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清理完洗碗槽后看了看表——晚间新闻即将开始放送。这是比餐桌上更适宜的一家人的交流时段,尽管更为短暂——因为比起进食,两个女孩儿显然对待新闻更没缺乏有始有终的耐心,通常没过几分钟就逐个离开。不过对于他今天要公布的主旨而言,几分钟足够长了。
他回到客厅,发现两人都已经占了座位——一如既往地把最尴尬的中间位置留给最迟来的倒霉蛋。
“我要说一个你们可能会嫉妒的消息。”海市盯着屏幕右上角的倒计时。
“一位同事今天向你表白了?”海然转转眼珠。
“不。从今天起我就要开始放长假了。”
“真的么?”海然听了兴奋地用双手抱住头,仿佛海市宣布的是自己的暑假的提前,“那太好了——哦,等等,莫非——这是你被炒鱿鱼了的委婉说法?”
“没有的事。”海市尽量不去看她浮夸的表演,免得让她更来劲儿,“长假就是长假。我的书暂且告一段落,在下一阶段的创作前我最好放松一段时间。”
“那本主人公叫小察的书是么?”另一旁的海既放下了手里的歌德诗集问他。
“是的。”海市让虎口对撞了两下,“作品的最后一章已经交给出版社了——不出意外下一周就能跟它的读者们见面……或者说告别。”
“你写烦了。”海既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电视上不断跳动的图像。
“……是有一点儿。”海市仰起头,把双手插进口袋,“虽然年轻的读者们不少仍未意识到,但他们实际上也要看厌了。趁现在干净利落的完结以我之见才是理智的决断。”
“但你方才说的是‘暂时’。”海然说。
“因为我还没有同领导集体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劝我多做考虑。所以……”
“所以哪怕你百般不愿,到头来你可能还是会继续让小察满世界流浪?”
海市听了俺吃一惊。所以暗地里海既是稍微了解过自己主要面向少年儿童的作品的,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可以这么说。”海市自嘲地笑了笑。
“好比你曾提过的,‘作品在诞生之后就不再完全属于作者。’”海然难得地“正经”安慰海市,“不过别灰心,没准儿到最后出版社那边就退让了——他们总不会至于和自己的头牌作家闹得太难堪。”
“若真要票选头牌,得此殊荣者也该是康哲先生那样的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海市笑着拒绝女儿安给他的浮夸头衔,“放心吧。我们会心平气和的处理好意见上的分歧的。还有一段时间。”
“而在那之前你会一直都在。”海然挑了挑眉,表示对这样的事实很满意。
“我什么时候不在这儿了呢?”海市不太理解,“我的工作绝大部分可都是在家里完成的,你们任何时候回来我几乎都在。”
“你的身体是在家。”海然摇摇头,向他解释道,“可你的心我们看不见——写书的念头挤满了你的脑袋,离开桌台后你依然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并不罕见。这可不是我认识的海市——起码不全是。”
海然说出这番话时依然眉飞色舞,神色轻快,但海市知道这是她不是在夸夸其谈地调侃。这可能是她不小心泄露的隐藏已久的真情实感。现在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哪怕平时喜欢且看惯了那些煽情桥段,但在自己身边上演时海然却默默低下了头,略显尴尬和不安。
“我很……抱歉,姑娘。”海市摸了摸鼻子,装作沉迷于国际形势的样子来掩饰他的惭愧,“以后我会更注意一些的。”
“啊,别误会。”海然突然抬起头时又如戏法一般重新成为那个笑盈盈地乐天女孩,“我可不是在抱怨!这是工作性质带来的必然,不是么?况且一个人痴迷写作时的样子也挺可爱——只要他别再一不小心错把白糖当成盐。”
“哈……哈哈。谢谢你们能理解,我会非常注意的。”海市笑着回应。
“你还有什么要宣布的么?”沉默良久的海既再度开口问道。不知何时那本诗集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哦,对。还有一件事——我打算征求你们的意见:这个假期我们要在哪里度过?”
“海边!去海边!”海然朝海市扑过来,仿佛脑中波涛汹涌的海浪具象化成了自己,“我都快忘记我们上次去海滩是什么时候了!”
“好的,好的,别激动。假期不短,我们总有空去海边看看。”海市抓住对方的手腕,防止对方成功接近并缠住自己。“那除了海边呢?海既你怎么想?”
“去哪儿都一样。”海既意料之中的回答。“只要能带上书和画板。”
“拜托,海既。”海然劝说她的姐妹,其间依然不死心地要制伏自己的父亲,“你总有时间陪你的书和画笔——难得的假日多出去走走吗,有益身心不说,说不定还能唤醒你的画作之灵。说真的,在一成不变的镇子里呆了将近半年,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向往某个遥远之地么?”
“任何想去的地方。”海市也附应着海然的建议,“无论省内还是省外。”
“要是海既想出国呢?”海然见久攻不下,虽然不甘心,但依旧只好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呃——”海市确实没做出海的打算,“如果你们确实有想去的国家,也不是不能考虑……不过要做更多的筹备。”
“怎么说,海既?”海然探着头问另一边的海既,“貌似你对巴黎很感兴趣?我几次看见你在读有关巴黎的书籍?”
“是感兴趣。但不是现实中的巴黎。”海既顿了顿,又说,“起码不是现实的巴黎。”
“不,不必考虑其他国家。”海既合上手中的书本,“是有几个地方,但最远也只到邻省。我拿定主意后再告诉你们。”
“不必着急。还有段日子呢。”海市目睹她抱起书,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书房里。
“海市。”海然突然叫了他一声。
海市回过头来。海然投来的殷切目光让海市顿觉大事不妙。
“明天下午我们课结束的很早,您记得吧?”
“我记得。怎么了?”
“到时候我想邀请同班的一位同学来我们家里做功课——您没意见吧?”
“我‘想’,还是我‘已经’?”
“嗯……已经。”她倒不含糊。
“唉……那人不会恰好是你之前提到的转校生吧?”
“嘿,你干了什么?”海然伸手要去捏海市的脸,不过总被他精准的躲过去,“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果然作家是最诡异的群体。”
“随口一猜。”
“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
“如果只是为了学习上的交流,我想不出为什么要拒绝。何况你已经发出了邀请。”
“那你是同意了?”
“对对,我没意见。不过按照惯例,你的同学得你自己招待。”
“是,上尉!”海然故作严肃地敬了一礼,但手还没放下就成功地逗笑了自己,“好了,不聊了,我的作业还没做完呢——晚会儿见。”说完她一溜烟就跑上了扶梯。
“晚会儿见。”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后,海市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电视新闻上。此时恰好在报道一个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受害者和施害者关系极为亲近,犯罪手段极为残忍。新闻结束后海市默默关上了电视。突然,一种低落和烦躁的感受开始在他脑中发酵——他预感到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烧热复发?可手背显示自己额头冰凉。海市也不至于为一件在电视上收听的远在天边的命案而耿耿于怀。
等到他百思不得其解地走进盥洗室拧开龙头洗手时,海市这才突然想起——今天是约好和FLO7在网上见面的日子,而对方很可能已经在另一端的屏幕前等了他半个小时。
只要命运肯稍费心思编一编她的细线,无论多远方的人或事都可和我们发生莫大的联系。
这是海市火急火燎地拧紧水龙头时脑中囫囵迸出的一点儿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