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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医生做完检查,让津田从手术台下来。

“那个瘘管还是连到肠管了。上次检查的时候,因为在半途看到突起的瘢痕,我以为瘘管底部就在那儿,才那样向您说明。可是我今天花了点功夫,想检查得更深入一点,所以来来回回刮掉一些瘢痕,这才发现瘘管很长,已经延伸到很里面了。”

“就是说瘘管连到肠道了?”

“是啊。原以为长度只有一厘米多,没想到竟有三厘米呢。”

津田露出苦笑,笑中隐约可见逐渐显露的失望。医生双臂抱在宽松的白衣胸前,脑袋微微歪着,那姿势似乎表示:“很抱歉,但这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做医生的不能拿自己的职业骗人啊。”

津田默默把腰带重新系好,拿起刚才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和服长裤,转脸看着医生说:“既然连到肠管了,也就是说,没法医治了?”

“倒也不是。”

医生轻快直爽地否定了津田的疑问,似乎也想同时否决他的心情。

“如果一直像以前那样,只靠冲洗瘘管是不行的。因为不管怎么洗,新肉不会再长出来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换一种疗法,得采取根治性的疗法才行。”

“所谓根治性疗法是什么?”

“就是动手术。切开患部,让瘘管跟肠道连成一体。这样,切开的患部两侧才能自然愈合。嗯,这才能彻底痊愈吧。”

津田安静地点点头。他身边的南窗下方有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显微镜。刚才走进诊察室的时候,津田就对那台显微镜感到好奇。恰巧医生是熟人,就让他把玩了一番。在那放大八百五十倍的镜片后面,染色的葡萄状细菌看得很清晰,简直就像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一样。

津田穿上长裤之后,从桌上拿起皮夹。这时,他突然想起刚才看到的细菌。这种联想令他升起一阵不安。他把皮夹收进怀里,正要踏出医院的瞬间,却又犹豫地收回脚步。

“如果瘘管是结核造成的,就算照您刚才所说,进行根治性手术,把那条细细的凹管全部切开翻向肠道,我这个病还是不能根治吧?”

“如果是结核造成的,可就没办法了。因为瘘管不断向深处发展,光治疗管口的部分并没有用。”

津田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我这毛病不是结核菌造成的吗?”

“不,不是结核菌造成的。”

津田瞪着医生看了几秒,想弄清对方的回答里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医生的表情毫无改变。

“您怎么知道?只靠检查就能断定?”

“对啊。检查时一看到患部,就知道了。”

这时,护士走到诊察室门口呼叫下一位患者的姓名。那位早已等得心焦的患者立刻跑过来,站在津田的身后。津田只好快步走出诊察室。

“那您什么时候帮我做根治手术呢?”

“什么时候都行。看您方便吧。”

津田打算仔细考虑之后再做决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医生后,走出诊察室。

踏进电车的瞬间,他的心情极为消沉。车厢里拥挤万分,乘客多到令他无法动弹,津田用手抓着吊环,脑中想的全是自己的事情。去年生病时的疼痛,现在又清晰地浮上记忆的舞台,他清楚看到自己躺在白色病床上的惨状,耳中明确听到自己发出阵阵呻吟,像一只无法挣脱锁链逃走的狗儿,正在不断惨叫。他又想起刀刃的寒光,器械彼此碰撞的声音,他感到一股恐怖的压力,像要把两片肺叶里的空气全都挤出去似的。接着,他又感到一阵剧痛,似乎是因为受到挤压的空气无法收缩……当时那一切痛苦的记忆,现在又回到脑中。

他觉得很不愉快,突然很想忘掉那件事,便把视线转向四周。周围的乘客全都面无表情,好像谁也没注意到自己。他又把思绪拉回刚才那件事。

“当时怎么会痛成那样啊?”

那是去荒川河堤赏花回来的路上,病来得很突然,事前毫无任何征兆,突发的疼痛令他不解,也无法想象剧痛的理由。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讶异,不如说是恐惧。

“我这副肉体,随时可能遭遇不测。不,说不定现下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我却一无所知。真是太可怕了。”

转念至此,他觉得脑中的活动已经无法停下来了,就像背后有一股什么力量推着他,拼命向前冲。霎时,他在心底呐喊起来:“精神方面也是!精神方面也是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生变化。而我,现在就看到那种变化了。”

他不自觉地紧闭嘴唇,转动着一双自尊受伤的眼睛望向四周。不过车上的乘客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更没人在意他的眼神。

津田的脑子就像他现在搭乘的这辆电车,只知顺着自己的轨道向前奔驰。他想起两三天前,一位朋友向他提起庞加莱[9]说过的话。当时那位朋友是为了解释“偶然”的意义才跟他说:“所以你想想看,世人整天左一句偶然、右一句偶然,按照庞加莱的看法,所谓的偶然是指那些原因过于复杂、完全无法说明的事情。譬如拿破仑诞生这件事,必须让特定卵子与特定精子互相结合,才能生出拿破仑。而在什么条件下,精子才能跟卵子结合呢?如果进一步思考这类问题,几乎无法找到答案吧?”

听了朋友的意见,津田并未把这段解说当成断章取义的新知丢到一边,而是把这段话完完整整地套用到自己身上。之后,他感到一种隐约又奇异的力量开始控制自己,原本想要向右的他,被迫转向左方;原本想要向前的他,被迫往后退。但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动受到了外力的控制。他自始至终都坚信,自己的言行正完全被自己掌控着。

“为什么她会嫁给那个人呢?显然是因为她愿意,才会嫁过去吧。可我怎么想,都觉得她不可能嫁给那家伙啊。这且不说,为什么我又会跟那女人结婚呢?显然也是因为我想娶她,才会完婚吧。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想要娶她呀。这就是偶然?就是庞加莱所谓‘复杂的极致’?真是费解呢。”

津田下了电车,一面思索一面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津田走到街角,拐弯踏进小巷,立刻看见站在自家门前的妻子,她也正朝着自己这里张望。不过,就在他从转角现身的瞬间,妻子又立即把脸转向前方,并把雪白纤细的手掌搭在额前,一面遮住光线一面又像在专心探视什么。她就那样保持着不动的姿势,直到津田走到身旁。

“喂!你在看什么?”

女人听到丈夫的声音,马上转头,露出吃惊的表情。

“哎哟!吓我一跳……你回来了。”

妻子边说边尽可能集中眼里所有的光辉投向丈夫,又微微欠身,向丈夫行了一礼。

津田停步站在原处,他想响应讨好自己的妻子,却又不知该怎么做。

“你干吗站在那儿?”

“等你啊,等着你打道回府呢。”

“但你刚才好像拼命盯着什么看,不是吗?”

“对呀。我在看麻雀啦。那只麻雀正在对面二楼的屋檐下筑巢呢。”

津田抬起头,朝对面的屋顶看了一眼,却没看到麻雀的踪影。妻子很快把手伸到丈夫面前。

“干吗?”

“手杖。”

津田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妻子。女人接过手杖,亲手拉开玄关的木格门,让津田先进去,这才紧随丈夫身后,踩过脱鞋处的石阶踏入房间。

进门之后,女人帮着丈夫换上和服。津田才刚在长方形火盆桌前坐下,女人马上从厨房拿来一个用手巾包着的肥皂盒,递到丈夫手里。

“趁现在先去洗个澡吧。要不然,你在那儿坐定了,就懒得动了。”

津田无奈地伸手接过手巾,却不肯立即站起来。

“今天就不洗澡了吧。”

“为什么呢……洗完身上多清爽,还是去洗吧。等你洗完回来,就可以吃晚饭了。”

津田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刚要踏出房门,他回头看着妻子说:“今天回家的路上,我到小林医生那里,请他帮我检查过了。”

“是吗?结果怎么样?检查结果说你的病大致痊愈了吧?”

“哪里,还没好呢。反而愈来愈糟糕了。”

说完,津田便不顾妻子的追问,转身走向门外。

夫妻两人再度谈起这件事,是在晚饭之后。这时华灯初上,夜色未浓,津田也还没躲进自己的房间。

“哎哟!说什么开刀,听起来好可怕!不能像从前那样不管它吗?”

“照医生的说法,像这样放任不管,可能会有危险。”

“哎哟,你真是的,好讨厌。万一开刀失败的话……”

说着,妻子微微皱起那对美丽的浓眉,抬眼望着丈夫。津田没说话,脸上露出笑容。妻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如果要做手术,大概得把日子订在星期天才行吧?”

津田的妻子已跟亲戚约好,夫妻俩下星期天要跟大家一起去看话剧。

“反正还没订位,不要紧吧。就算回绝他们也没事……”

“可是,那样不太好吧。人家好心邀我们,却被拒绝……”

“没关系啦。如果因为有要事才回绝的话……”

“可是我很想去。”

“你想去的话,就自己去啊。”

“我是说,你也一起去吧。好吗?你不愿意去吗?”

津田望着妻子的脸孔露出了苦笑。

妻子是个皮肤白皙的女人。也因此,她那双形状秀美的眉毛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就更加引人注意。女人没事就喜欢挑动几下眉毛,这动作好像早已变成她的习惯。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她那双眼睛太小,单眼皮也缺乏魅力。不过包在单眼皮里的一对眸子倒十分乌亮,颇能发挥传达心意的力量。有时,她会露出近似专横的任性表情,就连津田也不得不受制于那双小眼睛冒出的光芒。但在另一种情况下,他又可能不明就里地被光芒拒于千里之外。

津田不经意地抬眼望向妻子,在一瞬间,他发现妻子眼中隐含着一股诡异的力量。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芒,跟她刚才一直挂在嘴上的甜言蜜语完全无法连接。他原想开口响应妻子,现在却因为她的眼神而打消念头。不料,妻子却又立刻露出美丽的贝齿向他微笑,同时,眼中的光芒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骗你的啦!我才不想看什么话剧呢。刚才只是跟你撒娇啦。”

津田沉默不语,目光却紧盯妻子不放。

“干吗那么严肃地看我……话剧我已经决定不去了,下星期天,你到小林医生那里去做手术。这样可以了吧?我这两三天就给冈本那里寄张明信片,或者我亲自跑一趟好了。”

“你去看戏也行啊。难得人家开口邀请我们。”

“不,我不去了,跟看戏比起来,还是你的健康重要。”

津田不得不把即将接受的手术内容,更详细地向妻子解说一遍。

“我这次虽只是做手术,可不像把脓包里的脓血挤出来那么简单喔。开刀之前必须服用泻药,把肠里的东西完全排净,然后才能切开。而且开完刀之后,也可能发生大出血的危险,所以伤口里面要塞满纱布,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休养五六天才行。所以说,就算我星期天去开刀,光休息一天也不够。如果开刀从星期天延到星期一或星期二,也无妨;甚至不等到星期天,提前几天,明天或后天就去开刀,结果也都一样。总之,我这病并没那么严重。”

“但也不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吧。不是说要静养一星期,不能随便乱动吗?”

说着,妻子的眉头又微微挑动几下。津田仿佛视而不见地兀自思索着。夫妻之间摆着一张长方形火盆桌,津田的右肘靠在桌边,眼睛望着摆在火盆里的水壶盖。红铜的壶盖里,开水沸腾的声音愈来愈响。

“办公室那边,最少也得请假一个多星期吧。”

“所以我正考虑找吉川先生谈一谈,再决定开刀的日子。虽说不跟他商量,我也能自己敲定,但这样还是不太好。”

“当然啦,你还是问问他的意见比较好。他平时那么关照你。”

“我要是把开刀的事告诉吉川先生,他说不定叫我明天就去住院呢。”

妻子听到“住院”这两个字,立刻把一双小眼睛睁得大大的。

“住院?不会住院吧?”

“喔,要住院呢。”

“可是你以前说过,小林医生那边不是医院。到他那里看病的,不都是门诊患者吗?”

“他那里倒也不像医院,不过二楼诊察室是空的,住院患者可以住在那里。”

“干净吗?”

津田苦笑起来。

“可能比我们家干净一点吧。”

听了丈夫的话,这下轮到妻子露出了苦笑。

不一会儿,津田从座位站起来。平时他有个习惯,睡前总要在书桌前静坐一两个小时。妻子抬头仰望丈夫,身子依然保持轻松的姿势靠在火盆桌边。

“又要去用功啦?”妻子看着坐立不安的丈夫问道。

每次她都用这种语气发问,津田听在耳里,总感到话中隐含着几分不满。有时他想积极讨好妻子,有时又觉得反感,希望马上从妻子身边逃走。但不论感觉如何,心底总会若隐若现地升起一丝蔑视:“我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做呢,可不能跟你这种女人一起瞎混。”

津田没说话,拉开纸门向隔壁房间走去。这时,妻子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那就不去看戏喽。我去回绝冈本他们吧。”

津田微微回头说:“所以我叫你去看啊,如果你想去的话。至于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我自身难保呢。”

听了这话,妻子低头看着下方,不再看丈夫,也没说话。津田不再理她,径自踏着极陡的楼梯,吱吱咯咯地走上二楼。

书桌上放着一本大型外文书,他在桌前坐下,立刻翻动书页,翻到夹着书签的那页,低头读了起来。只可惜那页已经丢下了三四天,现在根本想不起前因后果。为了帮助自己回想,他只好把前面的部分重翻一遍。他心虚地瞪着手中“哗啦哗啦”翻动的书页,似乎正为了书厚而烦恼,一种前途茫然的感慨随即从他心底升起。

他突然想起,这本书是在婚后三四个月的时候开始读的,现在两个多月都过去了,却连三分之二都没念完。平时他总在妻子面前发表评论,认为很多人一踏进社会,就抛开了书本,简直是无药可救的蠢货。但妻子只把他的责难当成一种口头禅。所以他必须多花点时间待在二楼,这样妻子才会认为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然而,现在他不仅感觉前途渺茫,心底还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惭愧,这两种感觉都不怀好意地戳痛他的自尊心。

一本大书摊在眼前,他努力想从其中吸取知识,但书中的知识不是他目前日常工作所需。跟他的工作职业比起来,这本书里的知识实在太专业也太高深了。其实以他目前的工作来看,就连从前在教室里学到的东西,都很难派上用场。而这本书的内容则可说是一点边也沾不上。他开始阅读这本书,只是想把书里的知识当成一种自信累积起来,另外,他也想习得这些知识,用来当作一种引人注目的装饰。但在此刻,他已隐约感到计划很难达成,忍不住怀着自负的心情问自己:“就这么困难吗?”

他默默地吸着烟。过了半晌,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书本覆在桌上,站起身来。接着,只听见木制楼梯传来一阵吱吱咯咯的响声,他已快步走向楼下。

“喂,阿延!”

他隔着纸门呼唤妻子,迅速拉开门扉后,伫立在起居室的门口。妻子坐在火盆桌边,面前不知何时摊开一堆和服与腰带,鲜亮的色彩猛地一下跃入他的眼帘。尤其因为他刚从昏暗的玄关走进灯火辉煌的室内,这堆衣物看来比平时更显华丽。看到这一切的同时,他的脚步犹豫了几秒,视线则在妻子的脸庞与鲜艳的花纹之间来回游移。

“现在这个时间,你把这些拿出来干吗?”

阿延从远处瞥了津田一眼,绣着桧扇[10]花纹的筒状腰带仍然摊在她的膝上。

“只不过拿出来看一下啊。这条腰带,我一次都没系过呢。”

“你的意思是这次打算穿这套衣服去看戏吧?”

津田的语气里隐含嘲讽,还带着几分冰冷。阿延没有回答,低下了脑袋,两道漆黑的眉毛跟平时一样微微挑动了几下。她这种特别的举动有时会让津田很在意,有时甚至让他感到很不愉快。他不发一语地从回廊边走到院内,拉开厕所的门。不一会儿,从厕所出来后,他打算重回二楼。谁知妻子竟从背后呼唤他:“老爷,老爷。”

说着,女人起身走向丈夫,像要拦阻似的挡在他面前。

“你上楼有事?”

对津田来说,他要上楼去办的事情,比妻子的腰带或襦袢[11]都重要千百倍。

“父亲还没来信吧?”

“没有,如果收到了,会像平时一样放在你桌上。”

津田正是因为刚才没在桌上看到那封期待的书信,才特地下楼。

“我去看一下信箱吧。”

“如果寄来的话,一定是用挂号,应该不会丢进信箱。”

“是呀。不过,我还是去看看吧。以防万一。”

阿延边说边拉开玄关的木格门,往阶梯下的脱鞋处走去。

“不用啦。挂号信不可能丢在信箱的。”

“可是,信箱里就算没有挂号信,也可能有平信啊。请你等我一下。”

听了这话,津田才转身返回起居室。刚才吃饭时坐过的坐垫,依然放在火盆桌前,他在坐垫上盘腿坐下,呆呆地注视着深色友禅[12]和服上灿烂缤纷的色彩。

眨眼之间,阿延已从玄关回到房间,手里果然拿着一个信封。

“有喔,有一封信。说不定就是父亲寄来的。”

说着,她把白色信封对着电灯耀眼的光芒照了一下。

“哎呀!果然不出所料,就是父亲寄来的喔。”

“什么?不是挂号信啊?”

津田接过信,立即撕开信封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他又把信纸重新卷好收进信封,这时,他的两手只是机械性地卷动,视线既未望向自己的手边,也没投向阿延的脸孔。只见他茫然注视妻子那套做客和服上的宽幅条纹,像在自语似的说道:“这可糟了。”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津田生性好强又爱面子,他不想把信里的内容告诉新婚不久的妻子。然而,信里写了一件非得告诉妻子不可的事。

“信里说,这个月不能把例钱寄过来了,叫我们自己想办法。老人就是这样,叫人为难!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在急着用钱的关键时刻,突然说这种话……”

“到底怎么回事?”

