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乘宗的身形消逝在门内。
岁彦取出怀里的手帕,擦干净掌中的血污,伤口深处拂过一道不易察觉的绿光后已经开始慢慢愈合。
他呼出一口气。可算是说完了这么一大堆子话。
岁乘宗最后其实不是自己走进的门内,他甚至根本没有真正进到这个石壁之内的秘境中。
那道阵法除了有修复温养的功效,岁彦还把剥离神魂之法加了进去,只不过被剥离的是岁乘宗本人罢了。
在岁乘宗手持罗盘按在石壁上之时,他的神魂就已经被剥离出来了,与岁彦对话的只是神魂,肉身现在还倒在陈锦姚靠着的石壁边呢。
当然岁彦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不然可就露馅了,前功尽弃。
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脱离肉体凡胎的神魂会更脆弱,更容易让人有机可乘。
在死门中,只要神魂不够坚定,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门中漩涡牵引,更何况岁乘宗在岁彦的言语攻势下,道心心境都差点崩碎,所以他发现自己在门后时已经离门很远了。
岁彦转头看向陈锦姚,热络地招手到,“快进来啊,还站外面干嘛。”
陈锦姚纹丝不动,只是看着他。
岁彦头一点,对他解释道,“没事的,大阵全部开启后,死门也不会再死人了。”
陈锦姚不为所动。
岁彦摇头叹气,然后身形想消失不见。陈锦姚还在想人去哪里了,结果就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一脚踏进了石壁。少年慌张回头一看,来者竟是岁彦,只比他后了一步也踏进了石壁内。
岁彦看着少年述说着惊异的眼睛,摊摊手,“我一个修为高深的大修士,会个瞬移很过分吗?”
回以他的是一张略带鄙夷的面容。
岁彦哭笑不得,转头向还在休门的钱芝禾道,“你不去看看那个孩子吗?好像伤挺重的。”
钱芝禾反问,“你在那边为什么你不去?”
岁彦说道,“他又不是我请来的高人,肯定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再说了,他醒来看到的要是我这么英俊潇洒的脸庞可能会再次被帅晕过去的。少年郎的梦想不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卧于美人膝吗,何况是经历了这么艰苦的鏖战,我是过来人,信我没错。”
“你还有脸说?”钱芝禾眉毛一挑,没那么冰冷的面容又回到了冰点,“如果不是一直有人鬼鬼祟祟地从中作梗,战局会变得这么惨烈?”
岁彦瞪大眼睛底气稍显不足地反驳,“哈?要不是你一声不吭地找来个帮手搅局,按照我的计划走,这早就结束了好吗?”
被反驳的钱芝禾不服输,“我信不过你,肯定是双保险更稳妥,何错之有。”
岁彦露出一脸委屈,“钱小姐你以前说这话就算了,我这次可是推心置腹,对你全盘托出没有半点保留,想不到岁某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真真伤透了心。”
钱芝禾不理会,仍然字字珠心,“以你之前所作所为,我如此行事在情理之中。”
岁彦还想接着说,但是被身旁少年的咳嗽声止住了,“那个,赫连云鸣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那里冥想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岁彦闻言朝身后看去,坐在地上的白衣书生正饶有意味地听着他们对话,一双灵动的大眼跳跃着好奇神色。
岁彦抱拳作揖,赫连云鸣连忙起身还礼。而钱芝禾的身形也从休门中消失,一转眼便来到了溶洞中书生的身边,带着些许焦急的美目连眨,询问书生少年可还感到不适。
赫连云鸣连连摆手说没有,只是有些气力不支,缓缓就好。其实也不是哪里都没不舒服,他隐隐感到背后好像有东西在刺着他。
陈锦姚收起羡慕的目光,向岁彦问道,“现在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了吧?”
岁彦不解,“刚才我跟岁乘宗说的不是很清楚吗?”
