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东林党人便站出来要求惩办崔文升。给事中杨涟写本奏道:“奸臣崔文升,明知医理,竟敢把皇帝之龙体当作摧残之身躯,实乃罪大恶极!崔文升知晓医理,理应做到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皇帝身患重病,日理万机,龙体正宜清补。奸阉崔文升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连下泻药,居心何在?崔贼是受人指使?或是误投药方?崔奸昔日不曾有用药谬误之事,今日却用泻药暗害天子,其中定有阴谋。若是无心之误,为何一误再误?可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依理依法,均应将崔文升逮送三法司究治问罪,揪出幕后元凶,以儆奸臣!”
光宗皇帝朱常洛抱病阅罢此疏,认定杨涟是个忠臣。即命司礼监王安,宣召杨涟与阁臣方从哲、叶向高、刘一焜、韩爌、朱国桢及六部尚书进宫。
众大臣闻旨,都替杨涟暗捏了一把汗,担心他弹劾崔文升之奏疏,得罪了皇帝,将遭到面斥与惩罚。
杨涟却问心无愧,感到自己光明磊落,毫无畏惧之色,坦然入谒朱常洛。众大臣鱼贯进入乾清宫西暖阁,成排地跪在龙床面前请安。
朱常洛斜靠在龙床之上,命众大臣平身。朱常洛用黄龙绣被盖住下身,展开龙目注视杨涟。他见杨涟魁梧雄壮,满脸正气,不卑不亢,不觉龙心暗喜。皇帝注视杨涟片刻,才面向众大臣,降谕道:“朕重病在床,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动履。凡属国家大事,暂劳众位爱卿多多费心。朕当加意调理,待有起色,便可视朝!”众大臣闻旨,略略放心,纷纷安慰皇帝保重龙体,勿忧国事。
杨涟目光炯炯地奏道:“皇上操劳过度,龙体违和,正宜滋补颐养,忌服泻药。”
朱常洛点头称是,并提拔杨涟,降谕道:“杨爱卿言之有理,朕已停服泻药了。众位爱卿皆可放心。朕追念先帝病危之时,杨爱卿促朕闯宫请安以尽孝。杨爱卿敢于奏惩崔文升以尽忠。如此忠孝之臣,不可不委以重任,朕特加封杨涟为都察院御史!”
杨涟闻旨,当即跪伏谢恩。
众大臣纷纷赞扬光宗皇帝任人唯贤,慧眼识忠臣。
八月十六日,原是朱常洛亲朝的日子,因为病重起不来,下令免朝。
内阁首辅方从哲等人赴宫门候安,说:“圣体尚未康复,我们希望您能清心寡欲,以葆元气。”
朱常洛降旨:“因为腹泻,朕几夜不能睡,每次食粥不满一碗,现在,我感觉头目眩晕,四肢软弱,不能动身。
得知朱常洛的病况,加上新天子朱常洛在登基后依然偏居慈庆宫,这极不正常。大臣们围绕朱常洛的身体健康和郑贵妃的移宫问题议论纷纷,斗争开始激化起来。
此时,最急切的是吏部尚书周嘉谟、兵科给事中杨涟和御史左光斗。郑贵妃所献的八名美女两三天就将朱常洛整病了,不久,又发生了崔文升进泻药事件,朱常洛给整得一病不起。愤怒至极的大臣在杨涟、左光斗的牵头下,他们直接向郑贵妃的家人施加压力。
八月二十日,在大臣们的要求下,朱常洛顺手推舟,收回了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成命。
周嘉谟派人把郑贵妃的侄儿郑养性(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已经在梃击案中被逐出京师)叫来,向他晓以利害:“你快快去告诉郑娘娘,赶快迁出乾清宫才是知趣,否则惹出麻烦,后悔可就晚了!”
于是,郑贵妃的侄子郑养性请求收回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的命令,朱常洛准旨。
刑部主事孙朝肃、徐世仪、御史宋宗周等乘势而起,上书方从哲,指斥他误用崔文升,说朱常洛大病不起,是由于服用泻药的缘故,斗争的目标,随着郑贵妃的移宫和停封,而转移到方从哲身上。方从哲,字中涵,祖籍浙江德清,家于京师,人称其为“浙党”。他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自万历四十三年迄泰昌元年十二月,连任内阁首辅。他的性情柔弱,温柔不敢断,为相期间,无所建树,声名狼藉,是当时东林党的主要攻敌之一。朱常洛刚继位时,遵从万历皇帝的遗诏,命方从哲封郑贵妃为皇太后,廷臣群起反对,而方从哲则时刻想促成这件事,引起东林派大臣及其他大臣的极大不满。现在,朱常洛同意收回封郑的诏令,这在方从哲看来,自然也是自己的失败。他凭借多年的政治斗争经验,十分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从此,方从哲更加小心翼翼地讨好朱常洛。
在大臣们的压力之下,郑贵妃感觉势单力孤,生怕大祸临头,只得搬出乾清宫,移居慈宁宫。这样,这位已经即位了好多天的新天子朱常洛,才得以住进了中宫乾清宫。
郑贵妃搬出乾清宫,意味着郑贵妃时代的终结。这样,郑贵妃要求封皇后进而晋身皇太后的愿望落空了。这个变化对李选侍也很不利,使她开始感到孤立。因为她们二人是皇宫中的政治同盟者。
但是,郑贵妃在移宫之时,竟把心腹太监李进忠留给皇帝之宠妃李选侍,有意安下一颗钉子。她这步棋下得非常阴毒,竟让明朝江山被李进忠(进宫时叫李进忠,本姓魏,天启皇帝朱由样即位后改名魏忠贤,也就是后来一手遮天的九千岁)搅得濒临灭亡!
