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几家公园对本地人是不收门票的，但自从前身是公墓的紫砂公园在四年前破了这“厚此薄彼”的陈例以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出门时兜里多备几个硬币——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孩子在半途上就不会毫无征兆地嚷着要到公园里去。
海市独自一人买了票，在一对穿运动衫和短裤的夫妇模样的男女的簇拥下跄进园里。一过那门栏二人就原地踏起步来，虽未喊口号，但步调颇一致。踏了几个来回后，两人摆开臂膀，飞快的追上并超过仍慢慢踱步的海市，沿着由一块块整齐方砖铺就的小径并肩向公园深处驰去。海市因为预先料到身后追兵的超越，所以特意更往路边让，甚至把半只脚掌让进了草坪。待他们跑跨着远开了，海市方才撤回中央，耐心的延续他的步子。三点钟——离天色转黑尚早，孩子和老人们都还没有赴公园的余闲，所以园里本应颇冷落。当然事实上也冷落——并奔的夫妇属于罕见的景象，海市自那以后又在园子里转了十来分钟，统也不过只见三两个一样零落的人于石凳或草地上躺着或坐着。这会儿的公园也才总算符合海市历来对所谓“公园”之地的想象：一个早晚清幽的地方。这里的灵魂纵意但默然地独处，无须被器乐的嘈杂和童子的哄笑从入口处一径驱逐至后门。
他要对一切置若罔闻起来，迈开步伐豪侠一般地闯，然而怎料左眼突瞄见园中心的喷泉鱼，脚上不知怎的就生了懈怠的意愿，更想在这几尾勤劳的石鲤鱼下稍事休息。
泉水的四下刚好也布置了四条长椅，海市躄至南向的那张坐下。似乎由于在年画上的过分踊跃，鲤鱼的艺术形象在中国人心里过分熟稔了，乃至于见到就要皱眉，为它几近戳在额头上的“俚俗”的纹印。吃这肥肥鼓鼓的鳞物或许还是风尚，但画它、塑它已属实落伍，就是高年的艺术家也不很乐意还它的形状了。但这公园的设计者居然还让人雕鲤鱼，不可谓不令人纳罕。但转念又有开释的缘由——鲤鱼确俗，比之**却是保险地多的方案。况且现世里虽腻鲤鱼，但刻鲤鱼的手艺兴许还纯熟的，做起来总比西洋风格的石雕得心应手。于是设计者易想，雕刻家易得，双方一拍即合，这四尾活灵活现的石雕鲤鱼就扭了浪花样地鱼尾，驻守在喷泉的圆台上了。
只是可惜大自然（兼带些许游客）并不怜惜匠人的一片辛苦——开放不到半年，鲤鱼兄弟们的石鳞就已然晦去了大半的纹理，唇下的双须也多缺了一根。顶不像话。
西面有妇人推摇篮车近了。然而海市正阖了眼飞旋着思绪，对此全无察觉。
车是检修完了，仓库的陈烂也尽数丢弃。主编的老先生寄来一堆读者的来信——现在的孩子居然还会写纸信么？他自己是早不写它了。然而一摞的送到家门口了，不可不读，也不得不略作回复。食材……蔬菜自不当虑，猪肉岂不是也还多么？除非将来的神秘尊客并不喜食猪肉。回去时大概在去市场转一通，可吃的样样捡一点儿。食谱是压在微波炉下面了么？排骨已久不烧制，他可能对个别步骤还要再做复习……
“哇……呜哇——！”
婴儿的嚎哭如晴天霹雳，将海市思想的幽壁粗暴地撕开一个大口，强气压硬生生把他吸回现世里。
“哎呀哎呀，不要哭嚷……又要什么？”妇人连忙站起身去顾弄婴儿，难为情地朝斜对面坐着的海市笑了笑，希望他别太介意。
“啊……！白太太——你好你好，也来公园散步么？”海市惶急地也站起来——他于闭目的冥思中单知道有人推婴儿车占了西边的座椅了，然而没想到竟然是住对门的邻居。