他在秘境中以言语动摇岁乘宗心神之时,陈锦姚就已经醒来了,按理说自己解释得很清楚了。
陈锦姚摇头,“我想复盘一下刚才在溶洞内的战局,整场架打下来不明不白,不太爽利。”这一架再次加深了他对自己弱小的认识还有与强者之间的差距感。
不过知道期间有岁彦在暗中使绊子后,他心里飞刃落差稍微减轻了些,不过还有事许多不解的地方想要弄明白。
解决问题的不是靠抱怨和自责,反思和预防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旁观者清,放着这么好一个机会不抓住,那他陈锦姚就活该窝囊一辈子。
“我得知道自己有那些破绽,当局者迷,所以只能来请教你。”
岁彦一手托着下巴。刚才他和钱芝禾第一时间就感到了休门里面,透过死门倒是把溶洞里发生的事情一览无余。让他奇怪的是陈锦姚竟然主动开口,虚心求教。
岁彦眯起眼睛,“按照约定,这好像不在其中吧。”
陈锦姚点头,然后弯腰作揖,行晚辈礼,“陈锦姚代姑姑姑父谢过城主大人安排的渡船。”
岁彦侧身躲开,然后摆摆手,“各取所需,也是为了让你看见我的诚意罢了,况且刚才你能收到我的心声言语就断然回头撞向虫群,当得上我的付出,所以这一礼我是不会受的。”
“我也是相信大人说过的会我性命无忧才敢这么莽撞。”小心思被揭穿的陈锦姚只好直起身,“那就当是我欠了岁彦一个人情。”
“好说好说。”岁彦笑嘻嘻地拍拍少年的肩头,“其实你们俩真的吓死我了,搞得我最后冒着风险偷偷打碎钉影棺,不然还真给你们把岁乘宗磨死了。”
他还仰头叹了口气,“刘影都是我叫下来的,没想到是这么不争气……”
怪不得总是没完没了的!陈锦姚闻言脸皮跳了跳,算了,全当他是在夸我好了。
“快抓紧时间问吧,时间还很紧。”
陈锦姚开口问道,“难道一位五境瓶颈炼气士的防御还不如一件中品法衣吗?”
“先说啊,那时候我没动手脚,完全是岁乘宗的本事。”岁彦说道,“我跟你说说岁乘宗的纹神神通吧,你听了就明白了。”
纹神神通可是每一位身怀纹神修士的秘中之秘,岁彦连这个都知晓,看来比岁乘宗还了解岁乘宗不是说来唬人的。
“他的纹神叫做双鲤尺素,位置在左手拇指的第二指节上,对外声称是与人相互定下契约走因果一道的神通,没有实质杀力。”
陈锦姚回忆起来,岁乘宗确实没有使用出纹神神通,不过这个左手拇指的位置让他很在意,飞刃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岁彦笑着说道,“其实飞刃的真身就是双鲤尺素上的两尾飞鱼,有关契约、因果的说辞都是岁乘宗的障眼法,真正的双鲤尺素就是两片带着蛊惑神通的飞刃。正是靠着蛊惑,所以刘影刘显兄弟完全不敢有反抗岁乘宗的心思。这哪里是什么没有实质杀力的神通,分明是能杀人于无形的至强暗杀神通。唯一可惜的是这飞刃杀力着实低了些。”
岁彦看了一眼还被钱芝禾关切注视着的赫连云鸣,“所以不是赫连云鸣防御不如一件中品法衣,是你们在双鲤尺素的蛊惑之下,松懈了防御。回想起来是不是总能很清晰地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那就是双鲤尺素真正恐怖的地方,再配上他炼化为本命物的佛经镇纸,只要不碰到境界高出他太多的对手,基本是砍瓜切菜。只能说岁乘宗还是自大,不过也怪不了他,谁让他碰见了我们这几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怪人呢。”
岁彦说完扮作十分无奈的表情,轻叹一口气。
陈锦姚懒得多说,便问了下一个问题,“那道佛音对我好像有特别的效果?”
岁彦听到竟是沉默了一会儿,“那是一门佛门神通,不过却是被佛祖不予认可的伪教传承。一般佛经在人听来是教诲是督促,劝人向上,反省自身以修养功德。而你们听到的那道佛音是在归化,蛊惑,让人沉迷其中达到愚弄苍生的目的,这样的伪经与佛祖理念相悖,自然不会被正统所承认,一旦出世会就被所有佛教中人打杀。至于你那时运转的神通为什么会被这道佛音极化,达到半走火入魔境界,我不能太打包票地说。毕竟你那门神通确实古怪,是自成一派灵气流转的体系,凶煞十分。在我看来可能是被佛音歪打正着,一边功法偏于邪祟一边神通偏向妖媚,结果就有了推波助澜的奇效。所以这不是你的原因,是功法的问题,不用太过忧心,以后要再碰上这种蛊惑之法注意一下就行了。”
陈锦姚点头,果然连岁彦都比赵古靠谱多了,以往他向赵古请教,不是不回应,就是以这个不重要为由搪塞过去。
岁彦说完还很不服气,“我白给他一桩天大机缘竟然暴殄天物,明明那本伪经是一位化道佛陀亲自提笔在厌离功德金页上写就的,虽然《无相念佛》是一部伪经,可这纸是货真价实的佛门至宝啊,比一件只是沾了些许佛缘的破镇纸不知珍贵多少,他竟然放了佛经不要去炼化镇纸,还把这么珍贵的佛经当成符箓一样消耗物用,我真的是被他气到了!”