津田把刚才收进信封的信纸重新掏出来,摊在自己膝上。

“信上说,上个月底有两间租出去的房子空出来了。还有,租出去的房子也没收到房租。另外再加上修整庭院,找人修理篱笆,临时的支出增加了很多,所以这个月不能寄钱给我们。”

说完,他把摊开的信纸原封不动地递给坐在火盆桌对面的阿延。阿延又是一言不发地接过去,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津田当初认识她的时候,就对她这种冷漠的态度感到畏惧。

“老实说,就算没有那笔房租可收,如果真心想给我寄钱,总是会有办法吧。说什么修理篱笆,那又花得了多少钱?根本连砖墙的一块红砖都买不到。”

津田说得没错,他父亲虽不算什么富裕阶级,但手头也不至于拮据到拿不出钱给儿子和媳妇贴补家用。但他是个俭省度日的人,按照津田的说法,简直就是过分节俭。换成比津田更崇尚奢华的妻子来看,他父亲几乎可算是不通人情的吝啬鬼。

“父亲肯定觉得我们过得太浪费,没事就随便花钱。一定是这样的。”

“嗯,上次去京都,父亲好像也这么说过。老人哪,只记得自己年轻时代的生活,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也该按照自己当年的方式过日子。当然啦,三十岁的父亲跟三十岁的我,或许年纪一样,但我们的生活环境跟从前完全不同了,怎么可能活得跟从前一样。记得有一次父亲去参加什么聚会,到那儿打听会费的价格,一听要缴五块钱,他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呢。”

津田平时就担心阿延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但他还是忍不住向妻子说了许多埋怨父亲的想法。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抢先在阿延开口前批评了父亲,这段话等于也是替他们父子打圆场。

“那这个月怎么办呢?本来就已经不够开销了,现在你又要动手术,需要住院一周,也不知又得花多少钱呢。”

做妻子的不敢在丈夫面前批评公公,直接把话题切入现实问题。津田心里找不到答案,过了半晌,他才像在自语似的低声说:“我觉得藤井叔父手边比较宽裕,想去找他帮忙……”

阿延紧盯丈夫的脸孔说:“你就不能再写封信给父亲吗?顺便把你生病的事也提一下。”

“倒不是不能再写信,只是写了之后,他又要跟我啰里啰唆,太麻烦了。我父亲那个人,要是被他抓到什么把柄,他会跟你没完没了。”

“不过,要是没有其他门路可走,也只好这样啦。”

“所以我也没说不写啊。本来是想好好报告一下自己的情况,让父亲容易理解,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啦。”

“是呀。”

说到这儿,津田抬眼看着阿延好一会儿,才用毅然决然的语气说:“这样好不好?你去冈本家那里借点钱吧?”

“我才不要呢。”

阿延当场表示反对。她的语气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津田对她这种不含一丝客套与犹豫的语气,感到非常意外。他受到相当的震撼,就像飞速前进的汽车突然刹车时造成的冲击一样。面对毫不同情自己的妻子,津田还来不及对她产生厌恶,他首先感到的是震惊,所以只能望着妻子的脸孔发愣。

“我才不要呢。叫我到冈本家去说那种话。”

阿延又把刚才那句话在丈夫面前重复了一遍。

“是吗?那就不勉强你。只是……”

津田才说了一半,阿延就打断了丈夫,冷漠(却很沉着)地发言。

“因为我实在太没面子了。每次到他们家去,大家总是说,阿延真幸福,找到一门好婆家当媳妇,既没遇过灾难,也不愁吃穿,现在突然叫我到他们家提起借钱的事,肯定会被大家耻笑的。”

原来,阿延当场回绝丈夫的拜托,并非因为她不同情丈夫,而是担心自己不能在冈本面前维持虚荣的形象。津田这时总算明白了阿延的想法,他眼里的冷峻也不见了。

“那样吹嘘自己的优越可不太好喔。别人看得起你,当然是好事,但这种推崇,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变成困扰啊!”

“我可从来都没吹嘘过什么,都是他们自己凭空想象罢了。”

津田没再继续追究下去,阿延也懒得多做说明。两人的谈话暂停片刻,接着,又把话题重新拉回现实问题。津田以往从没操心过自家的经济状况,因此也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父亲还真难应付呢……”

阿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视线转向自己那套一直丢在旁边的华服与腰带。

“拿这东西去想想办法吧!”

说着,她用手抓起腰带的一端,分量沉重的腰带是用纯金丝线混织而成的。阿延把腰带放在灯光下,好让丈夫看得一清二楚。津田一时没听懂阿延的意思。

“你说拿去想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拿到当铺去,可以当点钱吧。”

津田大吃一惊。用这种方式筹钱应付难关,自己可从没经历过,反而是刚进门的年轻妻子早已熟知个中门路,难怪他觉得这是惊人的重大发现。

“你以前当过自己的和服?”

“没有啊,当然嘛。”阿延一面笑一面用不屑的语气否决了津田的疑问。

“那就算把东西送进当铺,也不知道怎么当呀!”

“没错!可是,这又有何难呢?只要下定决心要当东西的话。”

津田可不想叫自己的妻子去干那种抛头露面的差事,除非遇到了特殊状况。阿延继续解释说:“阿时知道啦。那丫头说她从前在家的时候,家里经常派她抱个包袱去当东西。还有啊,听说最近只要寄张明信片,当铺就会上门来收东西呢。”

对津田来说,妻子肯把贵重的和服和腰带拿出来为他解决问题,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若真的接受妻子的好意,却只会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倒不是因为他对妻子感到不忍,而是这种做法有损做丈夫的颜面。从这个角度深入细想的话,津田不免踌躇再三。

“喔,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说完,筹钱的事还没找到任何对策,他便又回到二楼去了。

第二天,津田跟平日一样去上班。这天上午,他在楼梯上碰见了吉川。但他当时正要下楼,吉川则要上楼,两人擦肩而过时,津田很有礼貌地向吉川行了个礼,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后来到了快吃午饭的时候,津田又悄悄来到吉川的门外。他先敲敲门,再把半张充满戒慎表情的脸孔探进房间。吉川正在跟客人抽烟谈话。津田当然不认识那位客人。房门刚打开一半,原本谈得热闹的宾主二人突然中断交谈,一起转头望向门口。“有什么事吗?”

吉川主动开口发问。听了这话,津田只能伫立在门口。

“有点事……”

“是私事?”

津田原本是没资格进出这个房间的。他露出羞愧的表情答道:“是,我有点事……”

“那还是请你稍等一会儿。现在我不太方便。”

“是!我太鲁莽,失礼了!”

津田安静地拉上房门,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这天下午,他又两度来到同一扇门前,但是两次都没在座位上看到吉川的身影。

“请问吉川先生出去了吗?”

津田走到楼下时,顺便又向玄关内负责跑腿的门童打听一下。那少年长得鼻眼端正,正伸出手臂逗弄睡在石阶下方的褐色长毛狗,又像表演魔术似的吹出一阵口哨声,想吸引狗儿上楼。

“是啊,刚才跟客人一起出去。今天可能不回来了。”

少年整天都守在玄关观察行人进出,至少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预测会比津田的准确得多。那只褐色狗儿也不知是谁带到办公楼,门童想尽办法想跟狗儿交朋友,津田不再理会他们,兀自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前。这天一直到下班之前,他都跟平时一样坐在桌前办公。

下班之后,津田等别人都离开了,才从办公大楼走出来。他跟平日一样朝着电车站前进,一面走一面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上衣内袋里掏出怀表打量一番。其实他这个动作,倒不是为了弄清准确的时间,而是为了决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迈进。究竟要不要在回家的路上顺道经过吉川家,还是放弃算了?他就这样盘算了半天,简直就像在跟怀表进行无意义的讨论。

津田思索再三,终于跳上一列跟自家方向相反的电车。尽管心中深知吉川经常不在,就算到了吉川家,也未必能见到他,或者吉川刚好在家,却不方便接见,说不定当场就把自己打发出门。但对津田来说,他却必须经常到吉川家走动一下。既是出于礼貌,也为了人情,以及利害关系,另外,还有最后一个理由,是单纯出于他的虚荣心。

“津田跟吉川的交情非比寻常。”

有时,他希望这项事实像个包袱,背负在自己的背上;他也希望别人看到自己背着这个包袱。不仅如此,他更希望自己这种姿态,不会对他向来自尊自重的态度产生丝毫影响。也就是说,他一面拼命想把宝物藏在一个最秘密的地方,一面又很想让大家都来瞧瞧这个秘境。而现在,他就是出于这种心态站在吉川家的大门前。但他却自我解释说,我可是为了公事才大老远跑到这里的。

那扇庄严的大门平日总是深锁,门扉上半部的厚重木格看起来很像镂空雕花,津田若无其事地从木格间偷窥了门内一眼。院内玄关前的地上,一块巨型花岗岩做成的脱鞋石静静放在那儿,玄关的天花板中央吊着一顶乌黑的金属灯罩。津田以往从未来过这里,今天他特地绕到正屋旁边的书生[13]房,拜托房内的书生带他从紧邻的正屋玄关进门。

“老爷还没有回府。”

一名身穿小仓织[14]和服裙裤的书生走过来,跪坐在津田面前。他回答得非常简短,一副预料津田马上就会离去的神情。津田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反问:“夫人在家吗?”

“夫人在的。”

老实说,津田觉得夫人比吉川更亲近。刚才一路走来,他心里更想见的,其实是吉川夫人。

“那就拜托向夫人通报一声。”

津田拜托新来的书生去通报一声。书生似乎刚来不久,对津田的脸孔还很陌生,不过他丝毫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转身走进屋内。待那书生再度从屋内出来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更客气了:“夫人说要见您,请跟我来。”说完,书生便领着津田走进洋式装潢的客厅。

津田才在椅子上坐下,不等下人送上茶水和香烟,夫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现在才下班吗?”

津田刚刚坐下,听到夫人发问,不得不站起身来。

“你太太可好啊?”

夫人看到津田起立,只是轻轻点头还礼,便弯腰坐在椅上,然后立刻问起津田妻子的近况。津田露出一丝苦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最近都不来我们家了,好像是因为娶了老婆的关系啊。”

夫人说起话来毫不造作,眼前这个男人在她眼里,只是个小弟弟罢了。而且从前这个小弟弟还是她的晚辈。

“现在还过得很甜蜜开心吧?”

津田静坐不语,像在等待一阵夹带砂石的微风拂扫而过。

“不过,你结婚很久了嘛。”

“是啊,已经半年多了。”

“日子过得好快啊。感觉你才结婚不久呢……最近怎么样了?”

“您是指哪方面?”

“就是你们夫妻关系啊。”

“没怎么样啊。”

“就是说,甜蜜的劲头已经过了?别骗人啦!”

“什么甜蜜的劲头?从开头就没体验过。无奈啊。”

“马上就会有了。如果开头没有的话,就看今后了。甜蜜劲儿马上就会开始。”

“谢谢。那我就欢欣期待喽。”

“你今年几岁啦?”

“别开我玩笑了。”

“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就爽快地告诉我嘛。”

“那我就据实以告喽。不瞒您说,我今年三十了。”

“如此说来,明年就三十一了。”

“按照顺序来说,就是那样。”

“阿延呢?”

“二十三。”

“明年吗?”

“不,是今年。”

十一

吉川夫人经常这样戏弄津田,尤其碰到心情不错的时候,她就更喜欢跟津田开玩笑。津田有时也会反过来调侃夫人,但他有时会在她的态度里,看到一种既非玩笑亦非认真的东西闪过。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尽管两人正在聊天,生性保守的津田就变得相当拘谨。其实如果情况许可,他也想追根究底,弄清对方的真意。但有时必须表现节制,不能随便追问,于是就只能闭嘴静观对方的脸色。津田碰到这种状况,眼中必然笼上一层淡淡的疑惑,使他看来既胆小又警戒,或全身神经都仿佛散发着自卫的光芒,甚至最后还会让他露出“充满深思的不安”。吉川夫人每回见到津田,总会再三把他逼到这种境地。而津田虽然心知肚明,却也总会不知不觉地被夫人拖下水。

“夫人真会欺负人。”

“怎么会呢?问你年纪,就是欺负你吗?”

“倒也不是。因为您提问的方式,既像意有所指,又像并无所指,其中含义又故意不告诉我。”

“没有什么其中含义呀。你这个人,终究是个做学问的书呆子,所以才这么麻烦。做学问或许需要钻研,与人交际却绝对不可钻研哦。你要是能把这毛病改一改,肯定会成为更受欢迎的男人。”

听了这话,津田感到一阵痛楚,不过这股疼痛直袭胸中,而非脑门。面对这种露骨的进攻,他决定采取冷漠鄙视的态度。吉川夫人却露出微笑。

“你要是怀疑我在说谎,可以回家问问你老婆呀。阿延肯定跟我想法一样。喔!也不会只有阿延一个人吧。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呢。”

津田脸上的肌肉突然变得僵硬,嘴唇也微微颤动,视线落在膝头,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知道了吧?那个人是谁。”吉川夫人盯着他的脸孔问道。

那个人是谁,津田心里本来就非常清楚,但他不愿承认夫人所说的内容。他重新抬起头,默默地转眼望向夫人。那无言的目光似乎正在倾诉什么,但吉川夫人看不懂他的心思。

“要是让你觉得不愉快,请你多多包涵。我并不是有意的。”

“不,完全没有不愉快。”

“真的?”

“真的一点也没有。”

“那我就放心啦。”

吉川夫人马上恢复了刚才轻松的语气。

“这样跟你聊一聊,觉得你有些地方好幼稚。所以说啊,有时男人看起来吃了亏,其实还是占便宜。看看,你不就是这样吗?还有,阿延今年二十三,如果要论年龄,她的确跟你相差悬殊,但从外表来看,你老婆反而比较显老。喔,说‘显老’可能有点失礼,可我该怎么说呢?哎呀……”

吉川夫人似乎暂时忘了津田,兀自斟酌着形容阿延的字眼。津田怀着几分好奇,耐心等她说下去。

“啊,应该说是‘老成’啦。她真是个聪明人哪。像她那么聪明的,可不多见。你要珍惜她喔。”

吉川夫人虽然嘴里说着“你要珍惜她”,但是听那语气,其实就跟“你得小心她”的意思差不多吧。

十二

这时,挂在两人头顶的电灯忽然亮了。刚才负责接待的书生悄悄进房来,无声无息地放下百叶窗之后,又安静地走出去。津田发现瓦斯暖炉的炉火愈烧愈红。他无言地目送书生的背影离去,心中意识到,谈话必须告一段落,自己也该告辞了。他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几口,除了沉在杯底的那片柠檬外,杯中的茶被他喝得一干二净。紧跟着这暗号似的动作之后,他才开始向夫人说明来意。事情本来很简单,却不是夫人一个人说好就行的。他向夫人表示希望请假一周,但这七天究竟安排在月初、月中,还是月底比较好?夫人也没有任何概念。

“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吧?只要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夫人轻松地响应,借此表达她对津田的善意。

“当然,我会事先安排一下的……”

“那不就好了?就算你明天开始放假也行呀……”

“但我还是得请示一下。”

“那等他回来,我替你说一声吧。你可以放心了。”

吉川夫人立即答应帮忙,而且显得十分开心,似乎是因为自己又获得帮助他人的机会。津田看到面前这位富有同情心的夫人如此欣喜,他也跟着高兴。尤其在暗自忖度夫人的反应之后,他认为显然是自己的态度和行为带来的效果,不免更加洋洋得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很喜欢夫人把自己当成小孩对待。因为夫人若想把他当成孩子,他就能获得某种属于他们之间的亲密感。再深入剖析就会发现,这种特殊的亲密感只会存在于男女之间。举例来说,这种感觉跟茶屋女[15]突然在某人背上轻拍一下时造成的快感有点类似。

但同时,津田也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所以吉川夫人根本无法把他当成孩子对待。不过他在夫人面前,不会忘记有意地隐藏自我。所以就算当面受到夫人毫无顾虑的戏弄,他背后也永远有一道自己筑起的厚墙可供倚靠。

津田把重要任务托付给吉川夫人之后,正要从椅子站起来,夫人突然对他说:“你可不准又像孩子似的哭闹不休喔。个子倒是长得这么高大……”

津田不禁想起了去年的痛苦回忆。

“那时我真的受不了了。就连开关纸门都会震动到患处,每次有人开门关门,我都痛得全身发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不过,这次应该不会那样了。”

“是吗?这次是哪位医生帮你开刀啊?这种事可是很难说的。你现在信口开河乱吹牛,到时候我会去检查喔。”

“那里可不是您去探病的地方。简直不像病房,又小又脏。”

“我可不在乎。”

津田从夫人的表情看不出她究竟是当真还是开玩笑。而且那位医生的专长是其他方面的疾病,并不是自己这种疾病的专科医生,津田很想告诉夫人,女性最好还是不要跑去那种病房,但又踌躇着说不出口。谁知夫人这时又乘虚而入向前逼近一步。

“我会去探病的,因为还有些话要对你说。在阿延面前不方便谈的事情。”

“那我过几天再来看您。”

说完,津田像逃走似的从椅子站起来,接着,夫人发出一阵笑声,将他送出客厅。

十三

走上大街之后,津田的脚步虽然逐渐远离吉川家,但他的脑袋没法赶上双脚的速度,无法立即离开刚才待过的那间客厅。夜幕低垂,他在昏暗无人的街头踽踽前行,眼中仍然不时闪现明亮的室内情景。

灿烂的景泰蓝花瓶闪耀着冷光,光滑的花瓶表面布满华丽的花纹,桌上的镀银圆托盘里放着同色的方糖罐和牛奶罐,窗上挂着厚重窗帘,深蓝为底的布料上绘着褐色蔓草花纹,利用三个金箔挂钩固定的装饰相框……尽管他已离开那明亮的灯光,来到昏暗的室外,但那些极具刺激的影像仍在他的眼里来回乱晃。

至于那位坐在缤纷色彩当中的女主人,他当然不会忘了她的幻影。现在他一面迈步向前,一面回忆刚才跟她聊天时的点点滴滴。脑中浮起某些片段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嘴里嚼着炒豆,愈嚼愈香。

“夫人可能还是对那件事有点意见吧。老实说,我才不想听呢。不过,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啦。”

他偷偷承认这种矛盾的想法时,脸色立刻在昏暗中变得通红,就像自己的弱点突然被人发现似的。为了掩饰脸红,他故意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假设夫人为了那件事想对我说些什么,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眼下的津田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为了戏弄我吗?”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夫人本来就是个喜欢笑闹的女人,而他们俩的关系,又让她能够随意开玩笑。不仅如此,她的地位更在不知不觉中,让她放纵成现在这样。她看到津田被逼得发急,会感到一种单纯的快感。或许她就是为了获得这份快感,才那么轻松随意地跨过了客套的壁垒。

“如果不是为了戏弄,难道是因为同情?或是对我怀有过分的好感?”

