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院星历十月初三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星穹殿上,七位长老分列两侧端坐默然不语,脸上都现出悲戚的神色。各系老师们在殿上垂首站立。星盘映出的淡蓝色光影,定格在少年颓然倒地的一刻,扬起的鲜血停留在半空。霍绯瞳孔放大。看到靖初濒死时的惊惶失措,却还瞪视着自己,口中喃喃的说,
“快逃”
“快逃…”
霍绯跪在星穹殿门口,满脸都是泪水,不敢抬头面对长老们的目光,有老师过来拍了拍他,想让他不要太难过,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院长给这件事一个结论,然后这件事就算结束了。伽蓝国以佛教立国,按习俗要将靖初天葬,会有两位长老护送遗体去极北之地的高山,然后被神鹰啄食干净。
一位长老站立大殿中央,仰着头若有所思,面容清秀却鬓如霜雪,看起来颇有神采。穿着一身干净的旧白袍,手里端着映出靖初死状的星盘。
“我来问你,”白袍长老收起星盘,指了指霍绯。
霍绯抬头看了一眼白袍长老,又战战兢兢的低下了头。
“昨日十月初二,是靖初这十年里唯一的天煞之日,七颗命星无一在位。他当日就该在这星穹殿好好待着,可他酉时还未到,我们三位长老都寻他不得。为何靖初明知大劫,却还是去赴你的约?”
霍绯跪在地上,大颗的泪水落下。是的,都怪自己害死了靖初。
他们是最好的同窗好友,刚来北川院一年光景,靖初就已是万众瞩目,靖初占星天赋极高,连三十年来从不收徒的端木长老都破例将靖初收入门下,传授星象占卜之术。
靖初性格成熟,小事上随意,但遇事沉稳,深得长老们信任。
靖初那么耀眼,所有人都觉得他好,前程无量。之后师伯的长老之位一定是他的,不,整个北川院都可能是他的。可是他就这么死了,被山贼从背后一刀砍死。扑倒在地上,脸埋在雪地里。
霍绯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准备好接受长老的怒火。
“先不说我们三位长老为什么找不到他。”白袍长老目光灼灼,看了眼霍绯接着说,“你们约好了出去,半夜遇到歹人,但是半夜只身上山的齐长老是不是来的有点太巧了?”
“这孩子命数如此,也是强求不得了。”满脸皱纹的齐长老端坐在一旁,叹了口气,“绯儿是朔梁侯府的世子,身上带着可以寻踪的香囊。”说着齐长老伸出枯瘦的右手,一条三寸长的细长白蛇从黑袍的袖子里游了出来,蛇信鲜红。“等我全力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靖初已经气绝。”
听到朔梁侯府,在场的长老都有一点异样的神色。朔梁侯府是伽蓝国最大的势力之一,朔梁侯霍秦的叔叔是国寺主持素卓法师,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虽然北川院作为曾经的天子学府,至今地位不凡,但还是要顾及和朔梁侯的关系,将天资平平的霍绯收了进来,还成为了秘术院齐长老的关门弟子。
“那山贼呢,为什么不带回来,为什么全都杀了?!”白袍长老压抑着怒气,这件事太多疑点了,靖初明知道可能会出事,为什么还要深夜下山?无从查问,一跪一坐的两师徒,他们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这种败类死有余辜。”齐长老咬牙切齿,“我是为了给两个孩子报仇。”
“报仇?”
