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公车可比临来时满当多了。眼瞅着一串下车了十好几人,上车后四下望去却发现还是无座。不过细讲究起来空位还是有一个的,不过被两个乘客夹在当中,椅面上一大一小的单肩包傲然地耸立着。两人互看了一眼,自狭长的走道左右散开,寻定扶手或吊环后后各自站着。
“袋子给我,我一并盛着。”海市腾出一只手来邀她把水果还回来。
海既盯了一会儿伸过来的那只手背近哑白色的、弯成钩形的上了年纪的手,还是决定把手中的袋子送交回去。
气闸门呜咽着闭合,一车人被无声地载走了。
车走后此起彼伏的就有窸窣的私语声了。那对话从内容上看是私下话题无误,但是音量却显示说话者的无边磊落。
海既左手握栏,右手将书包托抱于腹前,盼望能早点下车。海市侧对着他,似乎在探望着前方的路。
要是没这么多人,海市可能会试着和她搭话。那么他说三句,海既至少会回他一句的。要问什么呢?学校?交际?绘画?零用钱?……当然,手指相关的话题是自然被禁止的。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海市不可能去揭她的伤疤。但海既总有在任何场地都要试图揭一揭他的伤疤的冲动。因受道德感压制而孱弱无比,但的确存在着的歹毒冲动。
这冲动想让她说:你早早的离开家,是害怕亲眼见到被海然带回家的年轻人。
想让她说:你也没胆量看她的年轻人和她双双走进海然的卧室。
还想让说:你更惧怕过了一会儿,海然会走出房间,把你拉到一边,拜托你出去转转,给他们自在活动的空间,天快黑时才回来。
此刻最想令她说出口的是:你现在岂非怕得要死?你刚从我的口里得知此刻海然身边坐着的人身份显赫。你过去不下一次地告诫过我们这世上的不平等普遍存在,那些地位更“平等”的人真的可以操控乃至奴役其他的相对不平等者——以写意且轻松的步调。
海既怀疑这念头若不管不顾的话,待会儿就会化为实体——比如一把锋利的折叠刀,兀自腾空,在丝毫无人牵引的情况下却能精准结实地刺穿海市,使他所有佯装出来的底气当即泄露,再也没法故作沉稳和镇定。
车停在了公园站,随即再次发动。期间上来一个老妇人,满头银发,眼缝隐藏于面额上的众多褶皱。纯黑色的罩衣上绣着暗红的印花,鼓囊囊地附在上身,皮革包则依傍与腋下,过长的跨带被卷上三层缠在老人右小臂上。
“唉,这不是海弟兄么?”
“啊,正是。”海市连忙往前凑几步迎接对方,“许久不见了,张姊妹——您是刚听道回来么?”
“不是,是刚讲道回来——从邢姊妹家。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人个子很矮,只好站在台阶上的同时抓着下一阶处的栏杆稳住腿脚。两人边笑边相互寒暄。
“我是来片名买了点东西,出来时碰上了自家闺女,正好一齐坐车回去。”
“哦,这是你闺女?”老人把脸笑着转向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海既,“老长时间不见了——这是海然?还是海既?”
“奶奶好,我是海既。”海既捧着书包,朝老人微微鞠了一躬。
“嗨,孩子真有礼貌——闺女们都长的又高又俊,你可是个有功的人。”老人不吝言辞地夸奖他。
“哪里……孩子自然而然就长大成人了。”海市堆着笑。
“哎呀呀……可真是太久没见了……最近在忙活什么?”
“也……没忙什么。”
“不忙的话可要勤守礼拜——新教堂你去了吧?”
“……还,还没呢。”
“那怎么行!老教堂正拆着,进去的路都被堵死了,无论是李牧师还是吴牧师今以后都只在新教堂布道了。”
“这我知道的。前几天路过那附近,人车都是得绕行了。”
“可不能松懈啊……喏,”老人语重心长地劝诫海市,“你看你事业有成,儿女健康,这全倚赖神的眷顾和恩赐……”
“啊,是这样。”海市郑重地点点头。
“耶和华爱羔羊……无私无上的爱……可别听信了魔鬼的蛊惑,背离了主耶稣啊。”老妇人关怀地望着这后辈。
“我记着。”
“到现在还没去,多少不合适……我是说新教堂……我记着修教堂的时候你出钱还出力了呢。”老人把滑落至手腕处的黑皮包的跨带又往手肘处收了收。
“是有这事儿……该过好几年了……”海市眼神更加的闪躲了。
“有空得去!上帝为你留着位置呢!”老人严肃起来,用不可置疑的眼神鞭策着海市。
“有空一定去。”海市满口保证。
“就这个周末!”老人面色一转,再度变回了原先那个和蔼可亲矮个子奶奶,“坐前边来——还要记得把《圣经》和赞美诗保管好,当然,其他物件也是——新教堂比老教堂宽敞气派,几千人都能坐。可人一多难免乱遭,东西让那个姊妹或弟兄不小心认错拿去了不就麻烦了么?”
“嗯。我记住了。”
海既旁不太想听海市和老人的这一番交谈,可她避无可避,那些话语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入耳朵。她只好低下头,回忆着前几部的情节纲要,以及刚阅览过的那寥寥几页的构图及线条。
公车再度驶过两站后,坐着的乘客中终于有一位起身要走了。海市急忙邀老人坐下,老人却一再推迟,说自己下一站就到家了,让小姑娘坐着歇歇好了。海既听了赶紧摇头,说这怎么成,奶奶站了那么久,这位置只有她能坐。三人僵持不下。
这时上来一个戴着入耳式耳机的小伙子,发现了那个正巧无人染指的座位。“这儿有人么?”他指着它问。
“没人呐。”老人转头瞧着那人,眯着眼笑着作答。
于是年轻人说了声“哦”,然后大步迈过去,伴随着耳机里的韵律自得地点着头,开开心心地落了座。
三人心里都长舒一口气。不论老少都还如半分钟前一样站着。
过了一会儿,海市突然想起什么。他打开袋口,要把那二斤樱桃送给老人家。张奶奶自是说什么都不肯收的。海市一再坚持,最后海既也在一旁劝了几句,她才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果品。公共汽车再度靠路边停下。张奶奶同两人道别,搂住包与水果,小心翼翼地摸下了车。
目送老人消失在车尾后,海市和海既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
海市脸上明显写着“我不想说”。
海既脸上则写着“我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