这个疑问也令他难以作答。事实上,她至今都对他非常亲热,也宠爱有加。

走到宽敞的大路之后,他从那儿搭上电车。车子顺着城河沿岸向前奔驰,从玻璃窗望向车外,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河水、黑漆漆的堤防,还有弯身盘踞在堤防上的黑色松林。

他在车厢的角落找个座位坐下,视线越过车窗,看了一眼窗外凄凉的秋季夜景,却不得不立刻思考另一个问题。昨晚因为想不出办法,只好暂时把筹钱的事情丢到一边,但是现在已到了必须拿出对策的时刻了。想到这儿,他又立刻想起吉川夫人。

“刚才要是主动提起这件事,现在就没事了。”

接着他又觉得,那么急着告辞,只为了表现自己懂事,实在有点可惜。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法鼓起勇气光为那件事,单独再去见夫人一趟。

下了电车后,正要越过陆桥,他看到昏暗的栏杆下,有个乞丐蹲在那儿。乞丐像个会动的黑影似的向津田低头致意,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大衣。其实按照季节来说,有些过早点燃瓦斯暖炉的人家,现在已可看到他们的炉中燃起了暖焰。乞丐跟他的处境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落入他现在的眼里,这种差异几乎完全不存在。他觉得自己已走到山穷水尽的绝境了。而这一切,都得怪父亲不肯按时寄来每月的生活费。

十四

津田一路怀着相同的心情走回自家门口,正要伸手去拉玄关的木格门,谁知门还没开,旁边的落地纸窗却哗啦一声被人拉开了。不知何时,阿延的身影已出现在他眼前。津田露出吃惊的表情望着妻子略施脂粉的侧面。

自从结婚以来,这类状况总会让他对妻子大感惊讶。阿延的这种行为,有时因为抢先丈夫而遭嫌弃,有时却又成为她伶俐体贴的例证。日常生活里处理琐事的时候,她也经常发挥这种特长。津田有时也在一旁观察妻子的行为,就像欣赏闪亮餐刀上的灿烂光点。刀上的光点虽小,但是非常耀眼,也令他觉得有点恐怖。

有时津田甚至突然生出错觉,以为阿延具有某种神力,能够预知自己回家的时间。不过他懒得去问阿延。如果问起来,她一定会笑着把话岔开,这样反倒显得做丈夫的输了。

津田面不改色地从玄关走进屋内,换上居家和服。起居室的火盆前方摆着黑漆矮脚小膳桌,桌上覆着一块干净抹布,仿佛正在等他归来。

“今天下班后又逛到哪儿去啦?”

每次津田没有按时回家,阿延一定会提出这种质疑。听那语气,似乎丈夫非得给个交代不可。然而,津田并不是每次都因为有事才迟归,所以他有时便含糊地应付过去。碰到这种情况,他就故意不看阿延那张专为丈夫化了淡妆的脸蛋。

“那我来猜猜看?”

“嗯。”

津田今天倒是显得很沉着。

“你到吉川家去了吧?”

“这么会猜!”

“看你的表情,大概就知道了。”

“是吗?一定是因为我昨晚说要去找吉川先生,跟他商量之后,再决定开刀的日子,所以被你猜中啦。”

“就算没告诉我那件事,我也能猜到。”

“是吗?好厉害!”

接着,津田只把拜托吉川夫人的过程,重点式地跟阿延说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治疗呢?”

“所以说,嗯,什么时候请假都没问题吧?……”

然而,津田的心底有一件事放不下。因为做手术之前,他必须筹到治疗费才行。当然,这笔花费并不大。但就因为数目不大,他才想不出简便的筹钱方法,因而感到十分焦急。

他曾有一瞬间想起那个住在神田的妹妹,但他实在不愿去找妹妹帮忙。因为结婚之后,他曾以家用支出增加作为借口,要求住在京都的父亲每月补贴一点生活费。而他承诺从自己的中元节和新年奖金里拿出大部分补偿父亲。但后来因为各种因素,直到今年夏天,他都没有履行过这项承诺。父亲也因为这件事,对他很不谅解。而妹妹获知详情后,对父亲比较同情。津田原本就不屑在妹夫面前向妹妹借钱,现在又因为父亲的缘故,就更难向妹妹开口了。想来想去,他只好安慰自己,还是听从阿延的劝告,再给父亲写封信吧,除了这样,也没别的办法了。津田心想,何不把自己目前的病状写得严重点,这总是个好办法吧。稍微把实际状况添油加醋一番,只要不使父母操心,不受自己的良心谴责,任何人都可能会采取这种投机的手段吧。

“阿延,就照你昨晚说的,我再给父亲写封信吧。”

“是吗?可是……”

“可是”说了一半,阿延停下来望着津田,津田却不理阿延,径自上了二楼,在书桌前坐下。

十五

向来惯用西式信纸的他,从书桌抽屉拿出浅紫色信纸和信封,随意用钢笔写了两三行,又突然想起,父亲平日收到儿子寄来这种钢笔或自来水笔写的白话文书信,一点也不会高兴。他想起了远方的父亲,脑中浮现父亲的脸孔,不禁苦笑着放下钢笔,继而转念一想,老实说,给父亲写这种信,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吧。那究竟如何是好呢?他一面思索一面在一张用剩的废纸上画起素描。那是一张表面粗糙的厚纸,很像炭笔画专用的画纸。他漫无目的地在纸上描绘父亲留着山羊胡的瘦长脸。

过了半晌,他终于做出决定,从椅子站起来,拉开纸门。他走到楼梯口,朝着楼下呼叫妻子的名字。

“阿延,你有日本的卷轴信纸和信封吗?有的话,借我用一下。”

“日本的?”

这个形容词听在妻子的耳中,实在令她忍俊不禁。

“如果是女性用的信纸,倒是有的。”

不一会儿,津田把那印着雅致花纹的和纸信笺摊在面前打量一番。

“这种的,你觉得可以吗?”

“只要内容写得清楚易懂,什么信纸都可以吧。”

“那可不行喔。父亲对这些事情可啰唆了。”

津田依旧满脸严肃地端详着信纸。阿延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说道:“叫阿时去买吧。”

“嗯。”津田不置可否地答道。因为他觉得,就算有了白色卷轴信纸和素色信封,自己的愿望也未必能够达成。

“等一下啊,马上就来。”

阿延说着立刻跑下楼去。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侧门被拉开的声音,随即听到女佣出门的脚步声。津田无聊地坐在桌前抽烟,等待自己需要的物品送到面前来。

他脑中一直挥不掉父亲的影子。父亲生在东京,长在东京,整天开口闭口都在批评上方[16],但奇怪的是,父亲后来不知为何,搬到京都去定居了。津田的母亲并不喜欢京都,他对母亲很同情,也向父亲略微表达过反对之意。结果,父亲指着他花钱购入的土地和亲手建成的房子问儿子:“那这些东西怎么办?”津田那时比较年轻,不明白父亲的话中含义。他心想,怎么办都行啊!“我可不是为了别人,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父亲总是这样对他说。“可能你现在还不懂得感激,哪天我死了,你等着瞧吧。那时你一定会懂的。”父亲也说过这种话。他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还有父亲说那些话的表情。那时父亲看起来就像一位崇高无比的预言家,脸上充满自信,好像儿子将来的幸福都已掌握在他手里。津田很想对想象中的父亲说:“与其父亲作古之后才明白您的恩情,还不如趁您健在的时候,每个月都让我一点一滴真实感受您的恩情,那才叫作痛快呢。”

大约过了十分钟,津田终于在那不能讨好父亲的卷轴信纸上,写出一堆艰涩难读的文言文,字里行间净是祈求父亲尽快汇款的字句。他怀着满腹的羞愧与不安,好不容易写完信,重新读过一遍时,他看到自己写的那一手烂字,觉得既惭愧又绝望。姑且不论信里的文字如何,就凭这种蹩脚的字迹,他就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获得资助。就算计划成功了,汇款也不会在期限以内寄来。津田呼唤女佣把信寄出之后,安静地钻进棉被,同时在心底告诉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十六

第二天下午,吉川把津田叫到面前。

“听说你昨天去过我家?”

“是的。您不在的时候去拜访,见到了夫人。”

“听说你的病还没好?”

“是的,还有点……”

“糟糕啊,这么多病。”

“不瞒您说,其实是上次的病还没好。”

吉川显得有点讶异,吐掉饭后一直叼在嘴里的牙签,把手伸进西装胸前的内袋,掏出烟盒。津田连忙抓起烟灰缸上的火柴擦燃。不料他表现得太过卖力,又过于性急,第一根火柴竟完全没派上用场,就立刻熄灭了。他慌张地擦燃第二根,戒慎恐惧地递向吉川的鼻前。

“既然生病了,也没办法。你请几天假,好好休养一下,应该就没事了吧?”

津田向吉川道谢后,刚要走出房间,吉川又从烟雾中向他问道:“已经跟佐佐木说过了吧?”

“是的,不但跟佐佐木先生说过,跟其他人也都打过招呼,拜托大家帮我代班了。”

佐佐木是津田的上司。

“既然要请假,就早点请吧。早点休养,快点痊愈,然后努力工作,一定要这样才行啊。”

吉川的话把他的性格充分表现了出来。

“如果可能的话,你明天就休假吧。”

“好的!”

听了吉川的吩咐,津田心里明白,明天无论如何也得住院。

他跨出房门,半个身体还在门内,身后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喂!令尊最近可好?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津田回过头,一阵雪茄的香味突然飘进鼻中。

“是的,多谢!托您的福,家父身体很好!”

“大概还是天天吟诗作乐吧?好逍遥!真羡慕啊!昨晚我在一个地方见到冈本,刚好谈起令尊。冈本也很羡慕他呢!那家伙最近好像闲下来了,可又不能像令尊那样。”

津田绝不认为他们会羡慕自己的父亲。假设他们碰到他父亲的境遇,肯定会苦笑地哀求,拜托让我留在现在的位子上吧,至少等到十年以后再说。这种看法当然是按照他的性格观察而来,同时也是根据他们俩的性格而得出的结论。

“家父早就跟不上时代,只能那样生活罢了。”

不知何时,津田又重新走回去,站在刚才的位置上。

“怎么这么说?那不叫跟不上时代。而正是因为令尊领先时代,才过着那种生活呢!”

津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跟对方的伶牙俐齿比起来,自己的笨头笨脑反而变成重负。他呆呆地盯着逐渐飘散的雪茄烟雾。

“可不能让令尊操心喔。你做些什么,我没有不知道的,要是你做了坏事,我会告诉令尊喔。知道了吗?”

这段话听起来就像在教训孩子,他搞不清吉川究竟是说笑还是训斥。好不容易苦笑着听完,这才逃出房间。

十七

这天回家的路上,津田在半途下了电车,从车站顺着繁华大街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条小巷。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左右,沿途看到当铺的暖帘、围棋聚会所的招牌,还有一栋木格门房舍,仿佛街道内消防队长正在里面待命……走到小巷中段的部分,他推开一扇毛玻璃门走进屋内。门上的电铃立刻发出尖锐的铃声,这时,玄关对面的小房间里立刻射出四五个人的视线,一起集中在津田身上。那个小房间没有窗户,面积极为狭窄,而且昏暗无比。尤其像他刚从外面突然进来,感觉就像一下子走进了地窖。他颤抖着在长椅角落坐下,抬眼看了一下那些刚才在暗中打量自己的人。大多数人都围坐在房间中央的大型陶瓷火炉周围,其中两人抱着手臂,另外两人分别伸出一手,放在炉上烤着;还有一人坐得远远的,周围地面散落了一堆报纸,那人把脸孔凑近报纸,看得十分专注;另一个人坐在津田同一张长椅的另一端,跷着二郎腿,身子微微歪向一边。

每当门铃响起,这些人就不约而同转脸朝门口瞥一眼,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思考什么似的静坐不语。那模样倒不像是忽视津田的存在,而像是避免被津田盯上。不,也不仅是针对津田,大家似乎都畏惧彼此注视的痛苦,所以故意把视线转向别处。

这群气氛阴郁的家伙毫无例外地全都拥有相似的过去。像这样坐在昏暗的候诊室里,静候轮到自己看诊的这段时光,仿佛在他们从前缤纷灿烂的人生片段突然笼上一层阴影。他们根本没有勇气望向亮处,只能发呆似的一直躲在黑影里。

津田将一只手肘靠在长椅的扶手上,举手覆着额头。他一面维持这个酷似求神默祷的姿势,一面想起去年年底,曾在这间医院偶遇到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夫。当他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猛然认出自己的妹夫时,心里着实吃了一惊。而对方虽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是看到他那惊讶的模样,也不免受到影响,几乎不知该如何跟他打招呼。

另一人是津田的朋友。他以为津田跟自己患了相同的疾病,所以心情轻松地过来搭讪。那天,他跟那位朋友一起走出医院,又一起去吃晚饭,用餐时,他们还针对爱与性的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碰到妹夫那件事,除了让他吓一跳之外,倒是没有出现后续问题,而那位被他视为今后不会再见的朋友,后来却跟他产生了不寻常的关联。

他想起朋友那天说过的话,又想起朋友现在的处境,不得不把两者连起来细细咀嚼一番。突然,他像受到冲击似的睁开眼,覆在额上的手也放了下来。

这时,一名身穿深蓝哔叽呢西服的男人从诊察室出来,男人大约三十岁,出了诊察室之后,立刻走向药房,从上衣内袋掏出皮夹,正要付钱的瞬间,一名护士从诊察室出来站在门槛上。津田刚好认识这位护士,等她呼叫了下一位患者,正要转身返回诊察室,津田连忙叫住了她。

“我这样排队等候太麻烦了,请帮我问问医生,就说我明天或后天来做手术,可以吗?”

护士转身进去。很快地,白衣身影又出现在昏暗的房间门口。

“二楼现在刚好空着,医生说随时都没问题。请你方便的时候过来吧。”

津田逃跑似走出那个昏暗的房间,当他匆匆穿上皮鞋,伸手向内拉开毛玻璃大门时,刚才显得十分黑暗的候诊室,哗的一下点亮了电灯。

十八

津田到家的时间比昨天早一些。但最近秋阳西斜的脚步加快,白昼的时间也突然变短了。刚才他在大路上还能看到饱含凉意的夕阳余晖,一转眼就消失无踪。

他在二楼的房间当然还没点灯,玄关也是一片漆黑。刚刚还在小巷转角处的人力车休息站看到明亮的檐下吊灯,现在,他的双眼不免有些失望。“哗啦”一声,他拉开木格门,却不见阿延出来迎接。昨天的这个时候,阿延像个伏兵似的守在这儿,害他吓了一大跳,根本开心不起来,但是跟现在无人迎接的漆黑玄关比起来,或许还是昨天比较令人欣喜吧。“阿延!阿延!”他站在门口叫了几声。“来了……”没想到响应的声音竟从二楼传来。紧接着,耳边又传来阿延下楼的声音。同时,女佣也从厨房跑了出来。

“在干什么呀?”

津田的话里隐含着几分不满。阿延一句话也不说。但他抬头望向她的脸孔时,却发现那沉静如常的脸上浮现了令他牵肠挂肚的微笑。最先跃入眼帘的,是她那口雪白的牙齿。

“二楼怎么一片漆黑?”

“是啊,因为我想事情想得入神,所以没发现你回来了。”

“睡着了吧?”

“没有啊。”

刚说完,女佣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不一会儿,津田要出门洗澡,他跟往常一样,从阿延手里接过肥皂和手巾,正要从火炉边站起来,阿延却制止了丈夫:“等一等。”说完,她转身从双层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件衬着法兰绒内里的铭仙布[17]棉袍放在丈夫面前。

“你先穿穿看。可能加压的时间还不够,衣型还没压出来。”

津田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那件宽幅直条花纹的棉袍,衣襟的包布是八丈岛黑硬绸。这件衣服既不像他自己买的,也不像外面店里定做的。

“这是哪里来的?”

“我做的啊。准备让你带去住院的。医院那种地方啊,要是穿着不得体,会很没面子的。”

“什么时候做的?”

他已把动手术的计划告诉了阿延,同时还提及,自己必须离家一个多星期。但这消息是在两三天之前才说的。而且从告诉妻子直到今天,这段日子里,他从没看见过妻子拿着针线坐在缝纫板前面,因此他当然非常讶异。但阿延似乎觉得丈夫这种惊讶的表情,就是对自己的辛劳付出的谢礼,所以有意地不做任何说明。

“这衣料是你买的?”

“不是,是我的旧衣服。本想留着冬天穿,但拆开浆洗之后没做成衣服,就直接收起来了。”

原来是年轻女孩穿的布料,怪不得直条花纹太粗,配色也显得过于花哨。津田觉得自己穿上棉袍的模样有点像个小奴风筝[18]。他略显羞赧地打量了一会儿,才转脸对阿延说:“总算决定了,刚刚才说好,明天或后天帮我我动手术。”

“是吗?那我该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啊。”

“不能陪你一起去医院吗?”

看阿延的神态,似乎对钱的事一点也不操心。

十九

第二天早上,津田醒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家中一片寂静,打扫工作似乎已告结束。他从客厅穿过玄关,拉开起居室的纸门,看到妻子姿势端正地坐在火盆桌边,正在阅读手里的报纸。壶中的沸水正在翻滚,发出阵阵象征家庭美满安泰的声响。

“放松心情睡着了,本来没打算睡懒觉的,竟还是睡过头了。”他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似的。说完,瞥了日历上方的挂钟一眼,时针已快要指向十点。

洗完了脸,他重新回到起居室,轻松自如地坐在平日的黑漆小膳桌前。那张膳桌看起来不像在等他,而像有点等得不耐烦了。他正要动手拉开覆在桌上的抹布,却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不行!”他想起医生曾提醒过手术前一天的注意事项,但现在完全想不起来。他突兀地对妻子说:“我去问一下。”

“现在跑去问吗?”

阿延惊讶地看着丈夫的脸。

“怎么可能?打电话问啊。怎么可能跑去?”

说完,他立刻站起来,像要一脚踢散起居室的寂静似的跑出了玄关。他沿着电车路面向前跑,一直跑到大约五十米外的公用电话亭。这时,他又突然转身,匆匆往回跑,到了家门口,也不进门,只站在玄关前面大叫妻子。

“你到二楼把我的皮夹拿来。要不然,把你的钱包给我也行。”

“要做什么?”