越说越气,说道最后开始捶胸顿足,“要不是看他‘乘宗’二字的命理太契合此物,我才不会一时脑热划了这么大块饼给他。他娘的,现在越想越觉得亏大发了!”
陈锦姚也想跳脚骂人,原来会打得这么累都是你一手造就的啊!
岁彦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岁乘宗的尸身,然后转过头来往死门走去,“差不行了啊,该说的输了,不该讲的我也讲了。”
陈锦姚点头,转身就要回到溶洞去,却被岁彦开口打断,“你去哪儿?”
陈锦姚一愣,他看了一眼石壁外的两人开口说道,“回家睡觉。”
岁彦以手扶额,“还睡什么觉,跟我进去啊。这块罗盘怎么说也是从你那里吸收了灵气,岁乘宗死了就只有你能持握。”
陈锦姚不解,“那你从休门进去不好了,你能一下就到这边,回去不也是一眨眼的功夫。”
岁彦摆出一副迷惑的样子问道,“到嘴边的肥肉都不想着咬一口?”
陈锦姚摇头,“我挑食,不吃肥肉。”
岁彦有些急了,“叫你过来就过来啊!”
陈锦姚还是摇头,但是迈出去的步子已经收回来了。
看到陈锦姚这个举动的岁彦心里腹诽一句实在机灵过头了,“进去少不了你的。”
陈锦姚转过身来,“算数?”
岁彦指着身后那块还悬着的罗盘,“别磨叽,赶紧的。”然后一边回头走,一边嘀咕着现在年轻人的心眼儿都是自己吃完饭没事就拿牙签戳出来的吗。
陈锦姚立马走过去拿下了罗盘,跟在岁彦后面一起走进了道场。
“唉,我还是送佛送到西吧。”岁彦边走边叹气,头也不回地跟陈锦姚说,“要不然看你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里面的门道。”
陈锦姚心想岁彦又在弄哪一出?
岁彦开口点拨,“你留意过岁乘宗的情绪变化吗,在溶洞中交手的时候?”
情绪变化?“越来越焦急、生气?”
“唉。”岁彦瞥了边上人一眼,榆木脑袋。不过他也料到少年会这么回答,“岁乘宗从赫连云鸣现身以后就变得十分暴躁,然后一直被你们牵着走,是也不是?”
陈锦姚点头。
“你以为一个修道近古稀,还是个自大狂妄之辈,会被两个十几岁嘴上都没毛的小子牵着走吗?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你再好好想想你自己前几天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经历,被人引导心理走向,还差点栽了。”
陈锦姚低头思忖,而后恍然大悟。是那天在他陈家宅子被刘显下的蛊毒!
看到陈锦姚终于有所察觉,岁彦才接着说,“刘显没死,重伤昏迷以后被钱小姐从岁乘宗脚下救了半条命出来,然后就被她带走了。我跟你说这个不是想赚你人情,单单是觉得有些做了的事情只有被人看到才有意义。”
陈锦姚嗯了一声,然后与岁彦到了一句谢。如果今天岁彦没有把这层点破,他敢肯定钱芝禾一辈子都不会提起这件事。
两人说着就跨过了死门,来到了真正的道场内,视野豁然开朗。
陈锦姚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封闭的圆形空间,身后并无门户,但是刻着八副完整的八卦卦爻分别镇守八个方位,他和岁彦就站在“坤”字位前。石壁上除了有八卦图外,穹顶还嵌着数不尽的夜光石,所以他们身处暗无天日的洞内也有如置身于夜晚的璀璨星光之下。
虽然还看得出是在一处溶洞内,不过这里宽阔了许多,地面也相当平整。而在这片空旷地带最瞩目的当属中心矗立着的一座高耸阁楼。
阁楼比较朴素,四四方方共有八层,其楼顶与穹顶相接,但是每层四角都有一盏灯笼点亮,共三十二盏。
岁彦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阁楼执了一个晚辈礼,久久没有起身。
陈锦姚也跟着抱拳行礼,只不过并没有像岁彦这般重。
岁彦礼毕,直起身子对陈锦姚解释,“这里是道场的正上方,严格说还不属于殉道之地,是岁氏前辈们为了避开长佑王朝的手段所专门开辟出来的地带。而这座振龙楼就是四百年前岁家扶龙一脉的先祖所造,上面亮着的三十二盏魂灯收拢着在此献出生命的三十二位宗家老祖的一缕残魂,头顶上那些闪耀百年不灭的夜光石都是死去的宗家子孙英魂所化,他们在一起守望了南虔几百年的根基。”
陈锦姚说出了岁彦后面没有说的话,“但是南虔早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死在断气,第二次死在尸身被埋入坟茔,第三次死便是被世人忘却了姓名。
