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天花板,纹路仍旧是昨日的样式,连吊灯旁的那一抹了来历不详的刮擦也原地未动。海市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而不是某盏路灯旁的垃圾箱。他起码要比自己的笔下的角色更幸运。但海市不觉得小察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哪个——至少不是因为自己不得不在垃圾箱里过夜而觉得不幸。因为第二天早上他从垃圾箱里探出头时,发现自己正深处一片绿盈盈的草地,正前方的山丘上站着一个穿着吊带裤的滑稽兔子,正微笑着朝他摆了摆爪子。
窗外正灰蒙的亮着。时间应该还早。
砰砰。有两下敲门声。海市立刻猜出来了是谁在门外。
他穿上拖鞋,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走过去为来人开门。
门口的人是海既。她穿着蓝黑色的条纹睡衣,绞着十根手指,听见开门声也未做反应,依旧是垂着头。
“早上好。”海市大概知道了她为什么来。
“疼。”她艰难地说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字。
“进来吧。”海市把门完全敞开。
海市把座椅搬到床边,让海既落座。然后他坐在床沿上。两人对面坐着。不过严格来说二人始终没有面对面。因为海既一直没有抬头。
海市什么也没问。他拉过海既的双手,无言地分握着。
从两年前开始,海既的手指关节偶尔会既无预兆亦无规律地隐隐作痛。有时遭难的只是其中一两根手指,有时则十根手指无一幸免;疼痛有时几周都不曾来临,有时却会正午刚隐去、傍晚又来袭……
为什么呢?为什么手指这样无端地发痛呢?他不止一次地问过海既。
“我不知道。”她说。
他带海既去看医生,医生说检测不到任何异常,按理来说海既的手指没有任何发痛的理由。
这位先生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我的女儿在说谎么?她隐忍的眉头和紧咬的牙关是在演戏?她为什么要演戏?她演给谁看呢?
当然这些情绪未免过于鲁莽无礼了,海市并没在脸上发作。医生留下了一些建议,比如加强运动和健康饮食,又说过段时间若症状依然存在可以再带她来。海余附和着点点头。两人离开了医务室。
这就回家么?海市不知道。他只知道海既的手指依旧在隐隐作痛,可他却无能为力。
一旁的海既扣着十指,把疼痛的来源拧成一团,仿佛内在的疼痛能通过外加的痛苦驱赶。
海市不想看见她这样。那害得他胸口愈发地紧。
“把手给我,姑娘。”
“要做什么?”
“有人握着兴许会让你稍微感觉好些。”
海既睁大眼睛看着海市,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啊,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您以为你还是过去那个我心目中最亲切的父亲么?你以为我还会像个几岁的孩子那样,眼泪汪汪地寻求你的怜惜和关照么?
可海余比她自己更清楚这些。可他还是丧失常识地这样要求着。
海既终于没说什么。她松开十指,稍微提了提双手,任凭对方握着。
这家伙的手可真烫啊——不过也可能是自己的手太冷了。
上一次牵着手是什么时候?八年前么?那时候母亲还没有离开这个家。
有几次看见海然在同父亲开玩笑时常常拖拽着他的手腕。那更令他难堪还是愉快呢?
海既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父亲。不过对方却毫无察觉——他正闭着眼,眉间流露着惯常的哀戚。
兴许他在祈祷——虽然母亲离开后海市就再也没去过教堂,此后的晨间也再未见过他做祷礼的身影。但他终究还留着祈祷书,且仍遵循着许多清教徒的观念习气。没准儿只是旧习难改,但她依旧不能断定海市真的完全抛弃了宗教信仰。
海既突然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不痛了。
于是以后指节再度作痛时,海既就立刻去找海余握着双手,疼痛感总能很快消解。虽然症状依然偶发,但握手确实有消退痛感的神奇功效。
海市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说这可能市心理问题引发的现象,建议让他带海既去咨询心理医师。可咨询到海既彻底没了耐心,他们也始终没有查明原因。
真相或许海既一直都知道,只不过她执拗的封闭着自我,谁也不愿透露。也许现阶段他能做的只有耐心的观察,谨慎的与之沟通,并在她疼痛发作时及时出现,确保她有手可牵。
我不是唯一一个能在这事上帮你的。海市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观点。
“海然或者你的女同学们更适合来做。”他说,“我……我可能不总是那么方便。”
“不方便”真是个好使的词。所有令人难堪、羞于解释的事情统统可以借着它一笔带过,且迫使对方停止追问。
海既确实没问为什么不方便。但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触碰陌生人。”
“……即便不是朋友,身边的人们之间也有理由互相扶持。”
“我不想让陌生人触碰我。”
“那让海然来帮你呢?她是你的姐妹。”
“……我会的。如果我觉得她方便的话。”
“她是你的家人。我们都一样的关心你。永远不要对寻求家人帮助这件事心生负担。”
“我知道。”
然而海市也不知道海既是否向她的姐妹求助过。他不敢在海既找上门来时说出类似“海然不在么?”这种话。他也不好意思去问海然,仿佛这是姑娘之间的私密。可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行为——说白了只是握一会儿手而已,且目的是为了解除亲人的疼痛。海市自觉他能理直气壮的向所有人坦白这件事,丝毫不会觉得扭捏和惭愧。
或许谁也说不清。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中总有那么多避而不谈和望而退却。倘若真有人问起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这样,我们只好回答:“这不太方便”。
回到这个朦胧的早晨。海市和海既同时盯着握两人贴在一起的手,仿佛两个挤在电梯里的陌生人正齐盯着显示屏上变动的数字,期盼着冲出电梯时那一刻的解放。
这决定权全在海既手上。但海市根据以往的经验,预感她的痛感应该马上就要结束。
一。二。三。海既把双手抽了回去。
“抱歉天没亮来麻烦你。”海既起身,主动把座椅搬回原位。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
“如果你还困着呢?”
“那我就闭着眼来帮你。”
海既颤了颤下唇——他明白这对她而言已经是在咯咯地笑了。
“别试着讨好我。”
“我们通常不把它称为‘讨好’。我们叫它‘在乎’。”
显然海既对这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她侧了侧头,说了声“打扰”,便转身离开。
门被带上后,海市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随后他绕过床铺,来到窗前。街道上静悄悄的。水湿均匀分布的路面证明洒水车又来往于实为今朝的昨夜。那位总是穿着白背心晨跑的老先生目前还没有现身,那家常去的早点铺的橘黄灯火倒是难见一灭。
海余呆看了一会儿后悻悻地离开了窗台。谁让他不会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