。”阮湘咬着牙应了一声。
“好。”
蔡女官若不是此刻心急如焚,倒真要高看她三分。人若是能稳得住,那什么局都有翻盘的可能。
“竹青,到你了。”
竹青看不出蔡女官的态度,只能把之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尤其是阮湘遣走自己那一番话,更是着重描述了一番。
她说完便跪了下来,清秀的脸上写满了坚定之色,抬起右手赌咒发誓道:“奴婢敢担保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然,就叫我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许是她言语太过铿锵有力,这“死”字一落地,灯芯便是一跳,唬得在场所有人都跟着心头一跳。
鬼神皆有灵,这样毒的誓言,若不是问心无愧,怎么能发得出来!
阮湘也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会为了姜婉,发这样的毒誓!看不出,那个柔柔弱弱的蠢女人,还有这样收买人心的本事?
“阮湘,你怎么说?”蔡女官眼皮不动,笑了一声。
这笑声听在阮湘耳朵里,无异于索命之声,她红滟滟的唇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挤了很久才挤出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嘁。”惜玉嗤笑了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不敢发誓吧?若真是问心无愧,你也发个誓啊。”
“别胡说。”怜香喝住她。虽然她也听不懂那话,但显然不是阮湘随口乱说的胡话,或许是哪本书上的?但无论阮湘说的是什么,眼下都不是她们插嘴的好时候。
蔡女官,还没表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