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坡,顾名思义。就是铺满红色土地的山坡。这符合老百姓传统的取名观念。简单直接,毫无花哨。
几乎寸草不生的土质,相对平坦的地形,加上旁边那条小河,依山傍水一处近乎完美的扎营地。其实这些并不重要,也不是边关前线,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山贼土匪都不会主动招惹上万人马,即使这上万人马是一群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
四月的天气寒气消退,暑气未起,红土地慢慢吐出白天吸收的热量,加上山谷中阵阵凉风,惬意的让人不想睡觉。
木子侧着身子蜷缩在干草车上,像一条受伤的狗。其实不怪他,任何人后脑勺挨上一棒子都会像他一样。点着火堆的空场上围着二三十个人,按理说军营不许聚集,更不用说还点起火堆了,但人家大帅都不在意这些细节,慢慢的大伙也就愈发没规矩了。
“猴子,给大家伙儿说个故事解闷儿”一个黄脸汉子嚷道。那个叫猴子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身材干瘦,面相普通,唯独一双眼睛特别灵活。果然有取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机灵。
“行,咱给大伙儿说一段,可不是瞎编的故事,这事是前些年的真事儿”猴子是个耐不住性子爱出风头的,清了清嗓子开了口。
“太宗年间陇洲三仙山上聚了百十个强人,专干拦路劫人的买卖,过得倒也自在。那年秋天强人又下山拦住了一伙路人,都是些做小买卖的和普通百姓,知道斗他们不过,索性交出财货指望破财免灾。按说收了钱财大王们抬抬手也就放过这些人了,偏巧人群里有个颇有姿色的妇人被二大王瞧见了,要拉上山去,可怜那妇人一家三口有男人有儿子哪里肯依,两公母磕头不停苦苦哀求,撕扯的久了,惹的二大王发了性子,只一刀便捅死了那男人,西北妇人性烈,眼见男人没了,冲上去生生咬下二大王一根手指,二大王索性又一刀把那妇人劈成了两截”。
“这厮不是好汉,吃不饱饭做些杀头的买卖倒也罢了,抢人妻女不成又杀人就下作了,若撞到爷爷手里,非把他头拧下来”,犹如炸雷般一嗓子,吓了大伙儿一跳,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车上的木子。
前面那个身材雄壮匀称,面貌雄毅,络腮短须。后面那个也就是声如炸雷那个更骇人,巨灵神一般的身材,比前面那个还要高半个头,铁塔一般的身躯加上一脸杂乱的黑胡子,一双铜铃般的怪眼,两人都二十七八年纪。
短须汉子叫刘光远,在家中行四,巨人是他的结义兄弟姓牛叫牛大。“大牛莫嚷,惹了军法官来要费一番口舌”,刘四说道。
大牛压着嗓子道:“猴儿继续讲你的故事,讲的不好俺再与你分说”。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吧,人家讲个故事还要按你的心意?”众人心里都在嘀咕,但没人敢说出来。
刘四和大牛可不止生的长大,二人乃是效用投军,脸上都没刺字,而且两人乃是杨大帅帐下,在北边跟辽人厮杀过多年,这也就是张老相公舍了脸面讨人,杨大帅不好驳老相公面子,加上刘四和大牛想解甲回乡,便把两人调回东京禁军做了都头,张老相公再把这一营禁军调进这一路,用来保护自己的三儿子,完事以后张老相公把二人放回故乡,再让地方上给安排个巡检都头之类的小吏,两人怎能不下死力?
猴子满嘴堆笑冲二人一拱手道:“牛哥莫急,听俺慢慢与你分说,这故事保管让你爽利,这可是当初兄弟我拿一贯钱的席面换来的”。大牛笑道:“快些讲,讲的好了到了庆州去吃酒也带你一个”。
“却说二当家的送了两男女上路,一回头却看到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旁边,不哭不闹双眼死死盯着众人,二当家连杀两人心里气也消了,把手随便包扎了下就问道:你是谁家娃娃?吓傻了不成?这男娃面无表情伸手指了指地下的尸体说:他们家的,看你们是为了记住模样,待来日好报仇。众山贼吓了一跳,二当家拔刀喝道:洒家今日便送你一家团聚,看你如何报仇。男孩依旧平静道:那我就化成厉鬼向你们索命。
众山贼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当家出面道:今日开了红市,到此为止吧,杀个娃娃没得坏了我等名声,留他一命,看他来日如何报仇。众山贼大笑而去。
猴子正说着,传来当当两声响,众人赶忙起来灭了火堆各自散开。张大帅虽宽和,但军中还是要有规矩的,鸣金后必须各回帐篷,严禁走动,谁也不敢做出头鸟。当然了,有些人是不需要遵守小规矩的,比如刘四和大牛,还有车上的木子,因为木子也是禁军。
刘四站起身抱拳道:“木兄弟,那日多亏你出手,否则……”。“四哥”,木子打断他苦笑道:“四哥,咱能不能不把这事挂嘴上?你要过意不去,就给我弄一碗面吃吧,我有些饿了”。大牛笑着插嘴道:“木子,你帐里便有伺候的人,怎的,不舍得使唤?”。木子故意没好气道:“那是,我还准备有空了明媒正娶做婆娘呢,这大半夜的怎么舍得”。