阿延完全猜不透丈夫要干什么。

“不论谁的都行,快拿来吧。”

他从阿延手里接过钱包,塞进怀里,立刻转身走回大路,搭上电车。

大约过了三四十分钟,津田才夹着一个很大的纸袋回来,这时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你那个钱包里没装多少钱嘛!我还以为装了更多呢!”津田一面说,一面把夹在腋下的纸袋丢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

“不够吗?”阿延抬头望着丈夫说,那眼神像在宣告,就算只是琐碎的小事,她还是得聊表关心。

“不,倒也不至于不够。”

“因为我不知道你要买什么。刚才还以为你要理发呢。”

津田这才想起已经两个多月没理发了,接着又想起,昨天早上才发现,太久不去剪发的话,每次戴上那顶已经有点嫌小的帽子,总是觉得帽子愈来愈紧。

“再说,刚才为了赶时间,就没能上二楼去拿你的皮夹。”

“其实我的皮夹里也没装多少钱。哎,反正不论哪个钱包,都一样啦。”

他觉得自己并没资格一直批评钱包。

阿延动作迅速地拆开包装纸,从袋里掏出一堆罐装红茶、面包和牛油。

“哎哟,你要吃这些?那叫阿时去买就行啦。”

“什么,那家伙哪里懂。不知会买什么回来。”

不一会儿,阿延端来了亲手准备的烤面包和乌龙茶,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乌龙茶冒着袅袅的轻雾。

这顿极简单的西餐也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吃完之后,津田像在自语似的说:“今天本来想趁早上到藤井叔父家去一趟,一方面报告一下病情,一方面也因为很久没去问候了。谁知竟然拖到这时候。”

听那语气似乎是说,既然晚了,也没办法,只好下午再去尽一尽拜访的义务吧。

二十

这位姓藤井的叔父是津田父亲的弟弟。津田的父亲是一名官员,他的官吏生涯就是到处外派,三天两头忙着搬家,在广岛住了三年之后,又到长崎住了两年,津田则像陪同巡视似的,跟着父亲在他上任的地方到处游走。从教育的角度来看,这种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与不利,也使父亲大为头痛。最后,他终于决定把孩子托给藤井,请他帮忙照料孩子。也因此,津田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叔父的孩子。而他跟叔父的关系也比一般叔侄更亲近,虽然两人的性格与职业不同,但事实上,他跟叔父反倒不像叔侄,而更像一对父子。如果要用最适当的文字来形容他们,或许可以称他们是“另一对父子”吧。

叔父跟津田的父亲不同,几乎从未离开过东京。津田的父亲却是半生都在外头奔波。光从这点来看,叔父跟父亲之间的差异真的很大。至少在津田眼里看来,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蹒跚的人生过客”,叔父从前曾用这个字眼评价津田的父亲。津田当时虽在无意中听到,却立刻就把父亲跟这个名词画上了等号。直到今天,他都牢牢记着这个名词。只是,当时他头脑不够发达,不了解叔父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直到现在,他还是跟当时一样弄不明白。但他现在看到父亲的面貌时,都会想起这句话。父亲的面貌瘦削细长,腮边垂着几缕貌似算命先生的稀疏胡须,外形完全符合叔父那句话描述的形象。

大约在十年前,父亲像一名厌倦了四处云游的苦行僧,突然退出官场,改行走进实业界。他退休前的最后八年都住在神户,当时先在京都购入土地,后来又找工人在那块地建了新屋。两年前,父亲终于搬到那块土地定居。在津田发现那些变化之前,父亲已经选定那座幽静的古都作为自己隐居的地方,同时也把那里建成将来养老送终之地。叔父那时曾经皱着眉头对津田说:“看来我那兄长的手里大概是存了点钱。像他那种泡泡胶吹成的泡泡,若是肯落在一处,不随便乱动,那肯定是因为银子够重。”

然而,从不了解金钱价值的叔父,却自始不曾移过位置。他一直住在东京,也一直很穷,从没当过月薪族。与其说他厌恶薪水,不如说是因为他过于任性,所以根本没人肯付薪水雇他。叔父反对所有的条文规定。后来虽然随着年纪渐长,修正了想法,但他往日那种倔强脾气,却毫无改变。因为他深深了解,就算现在修正自己的信念,最后只会遭人轻视,对他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叔父完全欠缺在现实世界跟世俗直接周旋的经验,所以理所当然地,他既是一位个性豁达的人生评论家,也是一位感觉敏锐的观察者。他的敏锐全都来自豁达的性格。说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因为生性豁达,他才有那些特立独行的表现。

叔父肚子里装着的不是丰富的知识,而是凌乱的杂学,他对很多事情都想发表意见,却又绝对不愿抛弃旁观者的态度。这种特质不仅是环境所逼,也因为天生性格的推波助澜,才会发展至此。叔父虽然有脑,却没有手。不,或许有手,但他不想用,所以整天只把双手揣在怀里到处闲逛。虽然他天生喜爱读书,却又生性懒散,以致最终只能落得卖字维生的命运。

二十一

最近六七年,藤井始终住在城区西北部高地的一角,过着他这类人最喜爱的城郊生活。这块等同于郊区的高地上,近来建起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房舍,也让他感到眼前的绿色正在逐年减少。每当这种感慨从心底升起时,他就忍不住停下疾书的钢笔,深入思考他哥哥的处境。有时,他也会一时冲动,想向哥哥借笔钱,给自己盖栋房子。但是,哥哥似乎不会借他,而他的性格也不许自己随便向人借钱。他虽给哥哥冠上“蹒跚的人生过客”的头衔,事实上,他却是一名不安于物质生活的人生过客。而且他跟大多数人一样,物质生活带给他的不安,只不过是某种程度的精神不安罢了。

津田家到叔父家很方便,其中一半的路程可以搭乘沿河的电车。就算全程步行,距离也很近,不需一小时光景。津田也觉得偶尔散散步,反而比搭乘喧闹的公共交通工具更自在。

中午快到一点,津田走出家门,一路悠闲地沿着河岸朝向终点出发。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阳光普照,远处可见浓密的绿荫遮天,轮廓清晰鲜明。

走到半途,津田想起早上忘了买蓖麻油。医生指示他在今天下午四点左右服用这种泻药,所以他得先绕到药店去,把药品准备妥当。平时这条路走到终点时,他都先向右转,然后上桥,但他今天朝着反方向的闹市走去。不一会儿,只见大路尽头的部分街道已被挖得四分五裂,惨不忍睹,似乎是新的线路延长计划造成的结果。路边原有的房屋已被残酷地拆除,地面起伏不平,废墟似乎已强制搬迁,他站在坑坑洼洼的新马路转角,凝视着聚在角落里的群众。那群人的数目虽然不多,却也围成了三五层的半圆形,人群中央站着一个男人,年纪大约跟津田相仿。

男人的身材微胖,身披双子织[19]粗布和服外套,腰系窄幅角带,脚踏砧板木屐[20],头上没戴斗笠,也没戴帽子。身子靠在背后仅剩的一棵柳树干上,两手举起一个内衬法兰绒的大口袋,环顾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各位!各位!我现在要从这口袋里掏个鸡蛋出来。就是从这个空袋子!保证能掏得出来。可别大惊小怪!因为秘密就在我的怀里。”

说完这段跟他身份不太相称的吹嘘之词后,男人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握成拳头,又用拳头碰了一下口袋,然后立即摊开手掌。“看!鸡蛋丢进去啦!”男人装出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不过,他没有耍弄花招。原来,他把手伸进口袋的那一刻,鸡蛋早已稳妥地放进袋里。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鸡蛋,让围成半圆形的观众仔细检视,再把鸡蛋放在地上。

津田的脸上露出既赞叹又不屑的表情,歪着脑袋思索片刻。这时,他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撞到腰部。那阵轻微撞击之后,他立刻反射动作似的转过头去。不料竟看到叔父的儿子站在那儿,只见他嘻嘻地笑着,简直像个淘气鬼。男孩的头上戴着一顶绣着校徽的学生帽,身穿短裤,背着书包,光看这身打扮,就已明白他从哪里来。

“现在刚放学?”

“嗯。”

男孩既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二十二

“你父亲好吗?”

“不知道!”

“还是老样子?”

“谁知他怎么样啊。”

津田已经忘记自己十岁左右的心态,听到男孩的回答令他有点意外,好在他立刻醒悟年龄不同,脸上露出了苦笑,跟男孩一起陷入沉默。男孩重新把注意力转向变戏法的男人。男人的服装看起来很像昨晚花了一夜时间赶做出来的。这时,他又高声大嚷起来:“各位!各位!我再变一个出来,大家看着喔!”

说完,他用单手将那个布袋用力勒紧,装出一副动作灵巧的手势,把什么东西抛向布袋。然后,便像在夸耀似的从袋中掏出第二颗鸡蛋。这时,他发现观众似乎还没看够,便又翻出布袋的衬里,大胆地展示袋内脏兮兮的直纹法兰绒衬布。但是接下来,他的手法还是跟前面完全一样,毫无新意地掏出第三颗鸡蛋,并把鸡蛋当成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排列在地上。

“怎么样?各位看官,照这样下去,不知还能掏出多少呢。不过,老是掏些鸡蛋出来,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啊,接下来,我要掏一只活鸡给大家瞧瞧。”

听到这儿,津田回头看着叔父的儿子说:“喂!真事,我们走吧。小叔[21]正要去你家呢。”

但是真事觉得活鸡比津田重要多了。

“小叔,那你先去吧。我还要再看一会儿。”

“他是骗人的啦。不管你等多久,也等不到活鸡的。”

“为什么呢?不是已经变出那么多鸡蛋了吗?”

“鸡蛋变得出来,活鸡是变不出来的。他那样吹牛,是为了留住观众啊。”

“然后要干吗?”

然后要干吗?津田也不知道那人之后要干吗。他觉得有点烦,就想把真事留下,自己先到叔父家去。不料真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小叔,给我买点礼物吧。”

每次在叔父家被真事逼得没法,津田总是用“下次吧,下次再买”当借口蒙混过去。但是等到下次再到叔父家,他就忘了自己的承诺。譬如现在,他又顺口应道:“嗯,给你买吧。”

“那我要买汽车,好吗?”

“汽车太大了吧。”

“不是啦。我要买小的。七块五那种。”

就算只要七块五,这数目对津田来说,还是太大。他没说话,兀自迈步向前。

“而且你上次,还有上次的上次,不是说要给我买吗?小叔比那个变出鸡蛋的人更会骗人吗?”

“那家伙变得出鸡蛋,可变不出活鸡喔。”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变不出来。”

“所以小叔就买不起汽车?”

“嗯……喔,对啊。所以说,还是给你买点别的东西吧。”

“那我要小山羊皮做的皮鞋。”

津田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地走了三四米,才把视线落在真事的脚上。他的皮鞋看起来还不错,只是颜色很怪,既不像褐色也不像黑色。

“爸爸在家把我的红皮鞋染成这样了。”

津田笑了起来。藤井竟把儿子的红皮鞋染成黑色。这件事实在可笑。听了真事解释才知道,原来藤井事先不知道学校的规定,给儿子准备了红皮鞋,后来才按照规定把鞋子染成黑色。津田听完这番解释,忍不住想取笑叔父的急中生智。于是他露出讥讽的表情,盯着那双被迫改造的杰作来回打量。

二十三

“真事,那是很好的鞋子喔。”

“可是没人穿这种颜色的鞋子。”

“颜色算什么。能穿到爸爸亲手染色的皮鞋,可不容易喔。你应该怀着感恩的心情穿它才对。”

“可是大家都笑我,说这是长毛狗皮做的。”

一想到藤井叔父被人跟长毛狗皮连在一起,津田重新感到另一种滑稽。只是这种可笑的感觉也在他心头撩起一丝哀伤。

“才不是长毛狗皮呢。小叔向你保证。没问题的,这是比长毛狗更贵重的……”

说了一半,津田说不下去了,他不知该说那是贵重的什么才好,真事却不放过他。

“贵重的什么啊?”

“贵重的……皮鞋嘛。”

如果自己的口袋里有钱,津田倒是很想给真事买一双他想要的小羊皮短靴,这样也算对叔父的养育之恩聊表心意。他在心底数了数怀中钱包里的钞票,可惜现在连买双皮鞋的余裕都没有。如果京都那边把汇款寄来的话……津田心中升起一丝期待,但又立刻浮起另一个庸俗的念头,现在连汇款会不会寄来都不知道,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去表达这份诚意呢。

“真事,你那么想买鞋的话,下次到我家来,让小婶买给你吧。小叔穷得很,今天就饶了我,让我买个便宜的东西吧。”

他连哄带劝地拉起真事的手,在宽阔的马路上闲逛着。这条路距离电车终点很近,乘客乘车、下车都得经过这里。行人川流不息,不断地从这条路上踏过,把路面踏得既平坦又坚实。所以才过了四五年工夫,这里的街市景观就像重新改造过似的,变得美观宏伟。每家商店的橱窗都装饰得五彩缤纷,店里全是偏乡难得一见的商品。两人正在街上逛着,真事忽然奔向马路对面,在朝鲜人经营的糖果店门口停了几秒,又立刻转头跑回来,伫立在金鱼店的屋檐下。他开始向前跑的时候,身上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声音,可能因为衣袋里装着弹珠吧。

“我今天在学校赢了这么多喔。”

真事把手用力插进口袋,抓出一大把弹珠捧在手心给津田看。不料,那些浅蓝色、紫色的圆形玻璃珠突然蹦出手掌,全都滚到马路中央去了。真事连忙赶上去捡弹珠,又回过头来对津田说:“小叔你也来捡呀。”

折腾了半天,津田最后还是被叔父家这个头脑机灵的儿子拖进一家玩具店,无奈地花了一块五,给真事买了一支空气枪。

“这东西用来打麻雀应该没问题,但你不准随便朝别人开枪喔。”

“这么便宜的枪,打不到麻雀吧。”

“那是因为你技术太差。技术不行的话,就算枪再好,你也打不到猎物啦。”

“那小叔用这支枪帮我打麻雀,好吗?等我们回家以后。”

津田不置可否,岔开了话题。因为他发现,自己如果随口允诺,真事就会立刻逼着自己实践诺言。真事这时开始诉说起自己对朋友的不满,什么户田、涩谷、坂口……逐个发表评论,全都是津田没听过的名字。

“冈本那家伙,他可狡猾了。他家给他买了三双皮鞋喔。”

话题又被扯回皮鞋。阿延跟冈本家那孩子的关系倒是非常密切,津田不禁将那孩子和自己面前正在批评那孩子的真事,暗自在心底对比一番。

二十四

“你最近到冈本家玩过?”

“不,我没去。”

“又跟他吵架了?”

“没有,才不跟他吵架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

听真事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原因。津田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到他家去玩,他会送你很多东西吧?”

“没有,也没有很多。”

“还会请你吃好吃的吧?”

“上次在冈本家吃了咖喱饭,好辣哟。”

咖喱饭太辣这种事,不太可能成为不去冈本家的理由。

“不会因为太辣,就不想去他家吧?”

“不是,因为我爸叫我不要去了。可是我还想去冈本家玩秋千。”

津田心底升起一丝疑惑。叔父为何不让儿子去冈本家呢?他不免暗自猜测,脑中立即浮起几项因素:性格不合、门户不对、生活不同……叔父整天沉默地埋首在书桌前,凭他笔下文字的气焰影响世间,但在现实的社会生活里,叔父却不像自己笔下的人物那么强势。叔父心中也明白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距离。这种自觉使他变得顽固,甚至有些排外。在金权本位的社会里,他不仅害怕被人看轻,似乎也从未放松警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特长若遭到些微侮辱,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事为什么没问你爸呢?为什么不许你去冈本家?”

“我问啦。”

“问了,那你爸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吧。”

“不是,他说了。”

“说了什么?”

真事露出有点害羞的表情。过了半晌,他才用沉重的语气结结巴巴地说:“嗯,因为啊,每次到冈本家去,只要看到阿一有了什么,我回家就吵着叫爸爸给我买、给我买,所以爸爸说,不准我再去了。”

津田这才弄明白,两个孩子不仅家境有贫富之差,这种差别甚至延伸到彼此拥有的玩具,就连玩具也必须有贵贱的分别。

“所以,你这家伙就拼命逼我买什么汽车啦、小羊皮短靴啦……净挑贵的买,都是因为你看到阿一有这些东西吧?”

说着,津田半开玩笑地举起手,佯装要打真事的背脊。真事的表情就像大人干了见不得人的糗事,被人揭露了真相似的。但是大人那种自我辩解的托词,他却一句也没说。

“乱讲!你乱讲。”

说完,真事扛着津田刚才花了一块五买的空气枪,咚咚咚地踏着脚步,朝自家方向逃走了。衣袋里的弹珠发出被人用力揉搓的声音,背包里的便当盒、教科书之类的物品也在互相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津田走到小巷尽头,正要跨进巷底的藤井家院门时,前方大约两米处,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原来真事一本正经地躲在右侧树墙里向他发动突击。他看到真事的黑影时,不禁露出苦笑。

二十五

津田听到叔父在客厅里跟人说话的声音,又从木格门缝看到一双客人的鞋子。于是他故意不从玄关进屋,转身朝向起居室的回廊走去。前院从前虽然请植木屋[22]打理过,却没在前后院之间安装木板门或竹篱,把两边隔开。所以津田绕过院里那栋新屋的后门,立刻就到了叔父家的回廊尽头。那栋房屋是叔父家为了出租,最近才建的。回廊尽头的地上种着两三棵茶树,树身颇高,但要当作影壁却又嫌太矮。津田从茶树前走过,又低头钻过那棵永远都在记忆中的柿子树之后,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看到婶母的身影。透过镶在纸门上方的玻璃,婶母的侧面映入眼帘的瞬间,他从门外呼唤一声:“婶婶!”

婶母很快地拉开纸门。

“你今天怎么了?”

她没提起津田给儿子买空气枪,也没向津田道谢,只用讶异的眼神望着津田。婶母已经四十三四岁,她的态度里几乎毫无矫揉造作,有时甚至根据时机或场合的需要,表现出一种超越世俗客套的纯真。但她那种自然的纯真却跟性感完全扯不上关系。津田经常暗地把婶母跟吉川夫人放在一起对比。而每次对比之后,他总是惊讶于两个女人的差异。首先令他产生疑问的是,同样都是女人,年龄又相近,怎么给人的感觉会差这么多呢?

“婶婶还是跟以前一样缺少女人味嘛。”

“这把年纪还有女人味的话,岂不成了花痴。”

津田在回廊边坐下,婶母也不请他进屋,兀自拿着一把炭火熨斗烫着铺在膝上的红绸布。这时,一个叫作阿金的女孩从隔壁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段拆开的和服布匹。她向津田行个礼,津田立刻向她搭讪道:“阿金,还没选好婆家吗?没有的话,我帮你介绍一户好人家吧?”

阿金善良地发出一阵“呵呵呵”的笑声,脸上浮起些许红晕,转身想帮津田拿个坐垫过来,但津田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便自行登上回廊走进客厅。

“我说,婶婶啊。”

“干吗?”

婶母随口含糊地应了一声。等到阿金把变凉的番茶敷衍地倒进津田面前的茶杯时,婶母才把脸抬起来说道:“阿金,你好好拜托一下由雄吧。他这个人比较热心,而且从不骗人。”

阿金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像刚才一样忸怩作态了一番。这下津田不能不开口说话了。

“婶婶可不是特意赞美我喔。她说的是事实。”

婶母却不理会津田。真事这时正在里屋玩空气枪,不断传来砰砰砰的枪声。婶母立刻留神听了一会儿。

“阿金,你去看一下。要是里面装了霰弹乱打,很危险的。”

婶母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干吗买这种多余的东西呢。

“没关系。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不,不行!照他那样玩法,肯定会拿去打邻居的小鸡。不用问他,就把枪里的霰弹拿出来吧。”

听了这话,阿金便趁机从起居室溜了出去。婶母没说话,又把插在火盆里的炭火熨斗拔出来,压在膝头那块满是皱纹的薄绸上,把布熨得平平整整。津田在一旁看着,耳中断断续续听到客厅传来的谈话声。

“对了,客人是谁啊?”

婶母惊讶地抬起头。

“你到现在还没听出来?你这双耳朵也真奇怪。在这儿听上几句,就能听出来是谁吧。”

二十六

津田凝神倾听,努力想听出客厅那声音的主人是谁。过了半晌,他在膝上轻拍一下说:“啊!我知道了,是小林吧?”

