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莉
生日快乐。
小小的圆形球体在镜子里冲我眨眼,明亮的蓝色闪光被笼罩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它,仿佛忘记了仅仅几个小时前我还在朋友们的环绕中跳舞,两个氦气气球系在我的腰上,跟着我随音乐舞动的节奏一起摇摆。一切似乎都已恍如隔世。
我凝视的目光从徽章向上移动,与镜子中我那张脸四目相对,但那张脸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精心画好的性感眼线和睫毛膏现在脏脏地糊在颧骨上,跟发红的眼圈很不协调。在此之下,我的脸色惨白,如同一个小丑。
但镜中我的身影却并不好笑。白色迷你裙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条纹,那是我拼命想擦掉手上的血时抹上的。我已经洗了十分钟的手,用冰冷的水和便宜的医院香皂生硬地揉搓。但我依然感觉我的手上像是裹满了卡勒姆的血,怎么也洗不掉,就像胶水一样。我低下头,用指甲划擦着皮肤,我的手已经变色了。它们因冰冷而麻木,变成了青色。
青色。这让我更加用力地擦洗起来。
“海莉。”
我抬头看到玛格丽特阿姨那张犹疑的脸正从我背后的门外向里窥探。
“干什么?”我用挑衅的语气问道。我拒绝回头,但却瞪着镜子里的她,仿佛镜子反射的力量能以某种方式让力度加倍。愤怒的感觉很好,更坚强。上帝知道,我需要坚强起来。
她对我露出了同情的微笑。我感到我的愤怒落空,咬紧了牙。
“警察来了,”她说,“他们想跟你谈谈。”
“现在?”我恶声恶气地问。
“现在。”
然后她就离开了,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闭上眼睛,连自己都想逃避。
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真相吗?我不确定真相是什么。闪烁的闪光灯,或是便宜气泡饮料的玻璃瓶,或是接下来那些事所带来的震惊,已经模糊和扭曲了我的记忆。我不知道在那可怕的时刻我看到了什么,一切都很模糊。我只记得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阻止,卡勒姆鲜红的血还是从我的指缝中渗了出来。除了这个,还有一把利刃的寒光。但拿着那把刀的手仅仅是一只普通的手,没有戒指,没有疤痕,没有任何东西能辨认出它的主人。我知道我希望是谁,我极其希望是他,然而我无法确定。
所以我该说什么呢?
当我坐在一个特别狭小的房间里,面对坐在一张特别低矮的椅子上的两个警察时,依然想不出答案。其中一个警察是个胡须花白的大肚子男人,他起身把门关上,封锁住了令人不舒服的气氛和令人作呕的漂白剂味道。我看看自己周围,摆着廉价的家具,还有插在沾满灰尘的花瓶里的假花。这是医生向家属宣布他们所爱之人的死讯的地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半小时前就在这里,一个一脸阴郁的医生告诉了我们那件我们已经知道的事——卡勒姆不在了。
“感谢你愿意来跟我们沟通,汤姆森小姐。我们知道你刚刚遭受了一个可怕的打击。”
大肚子警察给了我一个扭曲的微笑,我面无表情地瞪回去。这些话空洞、例行公事,也许就写在警察手册的第54页,教你如何应对可能会哭的人。
但我不会哭的,我还不能哭。我必须撑过今晚。必须再等一等,等我逃出这个地方回到家,然后我才能崩溃。
大肚子的脸拉了下来,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而我依然紧闭着嘴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转向他的搭档,一个身材瘦小、灰褐色头发的女人。她领会了他的暗示,身体向前倾斜,神色凝重。
“汤姆森小姐。”她说完我的名字后同样也微笑着暂停下来,似乎在等着我说直呼我的名字即可。但我并没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们需要跟你谈谈发生了什么,汤姆森小姐。”
开始了。恐慌像一阵恶心感一样抓住了我。我紧紧抿着嘴唇,这次的原因有所不同。
我到底该说什么呢?
