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修疑惑地看着两人,问道:“先生,发生了何事?”
荀子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让他给你说吧。”
韩修又看向李襄:“李公子因何发怒?”李襄虽然心里烦躁,但也把整件事情经过给韩修一五一十的说了。
韩修听后,爽朗一笑:“公子以为韩修也是被荀先生囚禁于此吗?”
李襄火气消了三分:“这怎能一样,若要罚我,除非天子下令。”
韩修打了个哈哈,耐心解释道:“大夏士子乃立国之本,而且又是在学府之内,如果此事不给学宫士子一个交代,士子们不依不饶要讨个公道,最后闹到天子那里,公子以为会如何?”
李襄恍然道:“所以荀子才让李襄在此地抄书,一来是给士子交代,二来也能让我避免和士子再起冲突。”
韩修不可置否点点头,更是让李襄对他刮目相看,三两下就将此事分析地如此透彻,若是普通的抄书小吏,怎会有如此见识。
李襄还是很疑惑,自己与大儒荀子素未谋面,也未曾相识,他为何要帮自己,自己在京城臭名昭著,他没有理由会帮助自己。
荀子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说道:“前不久有一个故人来找我,说他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若有机会,让我帮他提点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小子。”
李襄喃喃失神:“师傅?”回过神来,李襄慌忙起身拱手赔罪:“小子一时冲动,冒犯了先生,请先生恕罪。”
荀子白了李襄一眼,没好气的对韩修说:“你看这小子,都改叫先生了,若还要跟他一般计较,岂不是显得我这个老家伙太不近人情?”
荀子与韩修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所有的都能说通了,李襄茅塞顿开,记得之前师傅就说过要去见几个故人,名高天下的一代大儒荀子竟然就是师傅的故人之一,心下更是对师傅感激万分。
韩修止住笑声,一本正经道:“李公子有所不知,这学府上下多少人想进先生门下,挤破了头都没这个机会。”
这个倒是在李襄的意料之中,一介抄书小吏就如此不凡,也可以看出作为一代名士大家的荀子识人之明眼光狠辣,学宫里的那些草包鹰犬怎入的荀子门下,于是故作惊讶道:“韩兄头颅安在否?”
一语言毕,三人哄堂大笑。
而后,三人谈笑风生,论古道今,直至夜幕降临。
中途,荀子因上了年纪,便早早的回去休息了。
只留下李襄韩修二人,仍旧言笑晏晏,相谈甚欢,最后干脆点上蜡烛,秉烛夜谈。
“我观韩兄胸藏锦绣,又有经天纬地之才,为何在先生门下做一抄书小吏?”
李襄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惑,观韩修谈吐,修为举止,处处彰显出他的不凡,为何只是一抄书小吏。
“我在先生门下三年,虽只是一抄书小吏,却读遍天下名典,且跟从先生精研学问,受益匪浅。”韩修显得很淡泊,“二来也是磨练自己的韧性,守时而动。”
“何时动?”
韩修平静说道:“等一个能让韩修尽情施展抱负的机会。”
“河西之战,韩兄可知?”
韩修点点头:“惨败!”
“如今大夏摇摇欲坠,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诸侯蠢蠢欲动,当此摇摇欲坠之时,难道不是韩兄施展抱负之良机?”
韩修摇摇头:“大夏之衰败,非人力能及。”韩修侃侃而谈:“李兄所言,早在三年前我就已经试过,当时我年轻气盛,想着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后来才知道大夏之衰败,纵是有一千个韩修,也无力回天。”
李襄急切问道:“天子之前与我说的那人,莫非就是韩兄?”李襄想起前几天天子跟他说过,曾有个人也想让他振作中兴,此人难道就是眼前的韩修?可三年前时,他才多大?
“正是韩修。”韩修点点头,脸色平静:“三年来,根据我所见所闻,推演过无数个结果,得出的仍旧是无力回天,大夏身处中原腹地,礼制森严,门阀世家势力极为庞大,而士子晋身之阶全由官场和世家把持,大夏吏治全无生气,虽看似强盛,实则死气沉沉,外强中干。”
韩修抿了一口茶,缓了缓,又道:“要想让大夏重新焕发生机,唯有变法,破而后立。”
李襄忙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进言天子变法图强?”
“如果是三年前,我或可一试,只是现在,诸侯列国都有可能变法,但唯独大夏,不能。”
“为何?”
夜幕中,烛光摇曳,照得韩修的脸庞忽明忽暗:“光是根深蒂固的门阀世家和迂腐官僚,就能让你粉身碎骨,哪怕根除了根深蒂固的世家和腐败官场,也还有虎视眈眈的金国、不甘平庸的诸侯各国,他们不会给大夏时间。”
李襄默然,没有想到辉煌的、不可一世的煌煌大夏,在韩修那里得出来的结果却是无力回天,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若是号召诸侯结盟,共同出兵抗金,是否有一线生机?”
