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书生伏在地上,冲周新叩了一个头说:“周大人容禀:生员李慕才,本是杭州世家,四代书香,虽无济世匡民之才,却也懂得礼义廉耻。只因我家中藏有一块祖传的会变色的胭脂玉璧,才惹下这样的祸殃。这胭脂璧平日看去色如玛瑙,殷红可爱,如果遇到天气变化,璧色就会转为淡绿,天气好转时又复原为红色,是江南的奇石。我一向藏到秘室,不敢在旁人面前宣示炫耀。却不知那锦衣卫许千户从哪里得知我家有这样一块奇石,几次派人前来索取,我都说没有,以为可以遮掩过去。谁知三天前,许千户竟亲自登门,要以千金重价求购。小人仍然说没有,许千户顿时变了脸,拂袖而去。当天晚上,我越想越可怕,惟恐许千户带人前来强抢,准备将宝璧藏匿他处。谁知打开宝匣,玉璧早已不翼而飞!我问遍家人,才知是被管家李云盗走了。我一时恼怒,就上街去寻访李云,不想正在街上撞见他,立即前去捉拿。那李云却径直往千户衙门跑去。我穷追不舍,直追到后衙,竟无人阻拦。谁知一到后衙,李云忽然不知去向,却涌出一班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军士,将我一阵痛打,然后送至大人的衙门。我平空遭此大祸,家中尚有老母娇妻,如何过活?久闻周大人明镜高悬,执法如山,还望周大人为生员我伸冤做主。”
听罢这番哭诉,周新知道这又是锦衣卫在栽赃陷害良民。为了取得证据,他一面将李慕才先行收监关押,一面差人去李慕才家附近微服查访。这之前,周新曾巡视浙江所属的一个县,他穿着便服故意触怒县官,被抓到监狱中。在狱中,他同囚徒们交谈,因此,了解到全县百姓的疾苦,了解到这个知县贪赃枉法的情况,掌握了证据。于是告诉狱吏说:“我就是按察使。”知县听了,赶忙道歉。周新向朝廷上奏弹劾,罢免了这个知县。周新为民除掉一害,使当地人心大快。从此,各郡县的官员闻风恐惧,没有不兢兢业业,勤于职守的。
此次微服查访,周新有很大的收获。
李慕才的一个邻居说:“李慕才平日温文尔雅,举止端庄,常常周济四邻,在街坊中很受尊敬。这次突然被锦衣卫抓送按察使衙门,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
当地里正也出来证明:“这几天锦衣卫军士确曾多次到李家去敲诈勒索,前几天许千户也曾亲自前往李宅,听说是要买一块什么玉璧,被李家拒绝了。”
李家隔壁一个沈老先生提供了一个最有力的证据,他说:“李家原有一个管家,名唤李云,平日人品不正,前几天突然失踪,而昨天却在街上撞见了他,不知怎么他居然变成了锦衣卫的亲军,整天在大街上吆五喝六,大耍威风。”
周新得到这些证据,心中更加有底,一股无名火使他几乎难以自制。心中暗暗大骂:可恼可恨可恶的许应先!竟然敢将被他诬陷之人,公然送到我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来审讯,分明是想借官府名义置李慕才于死地,也分明是想陷我周某于徇私枉法之地。堂堂王法,竟被他当成实现个人私欲的工具,我如果不为浙江的百姓伸冤,岂不坏了自己一世清名?周新下定决心要除掉这伙锦衣卫恶棍。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将计就计、使许应先自投法网的办法。
就在接到李幕才的第二天,周新派校尉给许应先送去了报帖,言说:“李慕才盗窃一案已审清问明,特请许千户屈驾按察使衙门,商议给李慕才定罪事宜。”
许应先捧着报帖,不觉一阵冷笑:在皇权和专横面前,那个被称为冷面寒铁的周新,到底还是服服帖帖地就范了。
激动和狂傲,使许应先有点不能自持,他马上派了一名亲兵前去按察使衙门送信:“一个时辰后,许大人将到按察使衙门会审李慕才,请周按察使做好准备。”
周新确实是做足了准备,他清楚地知道,先下手为强。如果要抓捕许应先,就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他们这伙人中,只要有一人跑掉,自己就有被诬告下狱的可能。所以他与亲信幕僚反复研究了捉拿许应先的详细步骤。现在提刑按察使衙门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许应先前来投网。
下午,许应先在一队锦衣卫亲兵的簇拥下,无比傲慢威风地来闯进杭州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周新急忙满脸陪笑亲自迎出来。
“下官恭迎许大人!”
“岂敢岂敢!本官为了公事,有劳周大人!”
“许大人请!”
“周大人请!”
周新与许应先携手进入提刑按察使司府衙大堂。周新冲那些锦衣卫新兵拱手说道:“现在请锦衣卫的亲兵弟兄们先到花厅休息去吧!”