7“一月天子”命丧红丸
八月二十一日,朱常洛再次召太医院内官诊病,赐银六十两。当时京师流行一则民谣,叫“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全都是废物。朱常洛服了太医院医官开的药以后,病情也没见好转。
这时,鸿胪寺丞李可灼来到内阁门外,向阁臣说,自己有仙丹及其用法的奏章要进献给皇上。
这一天,方从哲因一惯主张移宫可从缓请假未入宫问安。
八月二十二日一大早,方从哲便上疏说:“臣已询问医宫,得知圣体膳食减少,兼有痰喘,恳请圣上一意调养,不要过分劳累。服药尤需慎重。以往有人说治病以服药有效为上策,以不服药保养为中策。一旦欲寡心清,则元气自固。若用药不当,其害将不可言。惟望圣明留览。”方从哲一再奏请朱常洛寡欲清心,本意是为依阿自守,保持禄位。但是,他是有针对的,因为倒在病床上的皇帝,此时仍然没有停止纵欲。即使病入膏肓,还照样服用春药,尽可能地寻欢作乐。
朱常洛召见方从哲时问:“广召名医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方从哲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曾上本说他有仙方可治万岁病症,但臣与内阁诸臣商量了一下,觉得不可轻信,所以已将他斥退了。”
朱常洛嗔怪地说:“太医没用,仙方又不能信,难道叫朕等死?”原来,从嘉靖皇帝起,明朝的皇帝大都信奉道教,以求长生不老。如今,朱常洛病入膏肓,更加求助于仙方仙丹。
“微臣怎敢?只是李可灼的话实在是不可信,请皇上三思。”
朱常洛听到这里,害怕用不好反被其害,只好作罢。
八月二十三日,朱常洛传示锦衣卫官校入内,于乾清宫暖阁御榻前亲自召见首辅方从哲等大臣,包括在朝勋爵、内阁、部院大臣及吏科、河南道御史,六品的给事中杨涟也在召见之列。
群臣问安论药以后,朱常洛又特别召出皇长子朱由校(即明熹宗)与群臣见面。显然这是为自己的后世做准备。暗示群臣将来要好生辅弼这个皇嗣。
方从哲乘机一面极力献媚讨好朱常洛和皇长子朱由校,准备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他见到朱由校以后,立即拍马屁说:“皇长子天姿伟岸,这是国家的福气。”朱常洛大喜,朱由校也暗暗得意。方从哲更为自己善于见机行事、阿谀奉承而高兴。
这次召见,破例有锦衣卫人员参加,群臣估计是因杨涟上疏忤旨得罪了朱常洛,肯定要受到廷杖,所以大家都为杨涟捏着一把汗。都主动嘱托内阁首辅方从哲到时代为解救。方从哲听后当面劝杨涟上疏引罪。杨涟感到自己无错,因此顶着方从哲说:“死就死吧,我杨涟有什么罪?”表示自己决不屈从于舆论压力。
等到朱常洛正式接见时,宫中一片肃静,廷臣之间默默互视,屏住气息,认为马上就要宣布廷杖杨涟了。其实朱常洛内心认为杨涟是位忠心耿耿之臣,好几次用眼上下打量他,每次都一直注视着看了好久,并慢声细语地对群臣说:“现在国家事务繁重,你们都要协力齐心,外面所传一些流言都不必相信。”
此后,朱常洛凡是接见大臣都要连同杨涟一齐召见。由此可见,朱常洛同意杨涟的观点:贼臣崔文升不知医。接着,朱常洛接受杨涟建议下令,将崔文升关入司礼监大牢。
八月二十五日,杨涟专疏劾崔文升:“谁实误皇上困顿至此……传闻为内官崔文升也。崔文升如不知医,就不当以国家圣人贵重之身,妄为尝试。如其知医,则医法为有余热则泄之,阳气不足则补之。此事明白易晓。皇上因日理万机,丧事哀痛,精神受到损耗,按医法及宜清补。崔文升却投用相反相伐之药剂。于是圣体动履艰难,睡眠、饮食俱困如此。日前外面传言,说是由于近侍蛊惑,皇上起居没有节制。崔文升借此掩盖其误药之奸,其党还四出煽援流言,企图掩饰外面攻击崔文升之口。崔文升既加重圣上的病情,又损坏圣德美名,割他的肉亦不足以食。听闻崔文升于达官贵人之家调护多年,不闻误用一药。皇上初用崔文升一剂,便泄、补倒置如此,是有心之误,还是无心之误?有心误,则将他碾成粉末,也不足以赎其罪。如无心之误,岂可一误再误。皇上如何将这样的贼臣置于宫廷之内,……恳请将崔文升发往司礼监究问处分,传示中外,使知圣体不安,全是用药差误所致,以解街头纷纷传言之口。”
杨涟这份奏疏,是东林党人投向宦官的一颗炸弹,也是刺向方从哲的一把尖刀。因为方是内阁首辅,朝廷第一大臣,是他不究治崔文升,杨涟才要求把崔文升送法司治罪。