刘四是洒脱人,知道受了人恩惠该记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嘴上,说道:“大牛去后面叫姑娘做几碗面来,正好我也饿了”,大牛笑道:“我也有些饿了”。
姑娘不是姑娘,至少他们口中的姑娘不是。姑娘是东京招的杂役,名字叫顾良,最大的问题是这小子身材纤细,说话声音尖细,再加上细皮嫩肉的,这在一群糙汉子里就格外扎眼,刚开始的时候招惹了些麻烦。
也幸好是跟着刘四他们干活的,大牛一顿老拳下去立刻风平浪静了,从那以后顾良愈发卖力巴结。顾良身材弱小力气小,干活确实不中用,但惯会察言观色端茶倒水,也从不多说话,更难得的整治的一手好吃食,以行军途中有限的食物能让刘四他们偶尔解解馋,这是很了不起的技能了。
“木子,想起什么来了吗?”,刘四关切的问。木子摇头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亲娘老子,家住哪里,什么都没想起来”。
刘四轻声说道:“我找书记官驴秀才查了花名册,你在册上就只有一个名字叫木子,是在东京以效用投军的,投军后就到了我们营,除了登录的一匹青马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记录籍贯,看来只能等咱们回东京后再查访了,兴许枢密院或兵部有详细的册子”。
禁军缺额严重,一营骑兵按理至少要三百骑,要开拔了发现才一百多骑,张老相公当然不能拿宝贝儿子的性命开玩笑,枢密院张榜招效用骑兵,良家子自备坐骑投军发放双倍军饷,回朝后去留自便。京城人口百万,招几百人还是容易的,这才凑够了一营骑兵。既然就是个临时的短工,手续难免粗糙了一些,像木子这样只有一个名字的不在少数,结果谁也没想到木子被人一捶敲的万事皆忘,就成了这么个没娘的孩儿了。
木子不想再提这事,就问了一些这支兵马的情况,刘四毕竟在京城禁军待了半年,又通着高层,就慢慢讲了起来。
这支队伍的起因还是张老相公张士逊。老张做了一辈子官,在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做过官家老师,虽然不是唯一的老师,那也是帝师啊,一辈子和光同尘谁都不得罪,对大宋没多大功劳却也有苦劳,当年太后听政的时候老张也曾梗着脖子让太后退位,也算功勋老臣了。
按说老张都七十了,该安享晚年了,到时官家赏个大宅子一大块地,再来个太师的荣衔,完美。
但是不行,老张不好色就一个老婆,老夫人给他生了三个儿子,生三儿子的时候都快四十岁做奶奶了,结果张家老三生下来就没了娘。老张重情义,既不续弦也不纳妾,对张老三真是千依百顺。
世事就是这么操蛋,张老大二十八岁中进士,继承了老张衣钵。张老二长相俊美做了官家妹夫,都端了铁饭碗,唯独剩下张老三成了愁。倒不是说张老三纨绔,事实上老张家的家风还是不错的,张老三随和谦让不惹事,问题只有一个,笨。张老三二十八岁才考上秀才,把张相公羞的没脸见人,举人和进士是明摆着没指望了,老张不可能让最疼爱的小儿子就领个七品到死,这七品是荫官,就是皇帝送给你干拿点钱不干活的。老张在当然没问题,哪天老张不在了,谁都能踩一脚,说难听点,即使是在自己家在亲哥哥面前也直不起腰来。
老张在参知政事上厚着脸皮不退就是为了小儿子,眼看着实在不行了,老张出了个不太光彩的招,通过枢密院老友压下一批军资,让小儿子以押运军资支援西北的名义走一遭,刷一下功劳。
按理说军国大事怎么也轮不到张老三这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可架不住老张能量大,老张当着各位大佬的面说不用朝廷费劲,枢密院只出一营禁军,剩下的都不用管。
老张一辈子提拔后辈给人求情从不害人,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了,一封封书信发往全国各地,各地的门生故吏受过恩惠的晚辈纷纷响应,一个个上书说各地有志青年要自备粮草报效朝廷,这个州八十那个州五十,生生给老张凑了四千人马,老张联合几个老朋友招了几千杂役,反正是短工,也花不了几个钱,最后开封府和附近几个州府又从牢里弄了一千多犯人刺了字送过来,好了,近万人马。
这时候没人争了,这可都是张老相公的面子招集的,谁好意思争?再说人老张弄这么大阵仗还不用花朝廷钱是为什么?
这事以后老张光荣退休,官家全了君臣之义,朝廷没花多少钱送去西北一批军资,各地主动支援朝廷还能宣传一下,张老三回朝后就算是有军功傍身了,升官当然是应有之意,朝廷这么多官,也不差他张老三一个。
“来了,来了”,大牛的声音总是这么有辨识度,小臂中间夹个大盆,两只手又各端了两个小盆,木子和刘四各自接过去一盆,再强调一遍是盆而不是碗,木子觉得让大牛去弄吃的是个错误。“大牛……”木子无语的叫了一声,大牛抬头看了一眼木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把面前的洗脸盆端起来往木子这里比划一下说:“要不我再分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