许应先说道:“都是自家弟兄,不必客气,随便他们吧!”
而那些锦衣卫亲兵却寸步不离许应先左右,周新无奈,只得对臬台衙役们说道:“你们暂且退下吧!”
这时的大堂上,是二十多名锦衣卫亲军护定许应先,虎视眈眈地盯着坐在正堂位上的周新。
许应先藐视地瞟了周新一眼,问道:“周按察使,犯人李慕才为什么不押上堂来?”
周新谦恭地欠了一下身答道:“人犯现押在大牢,谅他插翅也难逃脱,不过在押出犯人之前,下官对案情还有几处不明,请千户大人明示。”
许应先一听就火了,大声吼道:“你的报帖上明明说案子已经审清问明,为什么现在突然又说有不明之处?难道你是想审讯我堂堂锦衣卫千户么?”
周新赶紧解释:“下官怎敢审问千户大人,只是按察使衙门审案不比锦衣卫,对案中细节必须核对清楚才能详文上报。现在案中有几处细节不清,如果轻率定案,恐怕影响许大人的官声。”
许应先道:“这么说你是为我好了?也罢,你哪里不明白,只管问来。”
周新接道:“多谢大人,下官想问一下,那李慕才进你的衙门行窃是结伙去的呢,还是独身一人前往的?”
许应先说:“偷东西能结伙去吗?自然是一个人。”
周新紧接着说:“既是一个人去的,许大人送来的遗失清单中有金银、珍珠、玉石、玛瑙之类,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如何拿得了?”
“这个……”一句话问得许应先瞠目结舌,忙改口道,“那李慕才本是勾结了一伙江洋大盗一块去的,只是行窃时,是李慕才一人进屋,其他人在门外接应。”
“这么说进府行窃的并不止李慕才一人?”
“对,不过李慕才是贼首罢了。”
“既然是成伙行窃,为什么只抓获李慕才一人?”
许应先被问得有些焦躁,随口答说:“其他人都是江洋大盗,见事情败露,都逃窜了。”
周新微微一笑道:“一伙贼人行窃,只把贼首丢下,其他人都跑了,恐怕难以叫人相信。”
许应先恼怒地说:“事情确实如此嘛,难道我堂堂千户还会撒谎不成?!”
周新急忙站起来施了一礼说:“千户大人所言,怎能不实,只是来的是一伙,擒住的只是一人,连个旁证都没有,恐怕难以向上司禀报。此外,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千户大人请教。请问这锦衣卫衙门在京及在外地各负责什么职责?”
许应先见问起锦衣卫的职权来了,不觉有点神采飞扬,当即答道:“上护天子,下护黎民。出得京来有缉捕奸盗、保境安民之责。”
周新似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可一夜之间,锦衣卫缉事衙门居然被盗,堂堂千户竟不能抓获强盗,而仅仅擒获一个文弱书生,下官如果如此向上禀告,恐怕于许大人的官声有些不便吧?”
周新这句话又使许应先一愣,是呀,周新问得对,身为皇家护卫,竟连自己的衙门也看护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强盗逃逸,这分明是自己失职无能呀!“这个……”许应先竟连一句解释也找不到了。
再看那周新,态度非常谦和,显得绝没有诘难之意。周新见许应先被问得汗流浃背,便伸手从公案上把那张失物清单拿起来,递到许应先面前,轻声说:“大人,这张失物清单可曾查对过?”
许应先说:“是我亲自查对的。”
周新面色庄重地说:“这张失物清单价值在千金以上,李慕才一下子偷了这么多东西可要定成死罪的呀!”
许应先故意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该定何罪,自有朝廷王法为据!”
周新感叹地摇了摇头说:“那么李慕才只有死路一条了。”
许应先满意地点了一下头说:“周按察使到现在才说了一句痛快话。”
周新说:“大人放心,下官定依朝廷王法行事。”
说到这里,似乎把审问的事全问清了,周新将椅子挪了一下,又转向许应先,好似扯家常一样地问:“许千户是富贵世家出身吧?”
许应先摇了摇头说:“不、不,许某本是行伍出身,家境并不富裕,全凭自己一身武功,东挡西杀,才挣到个千户的职位。”
周新又问道:“不知许大人居官几年了?”
许应先道:“不多不多,十年而已。”
周新有些羡慕似的问:“锦衣卫千户年俸多少?”
许应先脱口答道:“禄米八十石。”
听到这里,周新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庄重威严地诘问道:“年俸八十石的五品京官,居官仅仅十年,又非富贵出身,却在浙江临时衙门内就一下子失去了千金,这许多钱财你是怎么得来的?!”
