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冯彩云自从和李三结为夫妻,一对苦命人乍然如逢甘露,如沐春风,真是你疼我爱,说不尽的风流缠绵。那冯彩云住在逼仄的一座小院里,觉得日子样样都好,就是寂寞难耐。有时看着瓦檐上的雀儿飞来飞去,有时把听来的曲子唱了一遍又一遍。日子呢,就显得比老河的流水还要缓慢。
这天晌午热得出奇,老河岸边的天,夏天比任何地方都热,冬天比别的地方都冷,蝉在树上长鸣,叫得小巷更加幽深寂静。大晌午的,家家院门紧闭,悄无声息,人们都歇了午觉。冯彩云住在巷子尽头,巷里本就李三一户住户人家,别的院子是好多商家们放东西的库房,店铺里卖的没货了,才听见小伙计们吆喝着来搬运。就这搬东西的声音,冯彩云也是好几天才能听到一回。人家在别的地方存的货物更多,李三告诉她,像他们这条小巷里放着的,都是一般买家很少的冷货。因此上这小巷白天进来都显得阴气逼人。
冯彩云歪在炕上,桃粉洋稠褂子马蹄袖,袖口外,皓腕如雪,一双精致的丝镯一看就知道是“老凤祥”的地道货。结婚时“永泰和”的老东家作为贺礼让李三戴在彩云胳膊上。那冯彩云把玩着镯子,歪过来歪过去,两只眼皮老打架,可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哒哒!”门环的响声在这寂静的晌午显得特别真切,彩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上了鞋,谛听外面的动静。
“哒哒哒!”这一次比上一次的节奏明显快了许多。是谁呢,这院子除了陈婶没人来,可陈婶一般是连敲带喊的呀。
“谁呀?”彩云隔着房门颤抖着问。
“俺是‘永泰和’的,你家李三在河边接货,不小心掉水里去了。人抬在‘义生成’店铺里灌药呢,东家让俺来叫你哩。”
天哪,闯下比天还大的祸了,冯彩云差点摔倒在当院!其实,老河边上水生水长的男人光屁股小子起就是水里的好把式,哪会掉进水里等人救,何况是在河边边上?可冯彩云根本不懂老河边人生存的起码常识,一听男人掉进水里不知是死是活,也不辨真假,急急慌慌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冯彩云就迷糊了,报讯的根本不是“永泰和”的人,而是那天在黑龙庙看戏时那个唱歌调戏自己的牛二,牛二后面跟着的人后来听李三说是碛口镇上新来不久的税官。那天牛二使坏,还是杜大人解了围。看杜大人今天穿了一身洋装,脸上笑眯眯的,不像来报讯的,模样长得周周正正也不像个坏人,可怎么又和牛二相跟着来俺家?冯彩云一瞬间转了好几回,也想不破这两个人找上门来究竟有什么事。
“你家李三好着呢,怕你不开门,我跟你瞎说哩。”牛二嬉皮笑脸。
再怎么瞎说也说个别的,太阳红盘似的,也敢咒人?冯彩云想说牛二两句,可杜税官没惹咱,彩云就没好意思数落他。
“路过这里,讨你一碗水喝行不行?今天的太阳可真毒。”杜其瑞不问彩云让不让喝水,自己一掀竹帘子进了屋。
没办法冯彩云跟着进了屋,好像自己倒成了客人。回头望牛二,牛二却钻进茅房去了。
“杜大人请喝水。”冯彩云一颗心怦怦乱跳,从暖水瓶里倒出来的热水几乎烫了手。
杜其瑞连碗连手一把抓住了。彩云抽不动手,又不敢喊,任凭一双男人的手在自己手上来回摸。
彩云眼泪也快下来了,央求声里带上了哭腔:“杜大人,别这样,要让外人知道了,你可让俺在碛口街上怎活人呀?”
咦,碛口的女人就是怪,谁也不说自己不情愿,怕的就是人知道。刘喜家老婆也是这句话,可男人一上身,照样不是比男人还快活?此刻冯彩云的哀求在杜其瑞眼里那是另一番风味的调情,怀里的女人越是央告,他的欲望越被撩拨得高。等那女人彻底软了,杜其瑞才把冯彩云轻轻放在炕上,自己一横身跨了上去。
晚上李三像往常一样回家,可一回家就觉得有点异样。白天在店铺里,眼皮直跳,跳得他一直心慌慌的,小伙计小毛一边给他找麦秸秆往眼皮上沾,一边问他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李三说,两眼都跳。“哎呀,左眼跳钱,右眼跳灾,你这是福祸都占了呀!”小毛的话让李三心悬悬的。等了一天,日头好像比往常慢得多,李三站在店铺看西面,就想早点让天黑下来,早点回家见到彩云。他抱着彩云的时候就觉得踏实,看不见彩云,就觉得她真的像云一样,好像在天边,好像不是他的。此刻李三一摸锅灶是冷的,划了一根洋火点着了煤油灯,灯下细看,才看见彩云眼皮红肿,分明哭过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了李三的头顶。
“彩云,今天谁来过咱家?”
“没,没哩。”
“那你怎像哭过似的?”
