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晴楼姐姐就是用情太深了,哪记得夫子的话了?”
入夜,明月高挂,月光普照。清风拂过万物,杨柳小舞,落花倚风而起,不随风远归,待于夜空交错纷飞,而后别风落尘、只待往后归根。
挽晴楼中有余音袅袅相绕,轻纱帷幔乱舞之间,有一佳人碧眸轻闭,纤纤玉手正拨动着面前物器的琴弦,轻轻地,不急,不乐,不悲,不怨!
“生当故来归,死当长相思…相思?”
佳人红唇轻启,一张一合,诉尽心意。
佳人旁侧立着手持琉璃盏的清秀少年,其间有一老翁懒散斜卧靠于余三盏琉璃盏的桌上。那桌上的琉璃盏,一盏盛满印着明月的酒,二盏盛满皎洁的月光
“晴楼姐姐?”
少年放下手中的琉璃盏,转头望向佳人,眼中的万千星辰顷刻化为怜悯,双唇轻抿,轻声呼唤。
佳人瑕长的睫毛下双眸依旧未开,少年好听的声音随琴音传入耳中,她只当助乐的妙音。
“晴…”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子耽兮,不可说也!”
少年正欲呼唤的妙音戛然而止,伴随着愈见愈快,愈见愈悲的琴音,老翁浑厚而粗重的噪音诉出了佳人心中的绵绵情丝。
愈见愈快,愈见愈悲,更多的是,愈见愈怨!
良久,音止,弦断!
佳人打开轻闭的双眸,少年的目光再次对上,只一眼,少年却忘之不却,她的眼中无泪,多了几丝愁,多了几丝悔。
她还是那么坚强,那么执着的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泪。
“夫子认为今晚这酒如何?”佳人将木制古琴放置一旁,起身至老翁旁蹲下,玉手拿起盛满月光的琉璃盏,倒酒,然后对月饮下。
“好酒,好酒。小楼儿今日不乖,这景不应啊!”
“哦?”
佳人轻笑,再道:“夫子是说这景不应,还是说能与夫子同饮此酒的人
除了他,世间再无?”
乌云遮住明月,清风拂过老翁凌乱的白发,苍老的容貌,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月光再次普照下,往事随风,皆散尽!
第一节①
“楼儿喜欢诗吗?
“喜欢!”
“楼儿喜欢哪句诗?”
“夫子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名唤晴楼,桑阳城挽晴楼楼主之女。空有一身琴艺,如今已十八年华,却没有找到可同我谈论琴艺的知己。最不爱“情“之一字,只愿一生潇潇洒洒,与懂我心中琴音之人天涯海角,同甘共苦。
“小楼儿,小楼儿?”
是谁?
“小楼儿?”
是谁?
是谁在唤我?
为什么我周围一片混沌,为什么我周围竟无一片光明?只有这个声音,它在唤我!可它在何处?
“小楼儿?”
我寻着声音的方向走去,黑暗笼罩着我,我加快步伐。
“小楼儿?”
声音自此停止,我犹如深夜失了灯的游人伫立在原地
良久,它终没有再响起
“你在哪儿?”
无应
“你在哪儿?”
依旧无应
“你在那儿?”
我发出最后一丝惊吼。突然,天旋地转间,笼罩着我的黑暗消失了……我猛然睁开双眼,起身而坐!
“小楼儿!”
身边传来熟悉又夹杂着喜悦的呼唤,我转头,夫子慈爱又紧张的面庞映入我的眼帘
“夫子?”我唤他
他冲到我床前坐下,双目紧盯着我,仔细一看,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面庞已更苍老,白色的须发紧贴面颊
“夫子?”
我问:“您怎么了?”
“你这小楼儿好生顽皮,好端端的与我小老儿置什么气?这晕倒在了外边,叫我如何与你爹爹交待?”
夫子似乎并未听见我的话语,只是一个劲地责备,责备我的任性与胡闹,更多责备的他自身!
“夫子放心,楼儿这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嘛!″
“小老儿我见着了,不过。”
夫子“微笑”:“小楼儿可否答应我去见一人?”
