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凡生再次见到史健,是史家20年秋天。
这9年之中,史凡生一直住在后湖。在后湖,他活动的范围比以前打,可以在湖中的一个岛上自由走动,可以看着不经高墙围困的天空,可以栽花种菜、钓鱼捉虾。
岛上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木板。每十天一次有船过来运送生活用品,替换用人。不在规定的日子,就算岛上死了人,也得等到正日子才会有船过来。
史健走路仍然稳健,头发已经花白。仔细看去,脸上的皱纹之间有了些微暗淡的斑纹。
“师兄,你老啦。”
“你也老了不少。”
“我现在该叫你陛下了吗?”
“咱们在这里,不必拘泥于这些礼数。”
“我在这里,不知道世间变换,也不知道自己老了。这里的人差不多都可以算是哑巴。陛下现在的国土,有多大了?”
“不过一半。”
“陛下的疆域之大,亘古以来所未有。陛下创下的基业,必然能够光耀千古、遗泽万代。这些年来,陛下想必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费尽了心神。这么大的疆土,不知道陛下去过的地方有几何?”
“现在不同以往,我一出动,纷扰太多。十年来,我一直就在这个南京城里。”
“如此说来,陛下疆域虽大,也只不过是把自己关在一座小小的城里。年轻的时候,陛下说,西方有高山,巍峨参天,白雪终年不化。山下绿草如茵花似繁锦,河水清澈如天空。陛下当年的愿望,就是到那雪山脚下,筑一小屋,放牧吟唱而生。以陛下的尊贵,当年的愿望,竟然还没有实现。”
“西方的那些山,如今都是我的。”
“当然,当然。”史凡生点着头说,“天子之山,就算让它们跑到这南京来,给天子看看,也无不可。陛下既然还没有一统环宇,这个时候到我这里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苦恼吧。我猜,应该不是为了什么西方的山的事。”
“看来,你没有白在这里呆着。整天没事瞎琢磨,总能琢磨出一些事情来。”
“承蒙陛下夸奖。我就再猜上一猜。天子的苦恼,无非是内忧外患,又或是时不我待,就像是始皇帝那样,想要长生不老。
“你当然不会找我来聊长生不老这种事。就算要找人聊,你也会去找你的那些御用大夫。内忧外患当中,外患对你来说不足为惧。那么就是内忧了。
“十年时间,打下这么大的一个帝国,确实是有些太快了。古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已经打下了一半的世界,你手下的那些个将领们,想必有些让你不放心。这亘古未有的大国,该怎么统治,还真是要破费思量。
“你用我除掉了第一代跟着你的人,这第二代跟着你的人,又该怎么除掉?这可不是几艘船能装得下的。事业未竟,都砍了头总不是办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总是兔子都死光了,鸟都吃到肚子里之后的事。现在还有大片的兔子和鸟,怎么能让狗和弓不会反伤自己。伤脑筋,伤脑筋。
“而这种事,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与说一二的人。所以呢,陛下就又想到我了。我算是半个死人,说说无妨。困在南京城里的陛下,我困在这后湖里的我,也可以说有点同病相怜。
“陛下的苦恼,比我还要更多上很多。我只是两脚不得自由,其余诸事不需费心。衣食住宿无不称心如意。陛下除了两脚不得自由,需要忧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要打架,要赚钱,要养家糊口,还要养活我这样闲散人。”
“你倒是洒脱。但是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的安稳日子,恐怕也过不好。”
“天要是塌了,我等小民当然是管不了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嘛?天自然得是天子撑起来,我等小民乐得浑浑噩噩过日子。”
“那,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我觉得吧。”史凡生嘿嘿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接着说,“我觉得你以前说得对,不如选举吧。大家投票解决,不用你砍我我捅你的。”
“屁。选举也想把对手砍了。”
“你可以不参选啊。”史凡生说着,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当然了,事到如今,想要让你放下权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就算是用刀刮也刮不掉。有了我的前车之鉴,就算你说不参选,别人也不信啊。
“我想,除了怕手下人的造反。陛下可能还有一件事烦恼,那就是立太子的事。按理说,太子应该是史达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达山和达海了,不知道他们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不过,上次我问过陛下。陛下上次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6个儿子。那么,就不全是齐小姐生的了。
“在江宁的时候,齐小姐自然是一等的人物,陛下当时迎娶了齐小姐,说是高攀也不为过。但是到了如今,天下的女人都是陛下的。齐小姐年岁渐老,失宠也就在所难免。这太子的位子,到底是交给齐小姐的儿子,还是其他小姐的儿子,陛下想必也会犹豫不决。”
“达山做太子,已经很多年了。”
“太子可以换,而且陛下可以随时换。我猜,达山、达海可能并不十分讨陛下的欢心。他们生得太早,没有学会仰望陛下的龙颜。相反,比他们小的龙子们,会越来越震慑于陛下的威严,做事战战兢兢,不敢对陛下有丝毫违逆。”
“你又有什么建议?”
“陛下,生于深宫的龙子,难以成为大器。没见过世事艰难,人间百态,难免做出‘何不食肉糜’的事来。不敢违逆于你,日后坐上那个位子,又怎么能震慑住文武百官。要我看,以后的龙子,都应该在民间历练过,才好成为太子。
“陛下如今春秋正盛,更加不急于更立太子。不妨再看个一二十年,把各位龙子的秉性能力看个透彻,再做决定不迟。到那个时候,又会有新的美人在侧,总不成那个时候再换太子。”
“天下之大,到头来却只有你还能和我说说心里话了。”
“陛下,那是因为,我活着还是死,其实差别已经不大了。陛下身边的人,想法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