韩修苦笑:“诸侯结盟之日,大夏亡国之时。”
李襄好像明白了什么,就这样愣住,两人默契的都不再开口。
李襄并不想让大夏覆灭,他的姑姑,他喜欢的人儿都在这,哪怕北燕,都得依附着大夏生存下去,北燕周围危机四伏,如果没有大夏这个老大国的帮衬,北燕便会被北边的蛮子和西边的北齐撕碎得四分五裂。
“韩兄志在何方?”良久,李襄才又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韩修语不惊人死不休,目光坚毅,“改天换地!”
这一夜,两人秉烛夜谈到很久,直到东边露出曙光,才各自睡下。
两人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韩修博学渊深,见识长远,而且彬彬有礼,使人如沐春风;李襄洒脱不羁,大智若愚,每每有超越世俗礼法的惊人之语。
二人相见恨晚,相互引为知己。
日上三竿,酷暑难耐,李襄被竹楼的闷热和周围竹林里的夏蝉嘶鸣声吵醒了,一番收拾穿戴整齐后走出房屋,走到院子里,见到韩修正在用木瓢给农物浇水。
韩修见李襄起了,指了一下竹楼屋檐下的小桌,桌上放着一个黝黑陈旧的砂壶和陈列好的用来盛装的碗。“李兄醒了,快去喝一碗我自制的酒糟解解渴。”
李襄好奇上前用碗盛了满满一碗,只见与寻常酒糟无异,呈白色状,浑浊但又不像寻常酒糟一样,要略微清澈些,没有糟渣。
李襄端起碗,豪迈的一仰头“咕隆”“咕隆”地一饮而尽,只觉酒糟十分清凉,刚睡醒的倦意一扫而空,盛夏的酷热也好似消减了几分,当下精神大振,赞道:“韩兄真乃奇才,此物,当浮一大白!”说着意犹未尽的连喝三碗,直到将酒糟倒完,才满意的咂了咂嘴。
韩修笑了笑,朗声道:“不过是平时用来解暑的饮品罢了,李兄喜欢就多喝些,厨房里还有。”李襄连忙摆摆手,“喝得猛了,喝饱了,喝饱了。”惹的韩修一阵大笑。
韩修放下舀水的水瓢,“今日学府要来一位名震天下的人物,先生要去迎接,临走时吩咐我带李兄抄书。”
李襄自动遗忘了下半句,对韩修所说的大人物大感兴趣,“名震天下的人物?谁?”
“名满天下的雄辩儒圣,王夫子。”只见韩修脸上满是崇敬之色。
“儒圣,王夫子?”李襄想来也不会错,普天之下能让韩修尊崇之人能有凡几?不是雄辩宗师、儒家圣人王夫子又是何人。
王夫子是当下名副其实的儒家领袖,二十多年来奔波于列国之间,把儒家的学问种子撒遍天下,宣扬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的理念,虽然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但王夫子并没有灰心,坚若磐石继续奔走天下。
“此等圣人,韩兄就不想一见?”李襄也对王夫子十分敬佩,如此坚韧不拔的儒家领袖,纵是没有成功也担得起一代圣人的崇高地位,光是将儒家学问撒遍天下,就已经功在千秋,名垂青史。
韩修心生向往,难以抑制心中激动,“王夫子会在学府待上一段时间,凡是来文渊阁的名士大家,必将举行争鸣论战,这是从稷下学宫时传下来的规矩,届时王夫子应该会在争鸣堂论战天下士子,你我或可前去一观夫子风采。”
“好啊,久闻王夫子雄辩无双,没想到竟有机会得见。”李襄也十分神往,一想到届时王夫子在争鸣堂论战天下士子,那将是何等的风采,何等的大气魄。
回过神来,仍旧要面对抄书的事实,李襄无奈,不想辜负荀子的一片好心,只得跟随韩修来到竹楼的后院。
李襄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老失修,破败不堪的小厢房,竟然就是韩修美名其曰的“藏简阁。”
只见韩修“嘎吱”一声推开房门,还有些许灰尘落下,“难道学府里的那个藏简阁也和这个一样?”李襄不禁想象,学府内的藏简阁是否也和这个一般破败不堪。
“此藏简阁非彼藏简阁,李兄可别小瞧这一间破旧的厢房,里面的藏简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韩修笑着请李襄进屋,侃侃而谈:“为了磨练心性,守时而动,我在此地待了三年之久,哪怕是之前的我自诩博览天下,也仍旧是受益匪浅。”
狭小的屋子里放着两个木架,木架共分五层,上面的竹简堆积的满满当当,李襄看着眼前的景象,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这么多书简?我......要全部抄一份?”
韩修强忍笑意,点了点头,“我想是的。”
“你也抄过么?”李襄大惊失色,急于想从韩修处寻求一丝平衡。
“不用抄”韩修含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韩修依旧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言一出,李襄差点昏死过去。
良久,李襄才正色看着韩修,“韩兄天赋之高,令人折服。”李襄紧紧盯着韩修,郑重道:“韩兄,我想知道你到底师出何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教出韩兄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
“李兄,恩师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韩修眼中涌现出奇异的光芒,“我之善恶功过,均由韩修一身承担。”
李襄并未失落,而是更加为韩修的气节折服,“往后天下,必有韩兄一席之地,李襄期待韩兄一飞冲天之时。”
“会有那一日的。”韩修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