“啊……”许应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新绕来绕去,竟把自己绕到了陷阱里。这个问令在让他无法回答,他一时间突然面红耳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由得恼羞成怒,两目如电,挺身站起来冲周新喝道:“大胆周新,竟敢当面戏辱本官,难道你就不怕丢官入狱吗?”
只见周新手捻长髯,“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罢把一副冷面往下一沉,双目凝光,字句铿锵地说:“想我周新,乃太学举贡出身,二十年来秉公执法,忠正不阿,从来没想过怕死二字。你身为万岁爷的御用侍卫,十余年来仗势欺人,早为天下所共指。这次来到浙江,又假公济私,强索民财,霸占良女,滥用刑罚,残害百姓,弄得家家怨恨,人人喊打,自己不知收敛,竟欺压到我堂堂提刑按察使衙门头上来了,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许应先指着周新的鼻子吼道:“你血口喷人,说我残害百姓,有何证据?!”
周新将惊堂木一拍,指着公案上那厚厚的状纸道:“这一张张洒满血泪的状纸就是凭证!你自己写的报失物清单就是你的供状,本司难道冤枉你了不成?”
听到这里,那许应先一个箭步蹿过来,把一叠状纸抓在手中,三把两把撕得粉碎。
这一下将周新直激得怒发冲冠,他再一次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许应先!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
许应先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过是个小小的臬司衙门。”
周新说:“堂堂臬司衙门,岂能容你跋扈横行?”
许应先冷笑一声道:“不要说是你这个小小的臬司衙门,就是京城的刑部大堂、都察院内,许某也照样通行无阻。”
许应先虽然口放狂言,但内心中不禁一悸,因为周新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周新向来是个不畏权贵的人,不光提刑按察使衙门上下都敬重周新,都是在京师的朝堂上,也是大名鼎鼎,看来,在他的衙门里僵持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俗话说得好,三十六计走为上,于是冲周新大喝一声:“周新,本千户早已侦知你有意反叛朝廷,特来缉拿于你,军士们!”
许应行这么一声呼唤,护卫在旁边的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齐声答应:“有!”
许应先喝令:“将叛臣周新拿下!”
二十余名军士应声抖出刑具就向周新扑来。
周新往当堂一站,满脸正气,厉声喝道:“大胆!”
那军士们竟被他的凛凛正气,吓得不敢上前,只见周新把乌纱帽和袍服整了一下,带着逼人的威严喊喝声:“升堂!”一声喊罢,只听大堂两侧齐声威喝,三班捕头,六房校尉,掌刑军士,操刀刽子手及站堂护卫,一个个手持钢刀利刃冲上堂来,把那二十余名锦衣亲军紧紧围在中间。
那班锦衣卫军士原来都是色厉内荏之辈,刚才仗着许应先的威风还神气十足,盛气凌人呢,现在一见提刑按察使衙门这班生龙活虎的校尉、军士,个个怒目盯着他们,顿时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低头垂目,刚才的威风早给吓跑了。
周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公案前的太师椅上坐定,拿出一根火签往地下一扔,大声喝道:“把这些祸国殃民的狂徒统统拿下!”
“是!”校尉们一齐冲上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那二十余名锦衣卫亲军按倒在地,捆绑结实,揪了下去。
这时,只有许应先还算没被吓昏,但声调也变得发抖了,他缺乏底气地说道:“周按察使,你拿我不得!”
周新说:“为何拿你不得?”
许应先猛然从怀里拿出一道黄缎子写的圣旨来说:“我离京前,纪指挥使亲授我一道万岁爷的圣谕,各省官员,不经万岁御批不得缉拿惩处于我。”
许应先的这一手确实在周新的意料之外。他事先没有一点准备,但皇上的圣谕是违背不得的,而此刻如果放了许应先,无异于放虎归山。周新想了一下才说:“圣谕本是保你秉公行事,绝不保你行凶作恶,本司当上疏夺回你的圣谕。也罢,且将许应先以外的帮凶悉数拿下,许应先着押解回缉事衙门听参,圣旨一到,夺去恃恩,当即缉拿归案。”说罢一挥手退下堂去。
堂上捕头校尉,早就憋足了劲,把所有随从许应先前来的锦衣卫恶奴,连揪带拽地押往监狱,许应先本人则被押送回了锦衣卫行辕监禁起来。
2许应先二次逃脱告恶状
周新居然将皇上老子的亲信侍卫监禁了起来,这一惊天举动,立即轰动了整个杭州城,一时民心大快,老百姓相约敲锣打鼓、抬匾挂花来到提刑按察使衙门前来表达对铁面无私的周青天的崇敬。“铁面无私”、“黎民恩露”、“龙图再世”的匾额,挂满了提刑按察使衙门。四方百姓,选出一批德高望重的乡绅,送来珍贵土产、布帛,围在提刑按察使衙门前求见周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