“对啊。”

婶母回答得简单利落,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我说呢,原来是小林。刚才我还在纳闷,究竟是谁,故意摆出做客的派头,穿了一双新的红皮鞋。既然是他,我也不用客气了,刚才直接进客厅就好啦。”

津田脑中浮起小林打扮落伍的身影,当然,今年夏天见面时,他那身奇装异服也同时浮现在津田眼前。那天,他在和服下面穿一件衣领裹着白绉绸的襦袢,外面套着萨摩飞白布[23]和服,下面则是褐色细纹的和服裙裤,和服外面的外套,是用一种叫作“透绫”的薄绢缝制而成。那身装扮,简直就像伞店老板刚从邻居的丧礼回来,可能怀里还揣着丧家赠送的盒装黑豆饭呢。小林当时向津田辩解说,他的西服被偷了。接着,又拜托津田借他七块钱。因为小林有位朋友很同情他遭窃的经历,愿意把自己送进当铺的夏装赎出来送给小林。但那位朋友竟没钱去赎东西。

想到这儿,津田微笑着向婶母问道:“那家伙怎么偏巧今天来了?而且还摆出一副贵客的派头,坐进了客厅。”

“因为他说有事要跟你叔父谈。但他要谈的事情,不太方便在这里说。”

“喔?小林会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谈?大概是要谈钱吧,除了这事……”

津田说了一半,突然发现婶母的表情很严肃,就闭嘴没再往下说。婶母也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音量正好符合她那稳重的神态。

“还要谈阿金的亲事呢。我们在这儿多嘴多舌的话,那孩子会害羞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理由,怪不得刚才在起居室外面听起来,还以为是哪位绅士在说话,那声音跟小林平时的大嗓门完全不同。

“已经说定了?”

“嗯,大概没问题。”

婶母的眼中闪出一丝期待的光芒。津田也忍不住立刻兴奋地附和道:“那我也不用那么卖力撮合啦。”

婶母静静地望着津田。他这种嬉笑耍嘴皮的态度,即使不到轻薄的程度,也跟婶母现在的心情不太协调。

“由雄,你自己讨老婆的时候,也是抱着这种心态结的婚?”

婶母的问题来得突然,津田根本不明白她提这种疑问的目的。

“您说的‘这种心态’,只有婶婶自己明白,我这当事人可是一点也不懂,所以不知怎么回答您呢。”

“就算你不回答,婶婶我也无所谓……请你设想一下,假设自己有女儿要出嫁。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啊。”

四年前,藤井把大女儿嫁出去的时候,家里没那么多钱给她准备嫁妆,当时就背了一笔债。等到债务快要还清了,又得为二女儿张罗嫁妆。而这次阿金的婚事若是敲定,不用说,又得筹措第三份妆奁开销。尽管这孩子的身份跟亲生女儿不同,能省则省,但不可否认的是,办完这场喜事,家中生计多少又得笼上一层负担的阴影。

二十七

眼前这种状况,津田若能主动表示自愿协助负担,哪怕他只付一半费用,对于多年来照顾过自己的藤井夫妇来说,也算一种令人满意的报答吧。但以他现在的财力来看,他能向叔父和婶母表达的同情,最多只能帮真事买双小羊皮做的皮鞋而已。不,就连买鞋,也得掂量一下自己钱包里的钞票够不够呢。更别说先向京都那边通融,然后再向叔父伸出援手,他丝毫不敢有这种天真的想法。因为他心底早已明白,就算自己向父亲报告了详情,父亲也不会采取行动;而就算父亲愿意伸出援手,叔父也不会随便接受帮助。他现在只希望父亲快点汇款,也因为整个心思都挂记着汇款,所以叔母说完那番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不料,婶母叫了一声“由雄”,然后开口说道:“由雄,那你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娶了你老婆呢?”

“我可不会拿婚姻开玩笑。就算是我这种人,把我的结婚动机想得那么肤浅,可就太冤枉人了。”

“娶老婆当然是出于真心吧。肯定是真心没错,但就算是真心,也分很多等级啊。”

或许也有人会从婶母的话里听出一丝侮辱,津田听着却感到好奇。

“那婶婶觉得我算哪种真心呢?别客气,请您尽情批评。”

婶母低着头,手里摆弄着刚拆完的旧布,脸上露出浅笑。不知是因为她不肯正眼看着自己还是其他理由,津田突然觉得心情很不好,但他仍然丝毫不肯退让。

“别看我平时没表现出来,到了该有表现的时候,我也是非常认真的。”

“那当然,因为你是个男人嘛。要是没半点本事,每天到了办公室,也没法应付差事吧。不过……”

婶母说了一半便不再往下说。接着,又好像突然改变想法似的补上一句:“哎!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婶母说完便把刚才熨过的红绸布细心叠好,再用叠纸[24]包起来。津田一脸茫然,表情里似乎隐含着些许意犹未尽的不安。婶母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归根究底,还是由雄你太奢侈了。”

从他毕业之后,婶母整天都用这句话批评他,他自己也承认事实如此,从来不曾怀疑。而且他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

“是啊,我是有点奢侈。”

“我不是单指吃穿方面而已。是说你太心高气傲,总是不断追求奢侈,才叫人操心啊。譬如就像有个人,整天骨碌骨碌转着眼珠,到处问人:‘有没有好吃的?有没有好吃的?’你就像那样。”

“那样还叫奢侈?那简直是乞丐吧?”

“倒也不算乞丐。只是看起来不够自然纯真。人这玩意儿啊,若是为人大而化之,不计小节,看起来才比较顺眼。”

听到这儿,两位堂妹的身影突然从津田的心头掠过。她们就是婶母的女儿,现在都已结婚成家了。大女儿四年前出嫁后,跟丈夫一起去了台湾,一直住到现在。津田的婚礼跟二女儿出嫁几乎同时举行。二女儿出嫁后,立刻跟丈夫到福冈去了。大儿子真弓今年刚进大学,学校就在福冈。

以津田的条件来说,两位堂妹当中,不论他想娶哪个都不成问题。可惜在他眼里,两人都绝对不是他的适合对象,所以他就装糊涂混过去了。现在,他又把自己当时的态度和婶母刚才说的那番话连在一起思索片刻,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于是又佯装无知地看着婶母做事。不一会儿,婶母才站起来,拿出壁橱里的中国木箱,打开盖子,把手里的叠纸包放进去。

二十八

后面那个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真事刚才一直在帮阿金补习功课。这时他突然拿起阿金完全不懂的法文课本开始练习发音。一下念“Je suis poli(我有礼貌)”,一下又念“Tu es malade(你有病)”,故意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把每个字的发音都拉得很长。津田听他这么一个小二学生,敞开嗓门朗读法文,心里正觉得好笑,挂在头顶的壁钟这时当当当地响了起来。他立刻从衣袖掏出蓖麻油,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打量着瓶里浑浊的液体。客厅里的叔父似乎也被钟声提醒了。

“那我们到那边去吧。”

说完,叔父和小林一起穿过回廊,走进起居室。津田象征性地坐正了身子,向叔父请安问好,然后马上转脸对小林说:“小林君好像混得不错嘛。这身衣服做得真体面。”

小林身上的西装面料有点像手织粗呢,表面颇有粗糙的质感。西服裤腿的褶痕一丝皱纹也没有,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那身衣服是新做的。他在津田的正面跪坐下来,似乎想把脚上那双颜色怪异的袜子藏起来。

“嘿嘿,别开我玩笑了。混得好的是你啊。”

那套新西装是在某家百货公司定做的。小林说,他在橱窗里看到这套三件式西服的样品标签时,立刻决定做一套相同价格的新衣。

“跟你说吧,这套衣服才二十六块,非常便宜吧?不过你的标准比较奢侈,不知你觉得如何,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就很满意啦。”

津田没有勇气在婶母面前继续批评别人。他向主人借了一个茶杯,默默地皱着眉头把蓖麻油喝下去。身边的人都讶异地看着他的动作。

“那是什么呀?你可别喝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药吗?”

叔父至今从没生过大病,他对医学不仅不了解,甚至可说相当无知。就连“蓖麻油”这个名词,他都没听过,当然更不知道患者为什么要喝蓖麻油了。而今,津田在这位不曾跟疾病打过交道的叔父面前,用了好几个名词解释自己目前的病状,譬如手术啦、住院啦……可是叔父听了根本无动于衷。

“所以你今天特意前来,就是为了报告这件事啊。”

叔父的表情似乎在说“辛苦你了”,同时用手抚着脸上黑白夹杂的胡须。其实那堆乱须,就像没请园丁打理的庭院,与其说是“留在脸上”,不如说是“任其乱长”更恰当,叔父的脸也因此显得更加苍老。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糟糕,净得些莫名其妙的疾病。”

婶母看着津田嘻嘻地笑起来。叔父最近突然把“现在这些年轻人”像口头禅似的整天挂在嘴边,但他从前还说过其他的话,津田至今仍记得非常清楚,所以也笑着响应婶母。记得很久以前,叔父曾道貌岸然地教训他说,什么惑病同源[25]啦、病即罪恶啦……这些话或许可以解释为,叔父觉得自己从不生病,是值得自傲的事,所以津田现在就更觉得滑稽无比。他浅笑着望向小林。小林立刻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他的意见完全出乎津田的预料。

“怎么会?最近也有不生病的年轻人喔。譬如我,我最近就没病倒过一次。依我看哪,人要是没钱的话,大概就不会生病了。”

津田愈听愈无趣。

“别乱讲!”

“不,我是说真的。譬如你经常生病,那是因为你有生病的条件呀。”

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推论,又看到说话的人满脸认真的表情,津田不禁哑然失笑。不料叔父也表示赞同。

“对呀!经常生病的人现在又生了病,真叫人深感同情啊。”

室内已经愈来愈暗,但是最阴暗的,还是叔父的脸。津田站起来,扭开了电灯开关。

二十九

婶母不知何时走进厨房,正在跟阿金和女佣忙着准备晚饭,只听厨房那边传来阵阵碗盘撞击的声音。这时,婶母重新回到起居室对津田说:

“由雄,你好久没来了,在这儿吃饭吧。”

津田因为明天要接受治疗,打算婉拒后就离去。

“今天原本是请小林一起吃饭,刚好你也来了,虽然家里的好菜不多,但你还是当个陪客吧。”

津田以为叔父会这样挽留自己,谁知叔父没开口。这下他反而觉得有点异常,便又重新坐下。

“今天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嘛,小林马上就要……”

说到这儿,叔父看了小林一眼。小林嘻嘻地笑起来,显得有点得意。

“小林君出了什么事?”

“没有,我跟你说,什么事都没有。反正等事情决定了,就会到府上详细报告。”

“可是我明天要去住院了。”

“哎呀,没关系。我会去医院,顺便探病。”

接着,小林又向津田盘问医院地点、医生姓名等,简直就像打听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常识。听到医生跟自己同姓后,小林说:“喔,所以说,就是堀先生的……”说了一半,他突然闭嘴不提。“堀”是津田妹夫的姓。这位妹夫因为得了某种特殊疾病,曾在自家附近医生那儿接受治疗,小林早就知道这件事。

津田很想问问小林,那件他说要“详细报告”的事究竟是什么。津田觉得似乎跟婶母刚才提到阿金的婚事有关,却又不太像。小林的态度令他产生这种猜测,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但他就是不肯开口对小林说:那就请你到医院来聊聊吧。

晚餐时,津田以做手术为借口,坚决不吃婶母特意准备的肉类和其他菜肴,就连他平时最爱吃的蘑菇炊饭,也不肯碰一下。婶母看他这样,心里十分怜悯,就想派阿金去买面包和牛奶。津田又觉得有点嫌弃,因为附近出售的面包软绵绵的,只会黏牙,但又害怕被婶母批评奢侈,只好老实地目送阿金的背影离去。

阿金出门之后,婶母当着大家的面对叔父说:“希望那孩子这次的婚事能够说成,就谢天谢地了。”

“应该能说成吧。”叔父轻松地答道。

“我想结果一定会很理想的。”小林也回答得很轻松。

闭着嘴没说话的,只有津田和真事。

津田听到阿金对象的名字时,仿佛记得曾在叔父家见过一两次,但几乎不记得其他印象。

“阿金认识那个人吗?”

“见过面啊,但是没交谈过。”

“那对方也没跟她讲过话。”

“当然啦。”

“这样就能谈成婚事啊?”

津田认为自己当然有资格说这种话。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没有表现出不屑,而是露出满脸讶异的神情。

“你说应该怎么办才好?人人都得像你结婚的时候那样?”叔父不太高兴地看着津田说。

其实津田原本是说给婶母听的,现在看到叔父的反应,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不是的。不是说这样促成阿金的婚事不好,我完全没那个意思。不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婚事能够办成,都是美事一桩。”

三十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冷了。刚才大家还聊得很愉快,现在却像河流被堵住了似的,谁也不愿在津田的发言之后接腔。

小林指着自己面前的啤酒杯,用耳语似的低声问他身边的真事说:“真事,请你喝吧?喝一口看看。”

“太苦了,我才不要。”真事当场拒绝了小林。

小林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喝,因而发出一阵哈哈笑声。真事以为小林可以充任自己的玩伴,突然兴致勃勃地说:“我有一支一块五买来的空气枪喔。拿来给你看吧?”

说完,真事立刻站起来,跑进四叠半的里屋,把新玩具拿到起居室来。小林看这情形,知道自己不能不扮演一下赞美者,非得好好称赞一下这支亮晶晶的空气枪不可。叔父和婶母看到宝贝儿子这么高兴,也觉得必须尽义务说几句赞美之词。

“一天到晚就知道吵着买手表、买钢笔……怨他老子没有钱,真是要命。好在他最近对买马这件事,总算是死了心,倒也还干脆。”

“马倒是出乎意料的便宜喔。在北海道,花上五六块钱,就能买到一匹好马。”

“别说得像你亲眼看过似的。”

但也幸亏有了那支空气枪,这下在座的每个人都开口讲话了。婚事再度成为众人的焦点,内容却没接续刚才被打断的那个话题。尽管大家都在谈论婚事,但每个人的心情都跟刚才不太一样,而且这种心情也支配着每个人的态度。

“这种事说来也真奇妙。一对完全陌生的男女凑在一起,不一定会变成怨偶,而另一对夫妻,尽管当初都吵着非要在一起不可,却不能保证两人一定白头偕老。”

婶母归纳自己的世俗经验,自然会直率地做出这种结论,总之,她这种态度并不是为了辩护什么,而只是想向大家说明,她在张罗眼前这件大事的同时,也会保证给阿金找个可靠的对象。但在津田眼中看来,婶母这套说辞却是最不完整也最不安全的解释。婶母刚才在话语间怀疑他结婚的诚意,而津田却不能不认为,婶母才对结婚这件事缺少基本的真诚。

“你刚才说的,根本就是有钱人装腔作势。”婶母突然正色对津田说:“什么交往一下啦,要先订婚啦,这种奢侈的事情,我们这种人家需要这么办吗?对我们来说,只要有人愿娶,有人想嫁,就得谢天谢地啦。”

津田并不想在众人面前对阿金的婚事说长道短,因为他跟阿金还没熟到能说这些,而且,他对阿金的婚事也没兴趣。现在只是因为婶母怀疑自己不够真诚,而他想推翻婶母的质疑,才觉得自己不能不提醒对方也不够真诚。这种感觉控制了他的行为,让他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他像在深思什么似的歪着脑袋说:“我也不想随意论断阿金的婚事,我只想知道,婚姻大事被想得那么简单,是否合适?在我看来,总觉得这样有点不够严肃。”

“可是由雄,他们两个,要嫁的真心想嫁,要娶的认真想娶,哪有什么不够严肃?”

“问题是,两个人真的能那么轻易就认定对方?”

“就是因为可以,婶婶我才会嫁进藤井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吗?”

“话是不错啦,或许婶婶是这样,可是现在的年轻人……”

“现在也好,从前也罢,人类改变过吗?不论做任何事,只凭自己下决心。”

“如果真是这样,这问题就不值得讨论了。”

“不管值不值得讨论,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由雄你就认了吧。有些人挑精拣肥,好不容易选中了媳妇,可是娶进门之后,又在那儿比来比去,始终不肯安分度日,我们这种婚姻方式不知比那种人诚实多少倍呢。”

叔父从刚才就一直忙着夹肉,这时,他像是终于等到自己开口的时机,从菜盘上抬起眼睛。

三十一

“愈说愈不像话了!坐在一旁听着,根本听不出这是婶母和侄儿对话。”

叔父虽然打断两人的争论,却不想扮演他们的裁判或法官。

“两边听起来都有敌意,你们刚才吵架了?”

叔父提出这种疑问,只是想以质问的形式提醒两人注意言行。小林这时正在陪真事玩弹珠,他偷偷转动眼珠,看了其他三人一眼。婶母和津田都暂时住口没再讲话。叔父不得不开口扮演调停的角色。

“由雄,像你这种现代的年轻人,可能不太容易了解,但你婶婶可没有说谎喔。因为她当初嫁进我们这个完全陌生的家时,心里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你婶婶真的是从结婚之前,直到变成我家媳妇之后,始终都是一样的真心诚意。”

“那当然,就算您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只不过啊,问题是你婶婶究竟是为什么,才下了这么大的决心。”

叔父看来已有些醉意,他再度举起酒杯,好像感觉自己有义务给那张火热的脸供应一些水分似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

“不瞒你说,直到今天,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怎么样?今天就跟你说一说吧。”

“好啊。”津田半开玩笑地说。

“老实说吧,是你婶婶对我有意思啦。就是说啊,她一直都想嫁给我。还没进门之前,就已经痛下决心了。”

“胡说!谁会对你这种丑八怪有意思啊?”

津田和小林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只有真事愣头愣脑地转脸看着婶母问:“爸说妈妈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妈妈可不知道,去问你爸。”

“那爸告诉我,‘有意思’到底是什么?”

叔父嘻嘻地笑着,用手在秃头中央来回温柔地抚摸着。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津田觉得那秃发的部分似乎也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晕。

“真事,‘有意思’就是说啊……简单说呢……喔,就是喜欢的意思啦。”

“喔,那不是很好吗?”

“所以没人说不好啊。”

“可是大家不是都在笑?”

正说到这儿,刚好阿金回来了。婶母立刻帮真事铺好被褥,把他赶到寝室去了。叔父说得正高兴,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

“当然啊,古时候也有人谈恋爱的。就算你阿朝板起面孔不承认,但肯定从前有人谈过恋爱。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对这方面不了解,很奇怪吧?从前都是女人对男人有意,男人是绝对不会对女人有意的,对吧?阿朝,我说的没错吧。”

“有没有错,我可不知道喔。”

婶母在刚才真事的位置坐下,动作利落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松茸炊饭吃了起来。

“你生气也没用,这种现象既是事实,也是一种哲学。现在我就解释给你听。”

“你那些艰涩难懂的东西,不说也罢。”

“那我只告诉年轻人吧。由雄、小林,你们最好都听一听,也可作为参考。究竟你们心里觉得别人家的女儿是什么呢?”