陈锦姚又对着振龙楼鞠了一躬。
岁彦笑骂一句,“别以为你多鞠一躬我就会多让你多得一些好处。”
陈锦姚不理会岁彦,而是催促着他赶紧入楼。
后者眯起眼狡黠一笑,“不急,我还有点事情。”说完便双手结印,在身边升起一道芥子阵。
如果刘影在此一定会认出来这就是岁乘宗先前施展的那道剥魂阵,但是只要他再仔细些看,不难会发现这道阵法的阵纹与岁乘宗脚下的不同,两者是相反的。
岁彦此时布下的剥魂阵是要剥离出某人的神魂。
陈锦姚每次看见岁彦露出这副表情就知道对方又在使坏了。只见岁彦伸手在身前一捞,一团白色光团就落在了他的手中,然后芥子阵便被撤去。
岁彦笑嘻嘻地说道,“幸好幸好,差点没来得及。”然后招呼了陈锦姚一声,手里拿着光团朝振龙楼内走去。
楞了一下的陈锦姚连忙跟上。
岁彦走到阁楼正门前,门上有一道花旗锁将叩首串起。他从附近的地上随手握起一抔沙土,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打开手心便有了一把钥匙。
“老祖宗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就算被人知道了这是开门口诀,也猜不到其实是炼制钥匙的法门,更猜不到得来这里就地取材。”
岁彦用手中钥匙打开花旗锁,就如同离乡许久的归家人打开家门,是那么理所当然。他抖落掉手中的灰尘,推开大门。
在门口看来楼内的空间倒是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上不少。
楼内的大厅地下铺着分不清是什么材质的石板,而地上则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墙边的八根柱子上倒是可满了阴文,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奇怪的是陈锦姚沿着各个方位的柱子向上看去,都没有发现这一层有通往上一层的地方,别说是楼梯,整个一层楼顶连一个口子都没有。
“跟着我的步子走,别踩错了。”岁彦打断了陈锦姚的翩然思绪,“跟紧一点,”然后只专心于脚下往楼中走去。陈锦姚紧随其后。
两人踏着古怪的步子,一步一停终于走到了大厅中央。
岁彦转头向陈锦姚道,“把罗盘放在中间那块石板上。”陈锦姚取出罗盘照做,罗盘很快便没入到石板中去,然后从两人脚下传来一阵异动。
岁彦摆手示意陈锦姚不要慌张,只见脚下石板开始变换位置,等到石板不再移动,在大厅中央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阶梯,在阶梯左右石壁上闪烁着黯淡的光纹。
岁彦笑眯眯地对陈锦姚说,“下面就是远古余孽殉道所在,会发生什么我也只在家中古籍上知晓部分。毕竟四百年过去了,下面可能早已物是人非,所以踏下这条阶梯后我不能保证你的身家性命,下不下去全看你自己。”
陈锦姚只是面无表情的说道,“别磨叽,赶紧的。”
他的任务确实到这里就算是完成了,如果现在离去还能在岁彦这里把之前欠下的人情赚回来。别看岁彦现在笑眯眯,但是陈锦姚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他的面容这么僵硬,口中言语十有八九是真的,连岁彦自己都在担心下面的未知不祥。
冲着岁彦的提醒他就应该离去的,可是也正如岁彦先前所说,到嘴边的肥肉总得想着咬一口,机缘不都是搏来的。
再说了,要是两手空空地回去,不就是在向门外的人无言宣告是自己犯怂了?那可不行。
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怂的
有赵古和童靖两大门神护着,再加上岁彦这一尊大佛罩着,总不可能连个殉道地都走不过去吧。
没那么离谱的事。
岁彦苦笑一声,“那你自己瞧着点,我先说好啊,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不管你的。”
陈锦姚歪头,“那就?”
岁彦接着话尾,“各凭本事。”
陈锦姚点头,“甚好。”
两人同时走下了第一道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