白袍长老平静的反问,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下来。不疾不徐,一步步的走到齐长老的座位前。
“端木,”院长按住了白袍长老的肩膀,“够了,人死不能复生。”
院长须发皆白,身材高大,年轻时就是伽蓝国顶尖强者,术法造诣深不可测,远征南国,一个人在隘口挡住了三千术士。人称“凤眼罗刹”。后来退隐成立学院,为人随和了许多,年轻人也不知道院长当年的威风。平日里和小辈们很玩的到一起,大家都觉得院长是仁厚的长者。
此时出手调停气势不怒而威,却也透漏出对端木的理解与同情。
靖初的师父,端木青长老突然推开院长的手,上前抓起齐长老的领子,硬是将他从椅子里拎了起来。在场的长老和弟子都吓了一跳,看来靖初的死对端木长老刺激很大,今天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齐长老怒目而视,却没有挣扎——大庭广众之下被拎起来已经够失态了,万一挣扎不开…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人,于是只是站直了身子
端木盯着齐长老的眼睛,“我会查清楚这一切,如果你们做过什么,无论是侯府还是北川长老,”端木看了一眼霍绯,又把在场的长老们挨个看了一遍,“我会把你们全都杀了,剁碎了拿去喂鹰。”
在场的长老们感受到端木眼神中近乎实质的杀意,心想这事完了,要是真和朔梁侯府结了仇,北川院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只有院长在一边表情轻松,端木这么威胁看着态度很强硬,其实根本就是没什么证据也没什么办法,才会说这种没有实质性意义的话。
要是真的想下手绝不会是这种语气,以端木的性子,想来会在人前表现出非常哀伤的样子,然后纠结一群江湖好友悄悄的半夜摸过去,给朔梁侯府灭了门。
“我真傻,真的。”
靖初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对着面前的女子喋喋不休,“我只知道那天是我天煞之日,却没想到一出门被几个不入流的山贼砍死了。”说着把脸埋进手心里,恍如英雄迟暮一般,透漏出无尽的苍凉。
“我要是早点走呢,其实也没什么事。哎我和你讲,我一进门就看出那几个不是什么好人,”靖初忽然抬起头,勾起两根手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身为占星系端木长老的弟子,这点洞察力完全不在话下。”
大殿上端木青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心想哪个不长眼的在骂我。
靖初和女子相对而坐,各自盘腿坐在一块青黑色的大石头上,对面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白嫩的小脸稚气未脱,神态却透着一股看破人世的成熟。
身穿绫罗白裙,裙摆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彼岸花刺绣,红白相互映衬,仿如大雪漫天,红梅傲立。左耳挂着一只小小的古朴铜铃,显得有些突兀。
从靖初来到这足足叨叨了半个时辰,一直念叨着自己被砍死这回事。女孩递过来一杯茶,靖初咕噜一口喝完,擦擦嘴,又要了一杯,“谢谢姑娘,这茶真好喝。”
“孟婆汤嘛,我调配了三千年的方子,当然好喝。”女孩面无表情,垂着眼睛摆弄眼前的茶具。
靖初愣了一下,旋即回过身猛抠喉咙。
看着靖初连连干呕的狼狈样子,女孩露出狡黠的笑容,眉眼弯弯,竖起白嫩的食指,“喝过就是喝过,再吐也不算数了哦。”
“阿姨你是谁啊,,”
“这么快就忘了?”女孩一愣,很夸张的一叉腰,耳朵上挂着的铜铃叮铃作响,“有没有搞~错,居然叫我阿姨。”
“那我叫你什么?”
“叫姐姐,”女孩在小锅里搅了搅,又倒了杯茶自己抿了一口,“孟婆姐姐。”
靖初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盯着孟婆小姐姐把抿了一口的茶又倒回了锅里。
难道我这种天选之子,也逃不过轮回的命数吗?
二人对坐在海边的悬崖之上,星光之下,岩石和海水都是漆黑的。海风吹起靖初的衣角,海水平静,有种琉璃般的质感。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高崖群星,过往的所有一切都与自己阻断了联系。靖初觉得自己像是孤独的神明,前尘往事如梦幻泡影,不过来人世游历一番。
仰头可以看得清星象书上记载的所有星,天穹浩瀚,星河流转。靖初忍不住伫立观察,最后一次观星,他还有很多事想知道答案。奇怪的是根据这里的星象,居然辨别不出此地是哪里。
“嗯?”孟婆抬头看看靖初。
“请不要打断我的思路,”靖初目不转睛,只见危、虚二宿转向西北,心下暗自计算。
“听说你们观星的人都有颈椎病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