已是入夜,桑阳城被密密小雨笼罩,城外幽暗的树林中传出声声令人心颤的鸟叫声。
挽晴楼,秋心苑
桑丘城立在窗前,眺望远处无尽的黑暗,目光深遂,令人捉摸不透。
“楼主,还未找到小姐。”
岳子沐轻轻走上前,躬身轻言。
“不必找了。”
桑丘城再道:“京城有批生辰纲即将送往乐阳候府,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往。″
“是”
语毕,岳子沐再次躬身,随后便推门而出。
沧兰轩
“夫子要我见何人?”
“哎呀!去了就知道了?”
“这是沧兰轩?我们来这作甚?”
我驻足在原地,向前望去。只见红色朱漆大门顶端立着一块檀香紫檀木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沧兰轩″三个大字,大门前左右边上分别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夫子,这是谁的府邸呀?好生气派!”
我感叹道!
“哈哈!”
夫子大笑:“这便是述白公子的府邸了。″
述白公子,桑阳城人人称“云上公子″的桑阳第一美男,身姿矫健,能立于竹端而不倒;容貌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俊美无常;青丝如瀑,似阳春三月的风吹起的柳枝。
“夫子同他有很深的交情吗?”
我问夫子
“未有。”
夫子摇头
“那我走了。″
语毕,我转身准备离开。正当我前脚刚出后脚准备迈的时候发觉拴在我腰间的衣带一松,我立马如针刺了般迅速拉紧即将松开的衣裙。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竟让我遇上了禽兽。
我左手拉紧衣裙,右手化作拳头转身朝前方猛烈使去,瞬间,便被突然出现的一只手有力地裹住
我抬眼,对上一双湛蓝色的深邃眼眸。而后目光下移,那眼眸之下,高挺的鼻梁下不染而朱的唇角微微上斜。
“述白公子?”
白衣胜雪,青丝如墨,目光顾盼,流丽无霜
云上公子喜着白衣,不染尘世。回眸一笑,百媚皆生!
此刻,眼前之人一席白衣翩翩不沾尘埃,手执一把扶清子兰黑扇。笑得如三月春风,风度翩翩。便是周围娇艳欲滴的桃花,也都争先恐后纷纷落入尘土。
“原来是你?小楼儿?”
朱唇轻启,悦耳的声音自他口中传出。
第二节②
“你!”
我操起手中的剑,向他指去。利刃在前,寒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落花拂过,被削成两瓣,飘然落地!
“在下可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小楼儿?”
他唇角笑意不由得深了几分
“你认识我?”
云上公子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人只言他所经之处只余风中白衣幻影,不过顷刻间,幻影便随风远归。
“小楼儿不认识我?”
他玩味一笑
“自然。”
“哎哟!”
夫子慌慌张张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阻挠了他欲脱口而出的话语
“小楼儿你这是做什么?”
夫子右手急忙夺过我手中利刃,左手轻轻一把拍在我头顶,语气严厉道:“休得无礼,小心我回去便修书一封予你爹爹,叫他明日便来接你。”
“夫子!”
我委屈地望着夫子,道:“我不敢了,若我明日真叫我爹爹接了回去,夫子今后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那你向述白公子赔礼道歉!”夫子向我发出命令
“我不!”
他一介君子,不,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光天化日非礼良家妇女。如此禽兽之举,凭什么只让我道歉?
“您让他先。”
“小楼儿性格如此活泼可爱,难怪深得唐夫子喜爱!”
不说旁的,他的声音真是好听!如行云流水般,尤其是在夸人上,颇有造诣!
想着想着,我的唇角不禁悄悄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目光左顾右盼,在对上述白眼睛的那一刻迅速移开,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在笑!
“近日轩中刚进了新茶,夫子可同我进去一饮?”
他朝夫子轻轻一拜,语气不减方才之朗朗,只多了些许恭敬。
“劳烦述白公子。”
穿过紫檀木香的回廊,我们的脚步在一处藤罗翠竹交错中的小筑前停下
“请。”
述白走上前,掀起挂在小筑门前的竹帘,淡淡茶香自内传出,沁人心脾。
“谢谢你!”