“我觉得是个女人。”津田有点故意捣乱似的说。

“是吗?只看成女人,不觉得是别人的女儿?那可就跟我们太不一样了。我们从不会把人家的女儿看成离家独立的普通女人。不论看到哪家小姐,我们从头就有心理准备,这位小姐身边一定会有父母紧紧看守着,女儿的所有权属于他们,所以按理来说,不管你对那位小姐多着迷,你都不能喜欢她,对吧?为什么?因为你对她着迷,或想跟她在一起,不就表示你想拥有对方?她是属于别人的东西,你却想要拥有,那不是小偷吗?所以说,坚守义理的旧式男人绝不会爱上别人的女儿。因此本来就是只有女人才会爱上男人。看吧,譬如正在那边吃着松茸炊饭的阿朝,她的确是爱上了我。但我可从来没爱过她喔。”

“爱不爱都无所谓啦。你也该说够了,请来吃饭吧。”

说完,婶母把刚带着真事去睡觉的阿金叫来,让她给大家盛饭。津田没法吃饭,只好一个人吱啦吱啦地嚼着难以下咽的面包。

三十二

晚饭后,众人都觉得谈兴索然。好在场面还不至于太冷清,但大家也注意到,每个人都在各说各话,却没人愿意努力归纳话题的结论。

叔父把两只手肘撑在矮桌上,一连打了两个充满醉意的呵欠。婶母见状,转头呼唤女佣,命她们把桌上的剩菜撤到厨房去。从刚才起,沉闷的气氛已逐渐影响津田的心情,叔父今晚的发言又像飘过月亮的浮云,不时在他心中投下朦胧的阴影。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叔父那些话根本就该随着啤酒的泡沫一起消逝,津田却觉得话中另有所指而在自寻烦恼,反复回味那些话中之意,待他发现一切都是自己多心时,又忍不住跟自己生起气来。

同时,他也忘不了刚才跟婶母之间的争论。两人互相拌嘴时,津田始终在自我控制,尽量不把内心的感觉泄漏出来。对于这一点,他虽然深感自傲,但也发觉自己内心潜藏着一种不快。

今天在叔父家消磨了大半天,他很单纯地看待这次相隔已久的拜访,只考虑自己是否玩得愉快。但是两相对照之下,那位朝气蓬勃的吉川夫人和她家的华丽客厅,很快就在津田的记忆舞台上活跃起来,接着,最近总算愿意梳起丸髻[26]的阿延,也开始在他眼前浮动。

津田从座位上站起来,转眼看着小林说:“你还要再待一会儿吗?”

“不,我也要告辞了。”说完,小林马上把自己吸剩的“敷岛”香烟盒塞进西裤内袋。

津田跟小林正要出门的时候,叔父像是偶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阿延怎么样啊?一直说要去看她,谁知整天就在穷忙,好久没看到她了。帮我问候她一声。你不在家的话,她也闲得发慌吧。真不知她每天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什么都没做吧。”津田漫不经心地回答,接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本来她还想得轻松,说要陪我一起去住院,后来又叫我去理发、洗澡……各种的要求,比婶婶还唠叨呢。”

“应该感激才对呀。你这么事事讲究的人,竟还有人能够提醒你没注意到的事!除了她,再也没别人了。”

“真是值得庆幸的幸福啊。”

“话剧呢?最近常去看吗?”

“是的,常常去。上次冈本才邀我们一起去,可惜我这毛病得去解决一下。”

说到这儿,津田看了婶母一眼。

“您看如何?婶婶,最近陪您到帝国剧场去看戏吧?偶尔也到那种地方逛逛,等于服下一帖良药。到那儿去散散心吧?”

“好啊!谢谢喽!只是,要等由雄你带我去啦……”

“您不想去?”

“不是不想去,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得成呢……”

婶母原本就对剧场之类的地方没兴趣,津田故意装出受到打击的模样,用手抓抓脑袋。

“我竟然这么没信用,可见是信用扫地了。”

婶母呵呵呵地笑起来。

“看不看戏,也没那么要紧。对了,由雄,从那以后,京都那边怎么就……”

“京都那边跟你们说了什么吗?”

说完,津田露出有点严肃的表情,来回打量叔父和婶母的面容。但是面前这两人都没开口回答。

“不瞒你们说,父亲这个月没寄钱给我,叫我自己想办法,这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吧?”

叔父只顾着笑,没说话。

“兄长生气了吧?”

“肯定是阿秀多嘴说了什么,真可恶!”

津田气愤地提起妹妹的名字。

“不能怪阿秀。打一开始就是由雄你做得太不对了!”

“好吧,或许是吧,但这世界上,哪个国家的父亲寄钱给儿子之后,儿子会一分不差地如数归还呢?”

“那你当初不要答应全数归还,不就行了?但是……”

“我已经懂了,婶婶。”

说着,津田露出一副“说不过你”的表情站起来。但因为是他自己败下阵逃走的,所以也没忘记努力挽回一点面子,于是像催逼似的拖着小林,一起走出大门。

三十三

户外无风。寂静的空气迎面扑打急步向前的两个人,阵阵凉意拂过他们的脸颊。星光闪烁的高空,似乎正在滴滴答答落下无形的透明露珠。津田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大衣肩头,觉得衬里已被浸湿,指尖明显感到一丝冰凉。他回头看着小林说:“现在白天虽然暖和,晚上还是很冷呢!”

“嗯。不管怎么说,秋天到了,我实在冷得需要一件大衣。”

小林那身新做的西装外面没穿任何衣服,而且脚上穿一双又厚又硬的方头美式皮鞋,走起路来喀喳喀喳响个不停,手里还拿一把粗手杖,一路装腔作势地不断挥舞,简直就像在向寒风抗议的示威人士。

“你上学的时候定做的那件自满的大衣呢?”

小林突然向津田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津田当然记得自己当时向小林炫耀那件大衣的情景。

“喔,还在啊!”

“还在穿吗?”

“就算我再穷,从前当书生时穿的大衣,怎么可能当成宝贝一直穿啊?”

“是吗?那刚好,送给我吧!”

“你想要的话,送你好了!”

津田回答的语气很冷漠。一个连袜子都知道换新的男人,却想向别人讨旧大衣,岂不是有点矛盾?至少,这证明此人的生活里充满了不均衡的物质需求吧。过了一会儿,津田又向小林问道:“你做那套西装时,怎不顺便做件大衣呢?”

“可别把我想成是你喔。”

“那你身上的西装啦、皮鞋啦,都是怎么来的?”

“这种问法有点过分喔……不管怎么说,我还不至于去当小偷,你放心吧!”

津田当场闭嘴不再说话。

不久,两人走到一座较高的山丘顶端,只见前方一道宽阔的山谷,对面有一座较矮的山丘,看起来又黑又长,很像怪兽的背脊。秋夜的灯火稀疏零落地点缀在山间,传来几许暖意。

“喂,我们回家的路上,到哪儿喝一杯吧?”

津田开口回答之前,先偷看了小林的表情一眼。他们的右边有一道很高的土堤,坡上种满葱郁的竹林。尽管风儿未起,听不到萧萧竹声,但那些仿佛在沉睡的竹影叶梢,已让津田充分感受到与季节相应的萧索之感。

“这地方阴森森的,真讨厌。好像从前是哪个贵族豪宅的内院,也不知他们要荒废到什么时候。早点整顿成平地该有多好!”

津田说起这些,是想把眼前该给小林的答复拖延一下,但是对小林来说,什么竹林竹叶的,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喂,走吧,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刚刚才喝过,又想喝了?”

“什么刚刚喝过,才喝那么一点,哪能算是喝酒?”

“但你刚才不是说喝够了?”

“在先生和夫人面前总要顾及礼貌,不可尽兴,所以只好说喝够了。若是根本一口也不喝,倒也没事,可是就给我们喝了那么一点点,反而对身体不好。若不接着补喝一顿,醉到适当的程度,身体会出问题的。”

小林随口编了一套片面的理由,硬要拉津田一起去喝酒,津田觉得这种同伴实在有点麻烦,便调侃小林说:“那你请客?”

“嗯,我请也行。”

“那你打算到哪儿去喝?”

“哪里都行。就到关东煮的小店也可以吧?”

说完,两人便默默地下了山坡。

三十四

下山后,如果按照路线方向,津田应该向右转,小林则该继续前进。津田仍想客客气气地跟小林就此道别,便把手伸向帽缘,谁知小林却窥视着他的表情说:“我也往那边去。”

两人一路前进,刚好前面就是一条长约两三百米的繁华市街,沿途净是提供吃喝的商店。走到半途,看到一间貌似酒吧的小店,玻璃窗上映出店内的景象,看起来非常温暖。小林立刻停下脚步。

“这里不错,进去吧?”

“我才不要!”

“你能看上眼的那种高级餐厅,这附近没有啦。你就忍耐一下吧。”

“我可是有病之人。”

“没关系。你那病我保证没问题,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讨厌!”

“夫人那里,我会帮你解释的,行了吧?”

津田愈听愈厌烦,很想丢下小林,自己掉头就走。谁知一路都紧跟不放的小林,这时换了一种语气向他诘问道:“你就那么讨厌跟我一起喝酒?”

津田心中确实觉得小林很烦人,但他听了这话,立即停下脚步,然后表达了跟他心意完全相反的决定。

“那就喝吧!”

两人立刻拉开那扇明亮的玻璃门走进去。店里的空间并不宽敞,只有五六名顾客,就已显得有点拥挤。他们选了比较容易空出座位的角落,相对坐下。等待菜肴送来之前,两人都露出新奇的眼光,不断打量四周。

这些顾客从穿着来看,好像没有一个是有社会地位的人。有个人似乎刚从澡堂洗澡回来,湿手巾搭在直纹短外套的肩上;还有个人的腰上系着一条窄幅棉布腰带,外套的扁平绳纽中央故意串上一颗假翡翠,他这身穿着在这家店里算是比较高级的;更糟的那个,看起来简直就像收破烂的;另外还有个人只穿了肚兜和紧身短裤。

“怎么样?这里挺平民化的,不错吧?”

小林一面说一面把酒倒进津田的小酒杯。他身上那套耀眼夺目的新西装,好像在否认主人的言论似的,立即跃入津田的眼帘,但是小林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我可不像你,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比较同情下层社会人士。”

小林边说边转眼环顾四周,脸上的表情就像看到自己的兄弟都聚集在这儿似的。

“你看,这些人的面相比上层社会的人更和善。”

津田没有勇气跟那些人打招呼,也不想看他们一眼,只用眼睛瞪着小林。小林立刻改口说:“至少,他们都那么陶然自得吧。”

“上层社会的人也很陶然自得呀!”

“但是两者表现陶然的方式不一样啊!”

津田露出满怀自信的表情,他并没询问两者的分别。小林却毫不退让,只顾着自己连连干杯。

“你很看不起这些人。压根儿就觉得他们不值得同情!”

小林说完不等津田回答,转脸向对面那个貌似牛奶送货员的年轻人搭讪道:“你说,我说得对吧?”

年轻人没料到有人跟他说话,便把强壮的脖子扭过来看着小林和津田。小林立刻把手里的酒杯伸过去。

“来!喝一杯!”

年轻人嘻嘻地笑起来。可惜他跟小林之间大约隔了两米。年轻人觉得自己不必站起来接杯子,所以只是微笑着,身体却不动。即使只有这样,小林好像也很满足。他一面收回酒杯举向自己的嘴边,一面对津田说:“看吧,我没说错吧。像上层社会那样的傲慢人士,这里一个也没有。”

三十五

穿斗篷大衣的小个子男人走进室内时,另一个穿和服短外套的平头男人刚好离开。小个子男人头上戴一顶鸭舌帽,长长的帽檐压得很低,他在距离津田他们不远的位子坐下,也不摘掉帽子,先转眼扫视四周一圈,然后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只见他愣愣地盯着那个本子,不知是在阅读还是思考。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男人仍不打算脱掉那件老旧的斗篷大衣,帽子也仍然戴在头上。但他倒是没有打量手里那本记事簿多久,就很珍贵地收进怀里,然后才开始一面喝酒一面咕噜咕噜转动眼珠,表面上假装没看别人,其实正在打量其他饮者。他在进行观察的同时,还不时从那过短的斗篷大衣下伸出手,抚摩鼻下几根稀疏的胡须。

津田和小林从一开始就佯装不在意地注意这人的动作,等到男人的视线跟他们相遇时,双方都毫不掩饰地从正面注视对方的脸。小林把身子微微探向前方说:“你猜他是干什么的?”

津田依然维持原先的姿势,他用一种根本不值得回答的语气说:“谁知道是干什么的。”

小林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那家伙是侦探喔!”

津田没有回答。他的酒量比小林强多了,所以不像小林那么兴奋。他默默举起小酒杯,一口喝干,小林又赶紧帮他斟满。

“你看看他那眼神。”

过了半晌,津田才终于微笑着开了口。

“像你这样乱骂上层社会,一定会马上被人怀疑是社会主义者喔……小心点吧!”

“社会主义者?”

小林故意提高了音量,还特地转眼望向男人。

“可别笑了。我呀,虽然长得这副德性,但我可是善良百姓的同情者喔!跟我比起来,你们这些装高级的家伙才是大坏蛋!到底是谁该被警察抓走,你好好想想吧!”

鸭舌帽男人无言地低着头,小林只好向津田发泄。

“或许你根本不想把这些工人、苦力当人看吧!”

小林说完再度环视四周,可惜他身边并没看到什么工人或苦力。但他也不在乎,仍然啰里啰唆个没完。

“他们至少还朴实地保有人类的崇高本质,比你和那侦探强多了!可惜有一种叫作贫苦的尘埃,污染了他们的人类之美。简单地说,他们只是因为没法洗澡,才会那么脏。你可别小看他们!”

小林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为贫民辩护,倒像在替自己辩解。不过津田有所顾虑,所以故意不跟他争论,因为两人若是一味抬杠,最后伤了彼此的自尊反而不好。但小林紧追不舍,一点也不肯放松。

“你不说话,表示你不相信我的话。没错,你脸上就是不信的表情。既然如此,我就为你说明一下好了。你读过俄国小说吧?”

津田一本俄国小说也没读过,所以他仍然不发一语。

“读过俄国小说的人,尤其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27]小说的人,应该都知道。一个人,不论他身份多卑贱,教育程度多低下,他偶尔还是能说出令人感动的话,也能像喷泉似的流露毫不造作的纯真感情,这是任何人都该知道的。你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吗?”

“我又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不知道啦。”

“我问过老师,老师说那些都是谎言,还说,那种作品只是故意把高尚的情操装进低劣的容器,借以刺激读者感伤的策略罢了。也就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碰巧成名了,无数模仿者就前仆后继地争相仿效,结果反而把那种写作风格搞成了廉价的艺术技巧。可是我不认同这种说法。听到老师说出那种话,我就生气。老师根本不懂陀思妥耶夫斯基,尽管他年岁已高,也只是在书本中打滚成长;我虽然年轻,却……”

小林愈说愈激动,终于露出再也无法抑制的表情,泪水从他眼中滴滴答答地落在桌布上。

三十六

但不幸的是,津田的心智还没醉到能被对方蒙蔽的程度,他守在施舍同情的安全圈外,冷眼旁观小林的兴奋行为,眼中早已露出批判的目光。他感到很疑惑,造成小林伤心落泪的原因,究竟是酒精,还是叔父?或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是日本的下层社会?但他心里很明白,不论理由是什么,都跟自己无关。他觉得很无聊,又觉得很不安。只能厌恶地看着那多愁善感的家伙在自己面前挥泪。

被视为侦探的男人又从怀里掏出那本很薄的小册子,开始用铅笔在本子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什么。男人的动作像猫一样安静,他也像猫一样关注着身边的一切,这种举动令津田感到诡异。不过,小林早已醉到无法注意这些细节,也根本看不见什么侦探了。突然,他套在新西装里的手臂忽地一下伸到津田的鼻尖前面。

“每次看到我穿着邋遢,你就不屑地嚷着‘脏死了’,对吧?等我穿了好看的和服,你又耻笑我说‘很漂亮嘛’,对吧?我要怎么办才好呢?怎样才能被你尊敬?我是你后辈,请你教教我。我虽是这种德性,却还是希望获得你的尊敬!”

津田苦笑着推开小林的手臂。奇怪的是,那只手臂竟然没有抗拒。小林这时已逐渐平静下来,刚才那股兴奋的气势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但他的嘴不像手臂那么老实,收回手之后,又立刻张嘴唠叨起来:“你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你对我这种下层社会人士虽然同情,却又觉得,我都穷成这样了,还做什么新衣服,所以你打从心底就在耻笑我矛盾,对吧?”

“不管你多穷,做套西装也是应该的啦。不做衣服的话,岂不要光着身子上街?西装做了就做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呀!”

“问题是,事实并非如此。你心里就是认定我爱打扮。把我做新衣这件事解释为追求时髦,这种想法就不对了。”

“是吗?那我向你道歉!”

津田知道说不过他,心里已做好投降求和的打算,于是随声附和对方。谁知小林的态度也自然地出现变化。

“不,我也不好。对不起!我确实喜欢打扮,这一点,我完全承认!不过,承认归承认,这回我究竟为什么做了新西装,你却根本不明白。”

这种特殊的理由,津田当然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不过对方既然提起了,他就不得不问一声。只见小林摊开两手环视自己身上的服装,同时有点怯弱地说:“老实告诉你,我马上就要穿着这身衣服离开京城,到朝鲜去亡命了。”

津田终于露出意外的表情望着对方。但他立刻发现,刚才就一直让他不太舒服的领带歪了,所以用手把自己的领带扶正,才继续聆听对方倾诉。

原来长期以来,小林一直在他叔父的杂志社做些编辑、校对的工作,闲暇时,他也提笔写稿,并把作品送到各处可能赚到稿费的地方碰运气。他总是非常忙碌,但是在东京终究无法糊口,才会决定到朝鲜去。据说当地有一家报馆愿意雇用他,事情也大致谈妥了。

“日子过得这么苦,就算继续吃苦耐劳,在东京熬下去,我还是没法度日。这种没有将来的地方,我实在不想再待下去了!”

听小林转述,朝鲜那边似乎已帮他做好一切准备,只等他去上班了。但是话才刚刚说完,他又像反悔似的说:“反正啊,像我这种人,或许生来就注定要浪迹天涯吧!因为我不知怎的,就是没法安定下来。就算自己想在一处生根,社会也不允许。多残酷啊!所以我只能做个亡命之徒了!”

“无法安定下来的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像我,还不是根本定不下来!”

“别过分了!你没法定下来,是因为自己追求奢侈嘛!我可是终生都得为了追求面包而活,我才命苦呢!”