朱常洛得到杨涟的上书,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下令第二天在乾清宫召大臣,并让朱由校也参加召见。
八月二十六日,朱常洛病情沉重,还伴有痰喘诸症。这一天,他强打着精神,再次于乾清宫召见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燝、韩爌、英国公张维贤、吏部尚周嘉谟、户部尚书李当华、礼部尚书孙如游、兵部尚书黄嘉善、刑部尚书黄克缵、左都御史张问达、给事中范济世、杨涟,御史顾造等人。
朱常洛在东暖阁内御床上,半倚着身子,靠着小几。皇长子朱由校、皇五子朱由俭当时也都侍立于前。
大臣们问安后,朱常洛见大家稍微向前移近一些。接着说:“朕见到你们很高兴。朕在东宫感寒症,调温未愈,值皇考妣相断大丧,典礼殷繁,悲伤劳累。朕不进药已两月余。卿等大臣勿听小臣言。”所谓“小臣言”,是指外面流传的朱常洛病起于女宠。说完,他怕自己的声音太小,各位大臣没有听明白,又叫朱由校重复一遍。
这朱由校虽然一天到晚只知玩乐,不问政事,但为人倒还聪明。他明白父亲让他重复一遍的用意,不仅是怕大臣们没有听明白,更重要的是希望他能记住父亲所说的话。于是他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又因为事关重大,他把这些话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后来,他就一直坚持这么说。
方从哲请求说:“皇太子已经16岁了,应该让他移居慈庆宫。”
朱常洛非常不放心地说:“不能让他到别处去。”
方从哲说:“请圣上审慎用药。”
朱常洛说:“朕十多天都不服药了。”
过了一会儿,朱常洛传旨,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西李选侍立即从后面挽着16岁的皇长子朱由校的胳膊出来,大为不满地将皇长子朱由校推到前面。
李选侍见朱由校没有吭声,就直接对朱常洛大声说:“我要封皇后!”朱常洛没有答应。群臣见状,十分惊讶,立即退出。
由此可见,朱常洛虽然在美女面前不能自持,但他内心对郑贵妃和西李先侍还是有清醒的认识的。郑贵妃封后愿望的落空,应该是朱常洛和礼部孙如游的双簧戏。三十九岁、长期在宫廷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朱常洛完全具备这个政治能力。他重用曾经支持自己的东林党人,也体现了他的清醒。在崔文升进药后,他干脆不吃药了,除了对医官们医术的不信任,也怕被暗算。不过,他最终没有躲过李可灼这一劫,这也是有病乱投医。
八月二十九日,朱常洛又一次在乾清宫召见内阁首辅方从哲等十三名大臣,此时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病势沉重,命在旦夕。当朱常洛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握住方从哲的手,说:“朕这几日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临朝,一切大事都烦先生操劳了。”
方从哲赶紧道:“万岁天恩浩荡,从哲敢不竭尽全力报效国家?”
朱常洛说:“朝中政事先生可代朕朱批,太子生性懦弱,也望先生扶持,后宫妻妾尚未来得及册封,先生可依旧例拟定名分。”这几句话无疑是交代后事了。
方从哲:“原定颁旨册立太子之日期应移到近期,早日办完此吉祥大典使皇上心中得到安慰。”
朱常洛因此回头看太子,训示道:“你们辅佐他成为尧舜之君。”
方从哲忙安慰说:“万岁春秋正富,偶染小疾,原无大碍,望安心调养,千万不要误信流言,作践龙体。”
朱常洛摇了摇头突然问道:“寿宫可曾齐备?”
方从哲感到十分为难,思索了一阵才说:“万岁放心,大行皇帝已安葬完毕,天寿山地宫于前天开始复土……”
没等他说完,朱常洛打断说:“朕问的是朕之寿宫。”
方从哲慌忙颤声劝道:“太医院御医已禀报,万岁目前不过是体质虚弱而已,哪里会有天崩地裂的事?”
朱常洛厌烦地说:“太医院一帮庸医,朕信不过。”
“万岁若信不过太医院,臣当再次传檄天下,广召名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