我对他莞尔一笑,他一怔
入夜,月光倾泻入室。述白坐于敞开的窗前,目光更显深邃。
“来人。”
他突然出声
“主人”
不一会儿,竹帘被掀开,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天色已晚,夫子早些歇息。”
他站起身,白色衣袍迎风微微飘起。
“有劳”
语罢,夫子快速起身,拿起身旁放置的酒葫芦后,目光不经易扫了我一眼,而后随女子走出。
一瞬间,布满月光的屋子只剩下我和述白。我知道,我还不到可以就寝的时刻。
述白转身,深邃的目光对上我平静的眼神。而后,好听的声音响起:“小楼儿不走?”
“公子让吗?”
“你还真是不一样了。”
他慢慢坐下,白色衣袍向四周扩散而去。
“小楼儿认为我这茶如何?”
他问我
“爽口,清心。”
“哦?”
他轻轻端起面前盛满清茶的琉璃盏,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嘴角露出微笑,转过口盏,小口吞咽品尝。
“堂空小棋子,盏小聚茶香。”
″公子留下我?是否是因为挽晴楼生辰纲一事。”
我是挽晴楼少楼主,他是云上公子,也是当朝大名鼎鼎的北云王。
“你知道?”
他望着我的目光不禁增添丝丝惊奇,但转而又被深邃取代,对于我,他好像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唐夫子与我说过,挽晴楼的少楼主聪明伶俐,深藏不露,今日一见,倒还真是如此!″
“你与我夫子感情还真是深厚。″
闻言,他淡然一笑
“我知道你在意那批生辰纲,你有很多的方法可以得到它。”
“小姐肯帮我?”
“不”
我摇摇头
“公子凭什么会认为,我会帮你?”
“……”
他沉默不语
我接着说道:“公子的目的,我不敢揣测,我是挽晴楼少楼主,我只想竭尽全力保护它。”
“……”
“再会。”
我站起身,脚步往大门走去。
“楼儿”
正当我伸手想要掀竹帘而出的时候,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不对挽晴楼出手。”
我转身,只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慢慢向我走近,不一会儿,便来到我面前
“我不对挽晴楼出手。”
他重复刚才的话语
“你愿不愿意帮我?”
他问我
“……“
我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桑阳忌檀木,我知道。但它终归没有令我感到失望,我还是等到了你。”
他说的没错。桑阳忌檀木,是当朝建立以来就有的。
据说当年前朝灵光皇帝荒淫无度,宠信奸臣,陷害忠良。前朝百姓怨声载道,各方诸侯势力蠢蠢欲动。终于到了末年,起义军四起,已失去民心的朝廷最终走向灭亡。
而檀木,便是灵光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倾贵妃所喜爱之物。那时,人人都知桑阳的檀木生得极好,于是色令智昏,桑阳在灵光二十年迎来了灾难的一日。多年后,当人们再次提到之时,无一人不垂泪涕泣,每一个人都面目狰狞,神情扭曲。在他们的眼中,战火的硝烟弥漫着整个桑阳,往日的盛景不负存在,到处都是尸体,尸体堆积成山,血流遍了桑阳的大地,夜空中充斥着血的腥味,染红了一轮明月。
接着,义朝建立,盛世到来。桑阳,永忌檀木。
“帮我?”
他看着我,目光深沉
“入我挽晴楼。”我说
“什么?”
他怔了怔
“挽晴楼需要像公子一样的人才,公子清楚,我不可能将直系挽晴楼生死存亡的生辰纲交给一个外人。”
“嗯?”
他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弧度:“楼儿也可以嫁我!”
“登徒子!”
我睁大双目,愣在了原地,和着我方才正儿八经说的一番话,到他这里却成了他调戏我的手段?