“不过,无法安定原本就是现代人普遍的问题。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深受其苦。”

但从小林的表情看得出来,津田的话并没给他带来任何慰藉。

三十七

一名餐厅女侍始终待在一旁窥视两人的举动,这时,她突然走过来,像要故意暗示什么似的动手收拾桌面的杯盘。穿斗篷大衣的男人也像得到暗号,立刻站了起来。津田和小林的酒早已喝完,只是坐着闲聊,看这情况,不好意思继续坐下去。津田便趁机站起来,小林离开座位之前,迅速抓起放在两人之间的“M.C.C”[28]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金口香烟,点燃后塞进嘴里。津田从他手里接过烟盒,收进和服的袖中。小林这种顺便揩油的行为,令他啼笑皆非。

时间还不算晚,秋夜的街头却意外地充满深夜的感觉。一辆电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发出一种白天听不到的声响朝向远方驶去。两道黑影虽然各怀心思,却仍旧走在一起,并肩沿着河边迈步。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朝鲜?”

“要看情况,说不定就在你住院的时候吧。”

“那么快就走了?”

“不,也不一定。必须等老师再跟那边的主笔见一面,否则没法确定。”

“是指出发的日子,还是指是否成行?”

“嗯,这个嘛……”

小林回答得很暧昧。津田也不再追问,兀自快步向前走去。小林换个语气向他说:“不瞒你说,其实我并不想去啦。”

“是藤井叔父叫你一定要去吗?”

“哪里,倒也不是。”

“那就别去,不就行了?”

任何人都懂这个道理,也因为这样,津田这话反而等于残酷的一击,深深刺伤了渴望同情的小林。小林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头看着津田说:“津田君,我觉得好孤独。”

津田没回答。两人又继续默默前进。路旁的小河很浅,只有一线流水从河床中央流过,一直漫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桥桩之下。河水消失在桥下的瞬间发出阵阵微弱的水声,每当电车通过后的短暂空档,耳边就能听到唏哩唏哩的声响。

“我还是要去。不管怎么说,还是到那边比较好。”

“那就去吧。”

“嗯,我会去的。与其在这里被人看不起,还不如去朝鲜或中国更好。”

小林的声音变得很尖锐。津田突然省悟,自己说话必须温和些。

“不要这么悲观啊。反正你还年轻,身体又好,不论走到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你启程之前,我帮你开个欢送会吧。让你开心一下。”

津田这么一说,小林倒说不出话了。津田表现出更加讨好的态度说:“你走了,阿金结婚的时候可就为难了。”

小林好像突然想起从没装进脑中的妹妹,他吃惊地瞪着津田。

“嗯,那家伙也是够可怜的,可是没办法。总之,有个像我这样粗野的哥哥,也算是她的不幸,就别指望我了。”

“即使你不在,叔父婶母总会帮她想办法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要不然,干脆辞掉这桩婚事,让她一直待在老师家当女佣吧……那家伙无论出嫁或当女佣,都没什么分别。比那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事要求老师帮忙呢。万一真要出远门,我就得向老师借旅费。”

“朝鲜那边不给旅费?”

“不可能啦。”

“设法逼他们付钱呀。”

“这……”

沉默了一分钟之后,小林又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旅费就向老师暂借,大衣你会给我,唯一的妹妹让她去‘置行堀’[29],也算不给他人惹麻烦了。”

这就是小林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两人这才各自回家。津田头也不回地匆匆奔向自己家。

三十八

津田家跟平时一样大门紧闭,他伸手去推侧门,谁知侧门今晚居然也推不开。难道是门板卡住了?他不免暗自疑惑,又伸手推了两三下,推到最后,在他使劲一拉的瞬间,门内传来“咚隆”一声,是铁钩发出的沉重抗拒,他才彻底放弃。

面对这意外的状况,他感到十分困惑,歪着脑袋在门前伫立半晌。结婚成家到现在,他从来没在外面过夜,虽然偶尔也会晚归,却从未遇过这种情况。

今天本来打算在点灯时就早早回家。叔父家那顿虚有其表的晚餐,他是出于无奈才留下来的。而且酒也喝得不痛快,只勉强喝了一点,主要还是看小林的面子才喝。平时就算黄昏后待在外面,他心里却始终惦记着阿延。每当他冒着微寒赶回家,心里总想着家里温暖的灯光,并且以那灯光为目标,拼命赶路。而现在,他呆站在门外,就像一匹被土墙挡住去路的马儿,满心的期待也被突然挡在门前。把他关在门外的,究竟是阿延,还是偶然?眼前的他,把这问题看得非常严重。

他举起手,在紧闭的侧门上“咚咚”敲了两下。那声音倒不像是呼唤:“开门!”反而更像在责问:“为什么把这道门锁上了?”深夜的道路上,敲门声在一片昏暗中发出回响。屋内立刻传来一声响应:“来了……”那声音几乎像回音一般迅速撼动他的耳膜,他立刻听出声音的主人不是女佣,而是阿延。津田霎时陷入了沉默,无言地站在门外侧耳倾听。接着,有人按了玄关门灯的开关。那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平日这盏门灯只有客人来时才会点亮。不一会儿,只听“嘎啦”一声,木格门被拉开了。玄关通往屋内的大门显然还没上锁。

“哪一位啊?”

侧门内侧传来阿延的脚步声,待她走到门边,先停步询问门外是谁。津田更显焦急地说:“快开门。是我。”

“哎哟!”阿延叫了一声。

“原来是你。抱歉哟。”

阿延咕哝着打开门钩,让丈夫进屋。她的脸色显得比平时苍白。津田进门后,直接从玄关走向起居室。

室内跟往常一样收拾得整齐清洁。水壶照常发出滚水沸腾的声音。长型火盆桌前放着他平日惯用的厚坐垫,好像正在等待主人归来似的。坐垫外面套着毛斯纶[30]椅垫套。阿延的座位在火盆对面,除了她的坐垫外,还放着一个女用墨盒。螺钿盒盖搁在一边,盖上嵌着青贝[31]拼成的数朵梅花,墨盒表面以金粉涂成梨皮花纹,盒里的小型砚台上面还有水,看起来闪闪发光。砚台的主人显然是在仓促地离开了座位。因为细笔的笔尖蘸着墨汁,并已浸染在卷轴信纸上,那封写了七八寸长的信纸末尾部分也被弄脏了。

阿延锁上大门,紧随在丈夫身后走进室内。她在睡衣外头披了一件居家外套,进屋后直接坐在自己的座位。

“真抱歉!”

津田抬眼看了壁钟一眼。钟声刚刚敲过十一响。从他结婚以来,像今天这时间回家,虽是特例,却不是头一遭。

“为什么让我吃闭门羹?你以为我今天不回来了?”

“不是啊。我刚才还盼着你呢。心里一直想着,该回来了吧、该回来了吧。等了半天,觉得寂寞难受,才拿出信纸给我家里写信呢。”

阿延的父母跟津田的父母一样,也住在京都。津田从远处望着她那封写了一半的信,心中仍然感到不解。

“你等人回来,为什么把门锁起来呢?因为治安不好吗?”

“不是……我可没锁门。”

“可是刚才那门不是锁着吗?”

“阿时晚上锁了之后就没再开过吧。一定是这样。这丫头真讨厌。”

说着,阿延的眉毛又像平时一样微微挑动几下。白天没人进出的侧门,早上忘了打开门钩,这种借口倒也说得过去。

“阿时呢?”

“刚才让她去睡了。”

津田认为这时不必叫醒女佣追究责任,于是便把侧门的事放在一边,自己先上床就寝了。

三十九

第二天早上,津田还没来得及洗脸,就被一幅意外的景象吓呆了。那是他昨晚就寝前,做梦也没想过的景象。

津田大约在九点起床,跟平时一样穿过玄关,打算从起居室走向厨房,谁知一脚踏进起居室,猛然一惊地看到全身美艳盛装的阿延表情轻松地坐在那儿。阿延看到丈夫刚睡醒就被人泼了一脸冷水的模样,似乎觉得非常得意,微笑着对丈夫说:“刚睡醒啊?”

津田连连眨着眼皮,只见阿延头上梳着大丸髻,髻上系着红绉绸的装饰,和服里面的半襟[32]绣着美丽耀眼的花纹,还有发髻与半襟之间那张涂得雪白的脸蛋,他看热闹似的露出新奇的眼光。

“一大清早,你这是干吗?”

阿延却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没干吗呀……你今天不是要到医生那儿去?”

昨天深夜就寝前,津田脱了衣服之后胡乱丢在地上,现在他的外套和裙裤都已折得整整齐齐放在涩纸[33]上。

“你也要一起去?”

“对呀,当然要去。我去了不方便吗?”

“倒也没有不方便啦……”

津田重新采取鉴赏的眼神打量妻子的装扮。

“你这身打扮太夸张了吧。”

津田脑中立即浮起上次那间昏暗候诊室的情景。那群坐在室内等候的患者和眼前这位花枝招展的少妇,两者之间的差异实在太大了。

“可是老爷,今天是星期天啊。”

“就算是星期天,看医生跟看戏、赏花可不一样喔。”

“可是我……”

津田告诉妻子,星期天的患者特别多,候诊室一早就会非常拥挤。

“穿着这么刺眼的服装,而且夫妻双双出现在医生的面前,会让人觉得有点……”

“退避?”

津田听到阿延说出这个汉语词汇,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忍不住大笑起来。阿延的眉头又微微挑动几下,但立刻换成撒娇的语气说:“可是现在换衣服要花好多时间,太费事了。我好不容易穿戴起来呢,今天就请你忍耐一下,好吗?”

津田终究是败给了妻子。他在洗脸的时候,听到阿延吩咐女佣去雇两辆人力车,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催促自己快点上路。

他平时早上并不吃一般的早餐,所以几乎不到五分钟就把早餐解决了。吃完饭,连牙都不必刷,他站起身,打算走上二楼。

“要带到医院去的东西,我先去收拾一下。”

津田语音刚落,阿延立刻打开身后的壁橱说:“都准备好了。你来看一下。”

妻子穿着出门做客的华服,津田自然应该替她代劳。于是他亲自从壁橱里拖出一个有点重量的手提包,还有一个小包袱。包袱里只有他上次试穿过的新棉袍、睡衣和窄幅腰带。手提包里则装着牙刷、牙粉、平日用惯的淡紫色信纸和信封、钢笔、小剪刀、镊子等。当他从皮包掏出一本又厚又重的洋文书时,津田对阿延说:“这东西还是放在家里吧。”

“是吗?因为你老是把它放在桌上,而且还夹着书签,我以为你要读它就装进去了。”

津田没回答,很吃力地拿起那本德文《经济学》放在榻榻米上,这书已经读了两个多月,他一直没有读完。

“躺在床上读它,太重了,不能带去。”

尽管津田明白这是一个把厚重的大书留在家里的正当理由,但心里总觉得不太痛快。

“是吗?我也不知道你要带哪本书,还是你自己去选吧。”

于是,津田从二楼拿来两三本比较薄的小说,代替那本《经济学》塞进手提包。

四十

这天天气很好,夫妻俩都让人力车收起车篷,分别把手提包和包袱放在两辆车上,一起驶出家门。车子从小巷转进电车大道之后,继续前进了一两百米,阿延那辆车的车夫突然朝津田的车夫呼叫一声。一前一后的两辆人力车都立刻停下来。

“不得了!有东西忘了带。”

津田从车上回头看着妻子,却不吭声。一个精心装扮的年轻女人宣布了如此惊人的消息,被吓倒的人可不只她丈夫一个。两名车夫都抓着车把,向阿延投以好奇的眼光。就连经过他们身边的路人,也都忍不住偷看一眼。

“是什么?忘了什么?”

阿延看来似乎正在思考。

“请你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阿延说完就让她自己那辆车掉头往回走。津田只得悬着一颗心留在原处,无言地目送妻子离去。阿延那辆人力车很快地闪进小巷,不久,又重新出现在巷口,立即奔回津田等候的地点。车子停在津田的面前时,他看到阿延的腰带上挂着一根长约三十厘米的金属链条,链条的一端串着一个铁环,上面挂着五六把大大小小的钥匙。阿延把链条举起来给丈夫看,随着她的动作,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传进津田耳中。

“我把这东西忘了。竟然扔在衣橱上就出门了。”

津田家除了他们夫妻之外,只有一名女佣,两人一起出门的时候,为了谨慎,他们总是把贵重物品锁起来,然后由他们当中的一人把钥匙带在身上。

“放在你那里吧。”

阿延把那串哗啦哗啦的东西重新塞进腰带,并用手掌砰砰地拍了两下,向津田微笑着说:“放心!”

两辆人力车又开始向前飞奔。

他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比预定时间稍微晚了一些,所幸还没错过上午的看诊时段。津田不想夫妻俩并肩坐在候诊室,一进玄关,就立刻走向药局的窗口。

“我可以直接到二楼去吧?”

药局的书生到里面叫来一位实习护士。护士的年纪大约只有十六七岁,态度自然地笑着向津田点头致意,接着,她看到站在旁边的阿延,显得有点吃惊,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只孔雀究竟从哪儿飞来的?阿延先发制人,主动向护士打声招呼:“给您添麻烦了。”护士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向阿延还礼。

“请你帮忙拿一个吧。”

津田从车夫手里接下手提包交给护士,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阿延,这里。”

阿延站在候诊室门口,正在窥视室内的患者,听到丈夫招呼,她马上紧随津田一起登上楼梯。

“那个房间好阴暗啊!”

所幸二楼的房间面向东南方,看起来很明亮。阿延拉开纸门踏上回廊,紧邻医院的西洋洗衣店[34]的晒衣场就在眼前,阿延一面打量那些衣物,一面回头对津田说:“这里倒是很明亮,跟楼下不一样。而且房间还不错。只是榻榻米比较脏。”

医院的二楼原本是一位工程承包商之类的人物装修给小妾住的,至今仍然保存着昔日的雅致风貌。

“这房间虽然旧了点,说不定比我们家的二楼更好呢。”

津田的心情像秋天一样爽快,他一面说,一面欣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晾晒衣物。他说完又转眼欣赏那些早已被岁月熏黑的屋顶和床柱[35]。

四十一

这时,刚才那位护士已泡好一壶茶送过来。

“现在医生正在准备,请先用茶,稍待片刻。”

津田跟阿延只好循规蹈矩,相对而坐,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怎么我总觉得心里乱哄哄的,没法安下心来。”

“好像到别人家做客吧?”

“对啊!”

说着,阿延从腰带里掏出女式怀表看了一眼。津田倒不担心时间,即将展开的手术才让他非常在意。

“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呢。就算眼睛看不见,光听那些刀、剪的声音,就够吓人的。”

“叫我看那种场面的话,我会害怕呢。”

阿延的眉头连连挑动了几下,好像她真的害怕看到似的。

“所以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不必专程跟到手术台去看那种脏兮兮的景象。”

“可这种场合没个亲人在身边,总不太好吧?”

津田看到阿延十分认真的表情,不禁笑了起来。

“那是得了命在旦夕的重病才需要。我这种小毛病,谁会叫人来陪啊。”

津田的天性就是不愿让女人看到龌龊的场面,尤其不喜欢让女人看到自己的污秽之处。说得更夸张一点,就连自己身上的肮脏部分,他看了都比一般人觉得痛苦呢。

“那我就不跟进去吧。”阿延说着又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中午以前就会结束吧?”

“我想应该会结束。反正都来了,什么时候结束不是一样吗?”

“话虽如此,可是……”

说了一半,阿延没再说下去。津田也没追问。

这时,护士又从楼下出现在楼梯口。

“已经准备好了,请过来吧。”

津田立刻站起来,阿延也打算跟着起身。

“我不是叫你在这儿等着吗?”

“我不是要去诊察室,是想借用一下这里的电话。”

“有事要跟哪里联络吗?”

“没事……只想通知阿秀你开刀的事。”

津田的妹妹也住在同一区,距离医院并不远。津田这次生病住院,脑中几乎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便制止正要起身的阿延说:“不用啦!不告诉她也没关系。这点小事通知阿秀,太大惊小怪了!再说,那家伙跑到这里来的话,啰里啰唆的,烦死人!”

就某种意义来说,津田这个跟他性格完全不同的妹妹,年纪虽比他小,却令他难以招架。

阿延弯着站起一半的身子回答:“但以后要是被她责备起来,我可担待不起哟。”

津田找不到绝对不打电话的理由,只好对妻子说:“你要打给她也可以,但不必非得现在就打吧。那家伙就住在附近,一定会立刻赶来的。我刚开完刀,神经不免有些过敏,等会听她在这儿一下说哥哥怎样,一下又说爸爸如何,等等,实在是吃不消啊!”

阿延像是怕被楼下听到似的低声笑了起来。但是她唇间露出的白齿明确地告诉丈夫,她只是单纯地感到滑稽,不是对丈夫感到悲悯的同情。

“那我不打电话给阿秀就是了。”

阿延说完还是跟津田一起站了起来。

“还要打给别处吗?”

“对。要给冈本家打个电话。我跟他们约好,中午以前会打过去。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吧?”

于是夫妻俩一前一后下楼,便各分东西。其中一人伫立在电话机前的那一刻,另一个人也正好在诊察室的椅子坐下来。

四十二

“蓖麻油喝了吧?”

医生问津田,他身上浆得硬硬的手术衣不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喝是喝了,却不像预期得那么有效。”

昨天一整天,津田都无暇留意蓖麻油的效果。从早到晚,他都在忙着处理大小琐事,注意力全被分散了,所以那瓶蓖麻油给他带来的精神影响几乎是零,生理影响也非常微弱。

“那就再灌一次肠吧。”

然而,灌肠的结果还是不理想。

津田无奈地上了手术台,仰面躺下。冰冷的防水布直接碰到肌肤时,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的脑袋躺在坚硬的筒状枕上,正面射来的灯光令他感觉好像对着光源睡觉,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不断眨着眼皮,反复转动眼珠望向天花板。不一会儿,一名护士端着镀镍的四方浅盘从他身边经过,盘里摆着一些手术器械,白色的金属光辉闪耀不已,津田仰卧在手术台上,尽量把那些亮光看成过眼烟云。但是愈害怕看到的东西,愈容易挑起窥视的好奇。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电话铃声,他才想起刚刚被他遗忘的阿延。直到阿延给冈本家打完电话的时候,津田的手术才算正式展开序幕。

“我只给你打一针古柯碱[36]。喔,应该不会很痛。如果打针的麻醉效果不够,我打算到时候一面往里面喷麻药一面做手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医生说着便开始进行局部消毒。津田怀着一种既恐惧又看破一切的心情倾听医生说明。

局部麻醉的效果很不错,津田专心盯着天花板,几乎从他腰部以下,已无法察觉身上正在进行什么大事。他只感到有人从远处对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施加一种沉重的压力。

“你感觉如何?不痛吧?”医生的问话充满自信。

津田看着天花板答道:“不痛,只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这种“沉重的感觉”该怎么说明呢?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或许就像没有神经的地面,被人类用手挖掘时的感觉吧?津田脑中突然浮起这种幻想。

“很奇异的感觉,根本没法用言语说明。”

“是吗?能忍得住吗?”