“住在家里瞎思量,听那黑龙庙唱苦戏,就想起俺娘和弟弟来了。”忽然间想起幼年的事,果真情场触动,这下冯彩云捂住嘴儿放了悲声。
“哎,俺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等咱过两年立稳了脚跟,你弟弟也大了些,咱去一趟米脂,把他接来不就是了?咱这碛口镇你也知道,遍地是生意,步步有银子,只要人勤快,过活个日月不是些事。”李三把彩云搂在怀里,抚摸着彩云的一头黑发,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把个彩云弄得心里更像扎了锥子一般难受。
从此祸端就埋下了。没见李三来闹腾,杜其瑞就知道这女人愿意吃这一口,此后隔三岔五来寻快活。冯彩云原指望杜税官得一回手就罢了,像他这样的,要打个伙计,哪里寻不得女人。谁知杜大人偏偏看上的就是她。说又不能说,喊又不敢喊,彩云连跳河的心都有了。后来彩云不开门,可那墙太低,男人家一跃就上了墙头了,根本挡不住人。
特别是李三替东家在外面采办货物的时候,冯彩云更是害怕。李三说不行的话让陈婶来就个伴。怕杜其瑞来了碰上陈婶,让人家陈婶看低了自己,一旦说出去坏了声名,彩云拒绝了。牛二最是上心,李三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李三跑了远路,杜其瑞就在晚上来,整晚整晚搂着她寻快活。搂着他的男人像一块胶,凭她怎么挣扎也逃不脱。她在胶着的状态中死去活来,心力交瘁。
这天晚上,冯彩云一反常态,用女人的身体第一次主动迎合了杜大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道德感与羞耻感的折磨使她的心理达到承受的极限。今晚,她将用身体的配合唤醒这个男人的同情,让她永远断绝了这个念想。酣畅过后,杜其瑞正在天堂里腾云驾雾,冯彩云却“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杜大人,你都把俺这样了,坏了俺身子,可不能再坏俺名声了。俺在碛口镇上生活不容易,碛口镇的人都是俺的恩人,俺啥的声名也担待不起。你要真爱见俺,放俺一条生路吧。”
杜其瑞沉浸在仙境中回味无穷,猛然见冯彩云一反刚才的娇憨,竟然要自己放了她,这个举动大大出乎意料。刚才还腾云驾雾,说翻脸就翻脸了。杜其瑞脑子一转,想了许多。看眼前的光景,小女人就是怕在碛口镇上坏了名声。杜其瑞觉得这个题目不难,若是有意做长久夫妻,何不如将她带回天津?先藏着,等病太太一伸腿,还不是如花似玉的一个夫人?杜其瑞一瞬间下了决心,觉得自己的决定周全而英明。杜其瑞看着半跪着的冯彩云,头发松散,杏波流转,说不尽的风流乖巧,一声“乖乖心头肉!”伸手一揽,重将冯彩云搂进怀里,解衣宽带,欲再杀个回马枪,重登巫山云雨之境。
冯彩云身子一拗,从杜其瑞怀里挣了出去,眼泪已是滚滚落下:“大人你是碛口街上踩得地皮响的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寻下,俺是有主的人,李三是俺的恩人,你放了俺们,权当做一件善事,俺天天给你念经行不行?”
杜其瑞怔住了,有点心软,可真的是欲罢不能。走天津,过汾州,下碛口,按说自己也从小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过手了数不清的女人,就这一个弄得他撂不开手。戏班子里的“赛西施”他也尝过鲜,任凭哪一个女人也不能和这冯彩云比。戏子爱做戏,做爱也是这毛病,虚情假意里透着做作,此刻回想起来叫人扫兴。这冯彩云是从里到外的好,是叫男人心疼的那种好。她在抵抗的不言中,娇小的身子透着倔强,却更惹人怜爱。跟别的女人一好就淡了心,想着如何才能把她们甩开,跟冯彩云见一回那情是浓一回。这样的尤物,罢手何其难也!
“乖乖,俺看这碛口镇上也不过如此,比起天津差远啦。不想让人知道,俺那天把你送到天津享福去。”
“杜大人,俺生是李三的人,死是李三的鬼,李三到哪俺跟着到哪,莫说天津,就是跟着外人上天堂俺也没啦那份活心思。”
彩云真后悔自己当初的软弱。自个不端正,野鬼好上身。现在好,鬼难打发了。
彩云的神情一天不如一天,脸上带出了憔悴的模样。早出晚归的李三灯下没看出彩云的变化,碛口街上却传出了风言风语,说那冯彩云可不风流,过门才几天就让杜其瑞给睡了,还不是看见人家税官长得洋气又有权势。有的说这李泰祥一世精明却办了糊涂事,光顾自己买个厚道名声,不该让这么年轻好看的女子住在镇上,自古红颜祸水害人不浅,这下应验了吧?
转眼快过中秋了,温热的碛口镇还裹在热浪里,没有一丝秋意。熬过了一年的清淡时节,家家店铺长足了精神,又迎来了生意上的繁华热闹。买红糖的,倒油的,称面的,都在准备打制月饼。再怎么穷的人家,也要置办几个月饼孝敬老人,给孩子解解馋。这天李三照应着船工们把从陆路运来的红糖卸在店铺里,忽然旁边一个七八岁的脏兮兮的小男孩在扯他的裤腿:
“你是李三叔叔吧,你家有人肚疼叫你回去哩。”
李三根本不认识这是谁家的孩子,就问:“是谁让你告俺的?”
“那个大娘说她叫陈婶。”
肯定是彩云病了!这一向,彩云一直无精打采,老人们说,女人家有了喜,就是没精神的样子,说不定彩云给怀上了。想到这里,李三按住心里的窃喜,向柜上告了假。李三不知道,是二道街上的妓女“老法币”传了这个讯。碛口街上一向门庭若市的“老法币”这几天“门前冷落车马稀”,听人说镇上住了个活貂蝉,连最洋气的杜税官都想和她打伙计,动了气。老娘们在这里公开卖没人来,你个冯彩云,仗着生得好,吃着锅里的,不撂碗里的,看老娘不端了你的摊子!“老法币”花了五个铜板叫人看定杜其瑞进了李三家的门,又用一个饼子打发小男孩去叫李三。李三一路小跑进了胡同深处,大门口和杜其瑞碰了个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