想到这里,我快速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再次转身,掀开竹帘,大步走了出去。
一日后,我作别夫子,回到了挽晴楼。
“皇上的旨意已下,爹爹命你前往京都,与子沐一同将生辰纲平安送至乐阳候府。”
爹爹并没有过多追问我出逃的事情,这是令我惊喜的。他或许是忘了也好,刻意隐瞒我也罢,只要他不罚我,我自然十分乐意为他做事。
“扑哧!”
许是高兴过了头,我竟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小小的声音打破了屋内原本寂静正经的氛围,惊动了身旁默默低着头等待吩咐的子沐,也惊动了桌案旁严肃认真发号侍令的爹爹。
我连忙收起得意洋洋的模样,眼神怯懦地望向爹爹!
爹爹的眼神变得十分凌厉,手中紧紧握着盛满酒水的翡翠茶盏,酒水映出微微的绿,轻轻荡漾。
“爹爹,我。”
颤巍巍的声音自我口中传出,瞧见爹爹眼中的凌厉之色,我慌忙将怯懦的眼神移开,转而投向神情平静如水的子沐身上。
“下去。”
爹爹沙哑而有力的噪音响起,带着些许不容拒绝的语气。
我以为因我不经意的举措惹怒爹爹,正待我欲转身离开之时。身旁的子沐却抢先我一步,只见他朝爹爹躬了躬身,之后便转身大步推门而出,离开了屋子。
很快,屋子中只剩下我与爹爹二人。内心的恐惧感加增,我的脑中此刻只剩下一个悬念:“七年未曾谋面的家法,今日总算得以鹊桥相会了。”
“你今年已十六了吧?”
怎么回事?方才明明还是敛命屏气的模样,而此时爹爹竟让我觉得十分和蔼可亲?语气里竟充满了温和!
“是…是的…是的。”
“爹爹有这么让你害怕吗?”
“啊?”
我猛地摇头,言语变得急速:“没有,爹爹为人一丝不苛,和蔼可亲,真真叫我十分开心。只当是外面人乱嚼舌根,女儿定去拔了他们的舌头。”
“你啊!”
爹爹无奈一笑,眼中的凌厉被万千宠溺所取代。
“爹爹是挽晴楼的楼主,我在外人面前若无半点威信,这挽晴楼终有一日便会如当年桑阳一样血流满地,楼儿,你可明白?”
“明白!”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怯懦已褪去半分。
“爹爹膝下无子,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也是挽晴楼的少楼主,它唯一的继承人,所以?”
“我一定不负爹爹所托!”
我坚定地回答道
“所以楼儿准备什么时候为爹爹找个合意的女婿?”
爹爹一语即出,我立即愣在了原地,身子如被冰封般僵硬无比。
“爹爹,女儿不想嫁人。”
“为何?”爹爹问道
“夫子说过,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答道
英雄难过美人关!帝王心思难测,当年桑阳夜空中云雾缭绕的血月,哀号和泪声犹如琴师奏起的悲乐,惊了天,动了地,泣了鬼神。悲乐环绕着富饶辽阔的前朝疆土,掠过繁华的国都。国都的人人在笑,在舞,在张灯结彩,在锣鼓喧天!皇上得了名贵的桑阳檀木,为心爱的贵妃造了一座宫殿,贵妃芳心已得大半,皇帝大郝天下,与天下同享喜乐。
“情,果真是世上最锋利的剑啊!”
爹爹叹了口气,布满茧的手端起刚放置的翡翠茶盏,目光对着泛着萤萤浅绿的酒水,一饮而尽。
″爹爹还以为让你与子沐一同押送生辰纲,你会很中意呢!毕竟,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女儿自是十分中意的。”
“嗯?”
爹爹疑惑的目光望向我,百思不得其解
“子沐对女儿一直关怀有加,爹爹思虑得周到。”
我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女儿觉得,与子沐间的感情,还是兄妹之情为好。”
闻言,爹爹收起满是疑惑的目光,又换上无限的温和。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
“爹爹,可有听说过云上公子?”
爹爹不再是先前疾言令色的模样,那么!允诺过那个人的事,此刻便是我以身作则的最佳时机。
“你的心上之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