“汤姆森小姐,”大肚子又重新接话,“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攻击了你哥哥?”
不能。可以。也许。哦,上帝!哦,上帝!哦,上帝!
“汤姆森小姐?”灰褐色头发的女人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说出来吧。是不是真相并不重要。就算不是他干的,他也有可能会那么干。而且,如果不是他的话,还会是谁?没错。
说出来吧。艾登!艾登!艾登!艾登!
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无法确定。贸然说出来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我咕哝道。
“汤姆森小姐。”大肚子男人皱起了眉头。每次他像那样说出我的名字时,仿佛它是一句脏话,仿佛我是渣滓,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看到他用眼睛扫过我带着血污的短裙和细高跟鞋。我非常谨慎地把裙摆往下拉了拉。灰褐色头发的女人瞪了他一眼。他眨了眨眼,把视线拉回到我的脸上,说道:“汤姆森小姐,你的几个朋友都说麦加菲尼家的两个男孩儿——艾登和利亚姆对吧?”他转向灰褐色头发的女人,以寻求确认,她点了点头。“当时在场?”
我没说话。
“他们在场吗?”他提示道。
“我……”否认是没有意义的,有六十个人可以证明这是事实。毕竟他们俩进来的方式并非小心翼翼的。
“但是他们没有受到邀请?”大肚子男人从我脸上看出了默认的意思,接着问道。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在试图把我往哪个方向引导?他回过头去,等待着一个答案。
“没有。”我低声说。
“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们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利亚姆那么急切地要见我,甚至不惜踏进那样一个狮子窝里?为什么会带着他那个没用的、一无是处的哥哥一起?
你在想什么,利亚姆?
“我不知道。”
“为了见你吗?”
“是的。不。我不知道。也许吧。”
大肚子男人挑起眉毛。
“我的意思是,”我慌了,尽力不把自己的脚踏进圈套里,或把利亚姆推进去,“我想不出他们出现在那里的其他原因。”
“为了找麻烦?”灰褐色头发的女人试探道。
我咽下反驳的话,也就是“利亚姆不会去找麻烦的”。因为他会。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知道他会的。但不是这种麻烦,不是大家看到的那样。
“我们找到了那把刀。”灰褐色头发的女人小心地看着我说,“就在我们谈话的同时,他们正在采集上面的指纹。麦加菲尼家的两个男孩儿我们都认识,知道他们是麻烦制造者。他们已经被拘留了,等着被指控。”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进来,抓住我的心脏开始挤压。
“汤姆森小姐。”大肚子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们中的哪一个杀了你哥哥?哪一个杀了卡勒姆?”
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卡勒姆。此时此刻某个心不在焉的护理工可能正在把他放在一张冰冷的不锈钢桌子上,就在这个地狱里的某个地方。冰冷,毫无血色,静止不动。哦,卡勒姆。
而在别的某个地方,在一间跟这里类似的封闭房间内,关着利亚姆,门上的锁阻断了他的去路。
利亚姆,是你干的吗?
我闭上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利亚姆
我的手上有血。我已经在这里的小盥洗池里洗了无数次,但血迹还在上面。仿佛渗进了我的皮肤表面,文了上去,提醒着我做了什么。
我怎么能那么愚蠢?我只是想……
我想激怒那个固执的浑蛋,我想把事情搅乱一些。但最重要的是,我只是想在海莉生日这天见到她。
我不该跟艾登一起去那里,那是第一个错误。我早该知道不能信任他,早该知道他别有用心,否则他不会来的,比如混乱、破坏。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是警察在公园后面堵住我们时对他的称呼。我以前从没真正想过这些,但他的确是那样的人。一个自私、脑残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不在乎社会秩序,或法律,或我。他活着只是为了找机会让世界陷入疯狂和痛苦。
我早该知道的。但我不想一个人去。去那个地方,那个新教徒领地的中心地带。如果你能透视他们厚厚的皮肤,就会看到那里的人都流着蓝色血液。但卡勒姆的血不是蓝的,它流过海莉那雪白的双手时,是猩红色的。
上帝啊,看到她看着我的那种神情,我逃跑了。
我转身,逃跑,我把正在努力挽救他生命的她扔在了那里。有很多令我感到羞愧的事,但这一件,最为严重。
当她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时,我该说什么?如果她真的还会再次在我的身边停留,而且停留的时间足够向我提问的话,我精彩的借口是什么呢?
