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一处打着高幡挂着灯笼的酒肆,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人坐在桌边饮酒,有些发福的老板趴在柜台,捻着几颗干枣消磨时间。
带着斗笠的人走进来,老板满脸笑容地去迎,这个人比先前那个人看上去有钱多了。
来人却并不理会老板的问询,只是在中年人的桌上放下一个包裹,转身离去。
“姜先生,你千里迢迢来到鄢陵,也是为了张大人的计划?”
“元大人,你只需要知道,如今我家主子跟你们是一条心。”
元敬看着那个人扶了扶斗笠牵马离开,将包裹收下,也踏出了酒肆。
“客人,您的酒钱?”
老板有些意识到这两个人的不寻常,又惦记着酒钱,忍不住出声。
“桌上。”
元敬一拉缰绳,翻身上马。
暴烈的黑马肌肉紧绷,鬃毛在奔驰中飞扬,带着主人来到了太守府前。
“来到鄢陵有一段日子,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潮湿闷热。”
元敬自语两声,下了马,一个将士过来将马匹牵走,他踏进太守府,没走两步,一道身影便匆匆跑了过来。
“不要胡闹。”
元敬沉声说话,却没有推开这个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儿。
“阿爹!”元玉墨红着眼睛。
“墨儿,你不该在这里,我让你留在温家家塾,是希望你能跟着先生们好好学一学规矩。”
这个女儿的顽劣他再清楚不过,但她母亲早逝,每当女儿哭着来找他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软下心来,想要将母亲没能给她的爱也一并给她。或许是这样,才养成她这样骄纵的性子,什么也不放在眼里。
“阿爹,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要将温玉容那个下作之人赶出鄢陵!”元玉墨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还敢打我!阿爹,你都不为女儿生气吗?”
元敬的眉头一拧,带着女儿回到内院。
“墨儿,你不要招惹她。”元敬语重心长地说。
“为什么?”元玉墨更加委屈起来,“连阿爹也不帮我!那个温玉容如今都不装病了,只说自己病愈,在温家到处转悠,好几回撞见我都当作没看见,简直欺人太甚!”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既有城府,又有实现自己野望的决心。以后,也许她会变成一个可怕的人,我不希望让这样一个人将你视作她的敌人。”元敬摸着女儿的头顶,“墨儿,若是……阿爹有一日不在了,也希望你能好好长大,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嫁个疼你爱你的夫君,他能护得住你,阿爹就能放心了。”
“阿爹。”元玉墨从父亲的话语之中感到了隐藏的危险,她抓紧父亲的袖子,惶急地说,“就算墨儿不嫁人,不是还有阿爹护着墨儿吗?阿爹为什么要这样说,就好像,阿爹以后都不会陪在女儿身边了一样。”
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鼻子里酸胀难忍,“女儿不要别人,只要阿爹。”
“傻孩子,阿爹会老的,有一天就护不住你了,你要怎么办?”
元敬摸着女儿的头发,两年前的时候她才只到自己胸口,如今个头已经长大自己的肩膀了。
孩子长大了,阿爹也就老了。
他总是想着,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交到自己爱她的人手上,可是见了那么多青年才俊,总是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到放心。
“阿爹不会老!”
元玉墨一下子生气了,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知瞪着什么地方,就是不看自己阿爹。
“阿爹才不会老呢!”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像是倔强的蛮牛一样跑开了。
“真是个孩子。”
元家忧愁地看着她。
他总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所以他不能失败。
不能失败。
“听说墨儿喜欢上了一个人?”
方才便站在一旁的老管家低声说:“是宋家的长公子,模样俊俏,才华出众,也不怪小姐对他挂心。”
“方伯,你觉得这个年轻人怎么样?”元敬忍不住叹气。
“这,老奴觉得这位确实是个能有大作为的人。”
“人品呢?”
方管家沉默了片刻,“恐怕并非良配。”
“我也是这么想。”元敬摇摇头,“可是墨儿性子太倔,若是直说,反而会激起她的斗志。”
“听说宋家正同嘉宁县主谈及联姻之事,等到事成,小姐自然会熄了这心。”老管家轻抚长须,笑了笑,“咱们家小姐是被宠坏了,但是也有它的好处,小姐瞧不上已有妻室的男子。”
“也是。”
元敬眉头舒展了开来,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蝉鸣不止。
宋月殊一袭月白长衫,腰间兰纹腰带,配了环佩美玉,踏入游云坊。
“倒是个好地方。”
飞檐碧瓦,四面通风,很是清凉。桌椅屏风一应俱全,带着淡淡的芳香,令人心旷神恬。
坊内的小厮引他坐下,并未多话,送来上好的雨前龙井便躬身告退。
“以前竟不知还有这样的雅坊。”宋月殊轻摇折扇,风雅蕴藉,感叹道,“难得,难得。”
“比起碧水楼也是不遑多让,真是个好地方。”腰佩长剑立于一侧的侍从忻经武也忍不住附和,笑着说,“公子,这位温小姐约您来此,当真是用心啊!”
宋月殊笑了笑,风轻云淡。
“佳人相邀,风雅之所,确实是人间一大快意事。”
“只是这位温小姐为何现在还未到?”忻经武有些不解,她自己邀了公子前来,却未至此,未免有些失礼。
“相见佳人,静心等候是君子之礼。”
坊内景致大好,宋月殊悠然赏景,并不着急。
他闲庭信步走在坊间,拨开轻纱,眼前豁然一亮。
抱琴的女子跪坐在软席之上,敛眉侧首将下巴搁在琴弦之上,皓腕如雪,玉般的指缓缓拨动着琴弦,发出一两声短促的轻响,在坊间轻扬。
雪绸泛着细腻的光泽,堆散在软席上,勾勒出女子修长的小腿,腿间的肌肤不露分毫,却天然带着诱 人的曲线。
有诗人说“雪色弥香,梅影绰约”,从潮州进贡的雪绸便是因此而得名,远看是灼目的雪色,在光照之下却显露出浅浅的淡绯,如同少女绯红的面孔,是罕见的佳品。
可这等珍贵雪绸再如何细腻光泽,也比不过眼前女子莹泽的肌肤,被轻纱裹着的小臂美如雪色,又带着微微的绯红,这世间再美的月色光华也比不得。
“温妹妹。”
宋月殊回过神来,他早知道这个女子容光绝艳,可如今乍然一见,依旧为她的光华所摄,甚至有些心惊起来。
温玉容缓缓抬眸,长而浓密的睫毛在她的眼底投下一片光影,她的眼睛如雾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月郎,随我来。”
她抱琴起身,赤足踏在软席之上,悄然走过。
宋月殊不自觉地跟着她的步子过去,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侍从并未跟上。
忻经武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有些发痒,他依旧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却忽然明白为什么宋月殊愿意等着她。
如果是这个女人说一句话,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愿意一头撞进去的吧!
心底悚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