“下午好，海先生。”白太太逗弄着婴儿的脸，微笑着回应。婴儿的啼哭声因此弱下来，但尚未全止，哽咽中隐隐有再度爆发的警讯。“见你椅子上没睁眼，以为累了，所以没敢出声招呼。喏，看这孩子，一路推他不吭不响，才刚停却就开闹，好不嫌人。”
听完这话时，海市已走到在摇篮车尾处了。依县里的风俗，母亲推了幼婴出游，熟人倘无极紧要的事，总要毕恭毕敬的围到婴儿车周围，夸一嘴新生儿的可爱。家住对门一年有余，不能说熟人都不是，海市便凑过去准备瞧婴儿，为预备好了的夸辞取证。但没走两步，突地又起犹疑：这风俗——对么？人若有百种，母亲也该至少有十样：岂能说每一样母亲都欢喜旁人趋近来鉴赏她脆弱的新生儿的生命？
冒犯刚做母亲的邻居是海市不敢的，但也不愿违背习理，如此脚便陷在尴尬的泥地里了动弹不得了——但好在立时又想出一个脱困的好主意。
“啊……这婴儿车的造型，真可爱极了，是今年的新款型么？我先前从未见过类似的。”
“哈，是么，这是白先生从外地买的，不清楚是不是新款……”
“哦，白先生，”海市望望四下，未见到谁的踪影，“他在后面是么？”
“他在外面忙。我自己出来的。”白太太低下头，满眼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但话里却没把小家伙算在内。
“这样，我印象里您出院似乎没几日，元气未全然恢复，独自出行也许有不便利，但，”海市还笑道，“人人的体质是不一的，母亲之间自然也是。”
“我的体质不算特好，”孩子又不消停了，虽裹在襁褓里也要抗议地扭转着脖，不肯于篷盖下安住。白太太于是只好把它抱出来，放在胳臂里哄，“但也不特坏。独自出门他也不允许的。无奈我家里实在蹲不住，于是溜了出来。不过——我也不算独个儿出门——我儿子不正陪着我么？”
“哈……哈哈，”笑是略僵的，但海市来不及想笑之外的回应，“的确。家里蹲久了要郁闷的，偶尔出来透气何尝不可……那个，白太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身骨柔弱，听说横着抱要更合适的。”
听了这建议后白太太愣了愣，一言不发地把孩子转了个直角，又盯着海市，突然爽朗地笑了。海市从未见过她这样大方的欢笑——不过他又同白太太碰见几多回呢？没见过才是正常的。
“啊，怪我一时疏忽，把这事儿忘了……还好海先生你提醒我。想起来海先生育有两女，怎照顾幼儿的经验想必比我多的，就是不知还记不记得？”
“哪有什么经验，”海市赧然笑着，大手掐了掐后颈上的那两条粗筋，“我那时也一样的手笨心粗，她们母亲不敢把孩子们放给我看管，三岁以前几乎都是她一手料养的。我至多算个助手，偶尔帮她烫瓶奶粉、换个尿布罢了。”
大概话说多了。海市不露声色的懊恼了一下。白太太倒眨了饶有兴趣的望眼，似乎还盼望他多说两句。然海市决计走了。他正襟危立，含歉地表明家里有事还要处理，恕不能多做奉陪。没曾想白太太也表示自己逛了半天，也起了归家的意思，不如一齐回去。
公园的人似乎要多起来——因为靠近公园园口的那个小小广场上气垫的乐园开始支棱了。在慎重的考虑和委婉的提议后，海市战战兢兢地从白太太手里接过婴儿车，闲聊着几个从令郎生发出的育儿话题，不多时就到了小区。
防盗门的执着于闭合的特性，令缓推着婴儿车的人稍有被挤碰的险情。于是海市几乎贴了墙侧着身，在白太太推车过门槛时抬手按实门面，方便母子二人安全地进门。白太太回头说了声谢。海市低低头，尽量不让自己看到人家室内的布局。
铁门轻轻但彻底的合上。除了鞋帮砸向地板的“啪”地一响，门那边从此听不到任何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