我哥哥让我做的。
我的天哪,听听我这话。多么可悲的自我辩护,光是想想就让我畏缩。但这是真的。一切都不对了。卡勒姆倒了下去,刀在我的手里,黏稠、温热的血包裹着我的手指。我慌乱无措,害怕极了。所以我看向我身旁的那个人,那个我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被我不情愿地当成父亲般存在的人。他说跑,于是我就跑了。
我无法挽回。
如果我可以,我会留在海莉身边,在她妈妈打电话叫救护车时握着她的手。艾登想做什么都随便他。当然,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接下来海莉的爸爸,她哥哥的朋友们,以及其他所有一直看我不顺眼的新教徒浑蛋都会扑上来,把我撕成碎片。但我是罪有应得,而且也许,仅仅是也许,海莉会扑过来保护我。
但我无法挽回。
“利亚姆!”
艾登的声音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我忽略了自己的名字——艾登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一直在朝我大喊,他在这种地方的经验足够丰富,知道我能听到他的声音——但引起我注意的是那阵脚步声。是现在吗?他们是冲我来的吗?显然,艾登认为是的。
“你把嘴闭紧,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哥哥。我苦涩地想。
麦加菲尼家大哥的忠告:什么也别说。不要给那些人提供任何信息。他们没有证据,他们只是在钓鱼。
这种方法他在过去运用得很好,在青少年看守所进进出出,在青少年罪犯管理局短期服刑过几次,还有六个月是在大监狱里,巴连尼监狱。因为这种方法我爸爸就运用得很好。
我在此期间一直听着他或者是他们当中某一个的话。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一阵金属摩擦声传来,接着一个小窗户打开,出现了一张脸。
“利亚姆·麦加菲尼?”
我点头,从床上翻身下来。
“手。”
我向前走去,把两只手从洞里伸出去,感觉到手铐在手腕周围收紧的冰冷痛感。
“退回去。”
我照指令做,几秒钟后门打开了。看守警察给了我一点时间让我穿上鞋,接着他带我沿着两旁都是牢房的走廊向审讯室走去。艾登的牢房在走廊的尽头,他的亮红色耐克运动鞋整齐地放在门外。
他一定是在等着我经过,因为我刚一走到他的牢房前,就听到他恶狠狠的咆哮声穿透薄薄的门板传来。
“闭紧嘴,利亚姆。我说真的。你一个字也不要说,听到了吗?利亚姆?利亚姆!”
我按照他所说的做了,我一个字也没说。还没有。除非我到了那里,磁带开始转动,然后我就要像鸟儿一样开始歌唱。
是什么让我害怕说出事实?有很多,其实。
海莉,我很抱歉。
艾登
我告诉过他!
我告诉过他会有坏事发生的,但那个小蠢货不听我的。他认为我很愚蠢,很没用,是个废物,好像我是傻瓜似的。
现在看看我们在哪儿。
我恨这个地方,就像待在一个棺材里一样,窒息着渐渐死去。
天啊,如果那个小浑蛋不能闭紧嘴的话,我要像现在这样对着墙壁过多长时间呢?
他最好把嘴闭紧,否则我会替他闭上。我不会因为这件事完蛋的,绝不会。而且那些浑蛋蓝鼻子[1]迟早有这么一天。
都是因为某个新教徒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