听医生的语气,似乎有点担心津田手术做了一半会休克。津田原本并不太在意,这时反倒开始担心了。他不知道医生会不会事先给病人喝点葡萄酒之类的东西,以防病人害怕得昏过去,但他并不喜欢接受特殊待遇。

“没关系。”

“是吗?马上就结束了。”

医生能够一面跟患者交谈,一面毫无间断地进行手里的作业,这是技术纯熟才能带来的惊喜。只是,手术并没像医生宣布的那样迅速结束。

盛装刀剪的托盘不时发出撞击的声响。还有仿佛是剪刀夹断筋肉的唧唧声,强烈又夸张地向他的耳膜发出威胁。每当这种声音传来,津田就忍不住转动他幻想中的双眼,强忍着血腥去眺望那不得不用纱布擦拭的鲜红血海。他感到万分紧张,原已麻醉的神经也很难继续保持沉静,仿佛有一种令人发痒的小虫似的东西,为了让他肉体不得安宁,正在血管中恶心地爬来爬去。

他睁大双眼瞪着天花板。打扮艳丽的阿延出现在他眼前,但他完全无法猜测阿延正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正想从下方大声呼唤阿延,医生的声音这时却从他的脚边传来。

“总算结束了。”

津田感觉伤口里面很勉强地塞了许多纱布,使他觉得微微发痒。接着,医生又说:“没想到瘢痕非常坚硬,或许会有出血的风险,请你暂时不要乱动。”

医生提出最后的叮嘱,紧接着津田便被人扶下了手术台。

四十三

津田走出诊察室,护士从后面跟上来问道:“您感觉如何?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难道我脸色发白吗?”

津田毕竟还是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忧虑,忍不住反问护士。

伤口里的纱布塞得满满的,他所承受的痛苦远远超出旁人的想象。津田无奈地缓步前进,但是登上楼梯时,他觉得被切开的筋肉和纱布互相摩擦着,似乎能听到沙啦沙啦的声音。

阿延早已站在楼梯口等候。一看到津田,她就从楼梯上向他招呼。

“开刀结束啦?结果如何?”

津田并没给她明确的答复,兀自走进病房。室内正像他想象的那样,套上洁白被套的棉被已铺得平平整整,正等着患者躺进去睡个好觉。津田随手脱掉外套,立刻倒在棉被上。阿延正用两手抓着那件灰色法兰绒衬里的棉袍肩部,打算从丈夫的背后帮他穿上,不料却错失了良机,她只好苦笑着又把棉袍两袖叠在一块儿,重新折好,放在床脚处。

“他不用吃药吗?”阿延转脸看着身边的护士问道。

“可以不吃内服药。餐点现在正在准备,做好了就会送来。”说完,护士便走出病房。

原本静躺休息的津田这时突然说道:“阿延,你想吃什么的话,就拜托护士帮你准备吧。”

“也对!”说完,阿延又有点踌躇,“我要吃吗?”

“可是,中午都已经过了吧?”

“是的,已经十二点二十分了。手术整整花了二十八分钟呢。”

说着,阿延打开怀表的表盖,看着表面报告精确的时间。刚才津田像条任人宰割的俎上之鱼,躺在手术台上瞪着天花板的时候,阿延也在那块天花板的上面盯着怀表在计算手术的时间。

津田又向妻子问道:“现在回家也没东西吃吧?”

“嗯。”

“那就在这儿订一份西餐吃,不好吗?”

“嗯。”

阿延始终不肯给个痛快的回答。最后护士只好下楼去了。津田闭上双眼,感觉像个累极的人极想避开光线的刺激。不料过没多久,就听到阿延在他头顶呼唤“老爷、老爷”,他不得不再睁开眼皮。

“你不舒服吗?”

“没有。”

阿延问完津田的状况后又说:“冈本叫我替他问候你,还说,过几天就会来看你。”

“是吗?”

津田随口应了一声,正要重新闭上眼皮。谁知阿延却不让他如意。

“我说啊,冈本叫我今天一定要陪他们去看戏,可是我没办法去吧。”

津田向来善于联想,他脑中突然浮起阿延从今早到现在的一连串举动:那身陪人住院显得过于耀眼的装扮,出门之前特意强调今天是星期天,到了医院就急着给冈本打电话,诸如此类的表现,全都可以看成是冲着“看戏”这两个字而来。而从这个角度细想的话,更不能不怀疑她精确计算手术时间的动机了。津田默默地把脸转向一旁,看到床间[37]地板上堆着一叠信封、信纸、剪刀、书籍等,都是他刚才装在手提包里带来的。

“我向护士借了一张小桌,想把这些东西放在上面,可是护士还没拿来,只好暂时这样放着了。你可以先看看书啊。”

说完,阿延立即起身,从床间拿来几本书。

四十四

津田并没伸手把书接过去。

“你不是已经婉拒了冈本吗?”

他的表情倒不像疑惑,而是满脸的不悦。说完,他把身体转向另一边。但二楼的地板不太坚牢,紧随他的动作发出了“嘎吱”一声,像在为他帮腔似的。

“是婉拒了呀。”

“婉拒了,还叫你一定要去?”

说完,津田才正眼打量阿延的脸。但他预期的表情并没在她脸上出现。阿延这时反而露出微笑。

“的确就是婉拒了,还叫我一定要去呀。”

“不过……”

津田一时说不出话。心里虽然有话想说,脑袋却无法按照他的意思迅速反应。

“不过……既然婉拒了,应该不会再叫你一定要去吧?”

“就是说了呀。冈本那人也是没分寸。”

津田没再说话。他想不出适当的言辞深究妻子的行径。

“你还在怀疑我什么?好讨厌!对我这样疑神疑鬼的。”

阿延十分厌烦地微微挑动眉头。

“不是疑神疑鬼,是觉得有点奇怪。”

“是吗?那请你告诉我哪里奇怪,不论任何疑问,我都跟你解释清楚。”

但是很可惜,津田没办法明确指出奇怪之处。

“所以你还是对我疑神疑鬼吧!”

津田觉得自己必须明确告诉妻子,他对老婆毫无疑心,如果不把这话说清楚,自己身为丈夫的品格就会受到影响。同时,女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也会令他相当痛苦。两种自我正在心底互相拉扯,但是外表看来,他倒还显得十分冷静。

“唉!”

阿延轻叹一声,悄悄地站起来,重新拉开刚才关紧的纸门,走到南侧的回廊上。她用手扶着栏杆,茫然眺望秋高气爽的晴空。邻家那间洗衣店的晒衣场上挂满各种衬衣、床单……那些衣物仍跟刚才看到时一样,都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随着干爽的微风晃动。

“天气真好啊!”

阿延像在自语似的低声说。听到那声音的瞬间,津田突然觉得好像听到一只笼中鸟正在悲鸣。这样一名柔弱的女子被自己绑在身边,令他觉得有点不忍。他想跟阿延搭讪几句,却找不到话题,心中深感为难。阿延也一直靠在栏杆上,不肯回到房间里。

这时,护士端着两人的餐点从楼下走上来。

“让您久等了。”

津田的餐盘里只有两颗鸡蛋,一碗菜汤,还有一点面包。也不知是谁决定的,面包竟然只有四分之一斤[38]。

津田趴在棉被上,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一面伺机向阿延搭讪道:“那你要去?还是不去呢?”

阿延立刻停下手里的叉子。

“都看你喽。你叫我去,我就去,叫我不去,我就不去。”

“这么听话啊?”

“我一直都很听话啊!……冈本也叫我先问你,如果你答应的话,就带我一起去。他是说,如果你的病不严重的话,叫我问问你。”

“可是,刚才不是你打电话给冈本吗?”

“对啊,那当然嘛。因为事先约好了。最先是我婉拒了,后来他跟我说,到时候看你的情况再决定,说不定我可以去呢?所以叫我手术当天中午之前,再打一次电话,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

“冈本给你写过这样的回信?”

“对呀。”

但阿延没把那封信拿给津田看过。

“总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想去还是不想去?”

阿延已经看懂津田的表情,便立刻答道:“我当然想去啊。”

“终于说实话啦。那你快去吧。”

说完,夫妻俩的交谈便跟午餐一起结束了。

四十五

好不容易等到刚做完手术的丈夫睡着,阿延独自走下楼梯。这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很多。她把目的地告诉车夫时,只说了剧场的名字,便立刻跳上人力车。医院门前的角落有个人力车休息站,共有四五辆车子,阿延搭上的那辆,就在医院门前等着,似乎是站里最新的一辆。

轮上包着胶皮的人力车立刻奔出小巷,笔直地顺着电车大道向前奔去。一路上,车子心无旁骛地朝闹市方向飞奔,车夫这种精力充沛的拉车方式让阿延受到感染。她坐在松软的厚椅垫上,身体在飘浮中快速晃动,心中随之生出一种既温柔又轻快的激动,也是她不顾一切,排除紧绕身边的纷杂琐事后,直奔目的地时获得的一种快感。

阿延坐在车上,脑中无暇思考家中之事。津田正在医院二楼睡得好好的。丈夫的睡姿为她提供了保证,表示今天一整天都可以安心地把他暂时抛到脑后。所以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只有即将出现的未来正随着她的人力车一起移动。其实她对戏剧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现在也不太担心自己迟到,心里只想着快点抵达目的地。就像坐着新车在路上狂奔给她带来刺激一样,车子抵达剧场将使她感到更强烈的刺激。

人力车在剧场茶屋[39]门前停了下来。负责接待的女侍走过来,阿延立即报上订位者姓名:“冈本。”同时,脑中立即闪现出各种剧场的装饰:灯笼、门帘、红白假花等。待她从车上下来,那些装饰的色彩与光影便一下子涌进她的眼帘。阿延还来不及看清那些东西,已有人带她穿过走廊向前移动。才一眨眼工夫,她就踏进了比想象更错综复杂、更多彩多姿的剧场。场内纵横交错地散布着各种超出想象数倍的浓艳图纹,看起来就像一片大海。当茶屋的侍者拉开剧场的门扉,向她示意“从这儿进去”的瞬间,阿延从缝隙中看到前方的感觉,就是这样。一方面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并不新奇,因为她原就喜欢出入这种场所,另一方面,这种感觉又永远都能令她感到新鲜。就像一个人穿过黑暗,猛然现身在亮光处,这种感觉能让她突然清醒过来。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置身在这片大海般气氛的一隅,于是她也化身成为眼前活动图纹当中的一部分,同时,她那紧张的心底也升起一种清晰的自觉,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部陷进眼前那片海里。

包厢里并没有冈本的身影,只有冈本夫人带着两个女儿。除了她们三人之外,剩下的空间足够容纳阿延。不过,两姊妹当中的姐姐继子还是担心自己挡住了阿延的视线,便扭过头看着阿延,同时将身子倾向后方问道:“看得到吗?要不要跟我换一下?”

“谢谢,这里就很好了。”

阿延摇了摇头。

紧靠阿延前方的妹妹百合子今年十四岁,是个左撇子,左手拿着一个轻巧的小型象牙双眼望远镜,手肘靠在裹着红布的栏杆上,脑袋转向后方说:“你来晚啦。本来还想到你家去找你呢!”

百合子年纪还小,不懂得自己应该向阿延问候,并对津田的病表达关心。

“你有事吗?”

“是的。”

阿延简单地回答后,转眼望向舞台,也就是两姊妹的母亲一直目不转睛,专心凝视的那个方向。她跟阿延只有刚见面的时候,彼此无言地互相欠身致意,直到开演的拍子木[40]敲响为止,两个女人都没说上一句话。

四十六

“你能赶来,不容易啊。刚才我还跟继子说,你今天看样子可能来不了啦。”舞台的布幕拉上之后,冈本夫人这才露出悠闲轻松的表情向阿延搭讪道。

“看吧,我说的没错吧。”继子得意地看着母亲说。说完又立刻转脸向阿延解释:“我跟妈妈打了赌。赌你今天到底能不能来。妈妈说你可能来不了,我赌你一定会来。”

“是吗?又求签啦?”

继子有个长五六厘米、宽约十八厘米的小签盒,黑漆盒上印着两个烫金篆字:“神签”。盒里按照号码顺序装了一百根削平的象牙签。继子总是一面嚷着“帮你抽支签吧”,一面用手摇晃签盒,从里面摇出一支扁平细长的象牙诗签,再拿出一本写满文句的线装书,书册的尺寸大约跟签盒一样。继子翻开书册,为了看清书中那些蝇头小楷般的小字,又从内衬纺绸的印花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放大镜,装模作样地覆在书中的文字上。这个放大镜原本是书册的附属品,是阿延和津田到浅草游玩的时候,在寺庙门前的商店街花了四块钱的高价买给继子的玩具。对于明年就要满二十一岁的继子来说,这份精巧的礼物也是一种象征纯真的饰物,能在嬉笑间为继子的贞洁涂上一层神秘色彩。继子有时甚至连函套也不拆,就直接从桌上抓起签盒塞进腰带。

“今天也把它带来了?”

阿延忍不住半开玩笑地调侃继子。继子苦笑着摇摇头。坐在一旁的母亲代替女儿回答说:“今天的预言可不是神签给的启示,是比神签更惊人的预言哟。”

“是吗?”

阿延来回打量眼前这对母女,似乎等着聆听下文。

“阿继呀……”母亲才说了一半,女儿连忙责备似的打断了母亲。

“别说了吧,妈妈。那种事,不适合在这里说啦。”

说完,刚才一直安静听着三人交谈的妹妹百合子却嘻嘻地笑起来。

“那我告诉你吧!”

“不要说啦。百合子,别那么坏心眼。好!如果你一定要说,以后我不帮你练习钢琴啦。”

听到这儿,两姊妹的母亲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低声笑了起来。阿延也觉得很可笑,而且更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说吧。姐姐生气不要紧,有我在,没关系的。”

百合子故意翘起下巴看着姐姐。那种鼻孔微张,稍带得意之色的态度,等于向姐姐郑重宣告:我拥有说话的自由,我已获得全胜。

“算了!百合子,随便你吧!”

说完,继子便站起来,推开身后的门扉,走向门外的走廊。

“姐姐生气了。”

“不是生气啦。是觉得害羞吧?”

“可是,就算我说出来,这也不是什么害羞的事。”

“所以你就告诉我啊!”

阿延最先以为,百合子比自己小九岁,心态还像个小孩,所以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谁知百合子的姐姐竟意外地愤怒离去,搞得大家都下不了台,阿延企图怂恿百合子说出原委的计划也失败了。弄到最后,只好由姊妹的母亲出面收拾残局。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阿继刚才说,由雄那么温柔,凡事都听延子[41]的,所以阿延今天一定会来。”

“是吗?原来继子觉得由雄那么可靠。多谢她看得起啊。我得向她道谢才对。”

“然后百合子说,那姐姐也嫁给像由雄那样的人吧。她觉得在你面前说出这一段,实在没面子,所以才那样跑走了。”

“哎哟!”

阿延轻声发出感叹,声音里似乎含着几分凄凉。

四十七

阿延心底突然浮现一个自我心中的男人津田。她自认已对丈夫十分尽心,从早到晚都伺候得非常仔细,但她平时心中就怀着一个疑问,自己为了迎合丈夫的要求而做的牺牲,难道是没有底线的吗?现在,这个疑问又更强烈地在她脑中浮现。她突然醒悟,唯一能帮自己解决疑虑的监护人,此刻就在眼前。想到这儿,她抬头望着冈本夫人。她离开父母身边,远嫁到东京来,姑母就是她在东京唯一的依靠。

“难道所谓的丈夫,只是一种专为吸取妻子的爱情而活的海绵动物?”

这个疑问,阿延从很久以前就想当面问问姑母。但不幸的是,她天生自有一套做派,根据看法的不同,这种做派既可解释为爱逞强,也可解释为死要面子,阿延在姑母的面前,也受到这种做派的强力牵制。就某种意义来说,夫妻关系就像两名相扑选手每天都在竞赛场上争斗。从婚姻内部观察这种关系的话,妻子永远都是丈夫的对手;但当他们一同面对世间,做妻子的若不能永远都在背后支持丈夫,等于就暴露了他们婚姻不美满的缺点,这对阿延来说,是极为羞耻的事情,也是她咬牙坚持的理由。所以她有时虽然很想敞开心怀,向姑母吐露心声,但是站在夫妻齐心的角度来看,姑母毕竟还是外人,应该被归类为所谓的“世间”。所以生性敏感的阿延面对姑母的时候,总是担心家丑外扬,而不愿多说什么。

更重要的是,丈夫不像阿延期待的那样,只要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就对自己柔情万千。阿延平日就对这件事很在意,生怕别人任意乱传,把丈夫不够温柔这件事归咎于自己伺候不周。而在所有的流言当中,她最怕听到的就是别人笑她资质愚钝。

“这个世上,就算比津田更难伺候数倍的男人,也有年轻女人能把他们立即收服在石榴裙下,而你呢,今年都二十三了,却连丈夫都不能让他百依百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缺少智慧吧。”

智慧与德行对阿延来说,几乎就是同一回事,如果姑母这样批评自己,她会非常痛苦。对于一个女人,公开承认自己没法抓住男人的那种屈辱感,差不多就跟宣告身为人类的自己是个无用之人一样,因为这种屈辱会伤害自尊。所以从时机和场合来看,就算今天不是在这种无法深谈的剧场,阿延还是会保持沉默。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姑母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舞台前方的布幕哗啦哗啦地不断抖动,有人正从两片布幕接缝处的空隙偷窥着观众席。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阿延觉得那双眼睛似乎正在偷看自己。她把刚刚才换了方向的视线再度移向别处。座位的下方有很多人进进出出,有人离席出去,有人从外面回来,还有人正在席位之间移动,剧场内很快地掀起一片嘈杂。留在座位上的大多数观众也都不停地变换姿势,或靠向左右,或前倾后仰,片刻不得安宁。无数黑色脑袋构成一股旋涡。其间还有人穿着非常鲜艳耀眼的服装,把这股彩色人流掀起的跃动快感搅得更加纷乱混杂。

阿延从土间席[42]放眼四望,她的座位跟对面的包厢之间,有一道人流造成的谷底相隔。看了一会儿,阿延才开始打量对面包厢的情景。就在这时,百合子突然回头问她:“那边,吉川家夫人来了。看到了吗?”

阿延露出有点惊讶的眼神,朝着百合子指出的方向望去,很轻易地找到一个貌似吉川夫人的身影。

“百合子,你的眼力真好,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不是发现啦,是早就知道的。”

“姑母和继子也知道?”

“是呀,大家都知道喔。”

阿延这才明白,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一人。她仍旧躲在百合子身后偷窥对面的席位。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突然,吉川夫人手里的双筒望远镜一动,转向阿延的座位这边来了。

“好讨厌,我可不想被人那样偷窥。”

阿延蜷起身子,似乎打算躲起来。但是对面的望远镜依然不肯放过她。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逃走啦。”

说完,她也追随继子向走廊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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