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姐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芊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半天，下半句硬没接上来。
我离得远远的，屁都不敢放，一开口，没准儿穆Sir那一肚子气跟泥石流似的瞬间就把我给埋得严严实实，插个碑，挖坑都省了。气氛凝重的可怕，没有人吱声。我走到茶几前，拎起水果刀。姚遥一个箭步冲上来，惊恐的攥着我的手：“你想做什么？”
“我……我给大家切西瓜……”
“狗屁，还以为你要切腹呢！”芊芊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小敏看了一眼小王八：“还有件事想跟大家说。我们，打算回赣州。”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
“走了这一趟，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小王八握了握小敏的手，“哪天房梁一倒，两腿一伸，什么都没了。与其每天望着一山更比一山高，不如安安分分的种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1927年6月，王国维去清华园参加毕业宴会，翌日他便自沉于颐和园的昆明湖。用现在的话说，王国维跟他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拧巴了。拧巴固然不好，但首先你得有这个底气。如果没有，那就学聪明点儿，退而求其次吧。
“我们打算在赣州买个小居室，把他父母接过来一起住。”小敏与小王八相视一笑，“欢迎你们去做客。”
“什么时候走？”芊芊和姚遥的心情大概也和我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等办好手续，大概一个月吧。”
小敏凑到我跟前：“帮我个忙吧？”
“嗯。”
“帮我照顾好妞妞，等那边稳定下来，我就回来接它。”
“嗯。”我木木的应了一声。
穆靖上前拍了拍小王八的肩，一声不吭出了门。
掌声响起，我正站在舞台中央，抬头，是满天星光，台下，是陪我走过那一段段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们。他们之中，有人在为我热情鼓掌，有人微笑着矗立在一旁，有人正默默的转身离去。我冲下舞台，满眼尽是挥舞的荧光，熟悉的背影正渐行渐远。蓦然回首，我站在簪花岭的东北饺子馆前，四下一望，那不是小敏吗，跟谁玩儿小蜜蜂呢？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
“飞啊，嗯啊；飞啊，波啊。”
嗯你妹啊，波你妹啊……
“你TM养金鱼呢，干了干了！”
“艹，怕你啊！”
“你们俩慢点儿喝，还有下半场呢。”小敏眉头一拧。
“算了，由他们去吧。这次不发挥，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霞妈妈启开两瓶啤酒，递到桌前。
穆靖过来敬了杯酒：“明天就走啊，怎么不多留几天？”
“早走晚走，早晚得走。”小敏挤出一丝笑容，“多待一天，又多一分不舍。”
“手续都办齐了？”
“嗯。”
吃完饭，穆靖接所里电话，有事先走了。我们转战KTV，下半场开打！
“两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飞啊，飞啊。喝！”
“你们俩消停会儿。”莫芊芊递过来两只话筒。
“来首千里之外！”小王八大手一挥。
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我等燕归来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
故事在城外，浓雾散不开，看不清对白
你听不出来，风声不存在，是我在感慨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把结局打开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你来。”不是我叫不上去，是怕自己再唱下去，泪会决堤。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
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去洗手间冲了冲脸，回到房间，大家围在一起正眉头紧锁的盯着什么东西看。
“看什么呢？”我扒开人群一看，茶几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嘟着嘴扎着俩辫子的小女孩一脸怨念的看着镜头。
“这谁啊？”
“瞧仔细咯。”
我双手捏起照片，越看越觉得这娃眉目之间有几分我的神韵。
“喵了个咪的。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亲你妹，翻过来看看。”小王八一努嘴。
吾儿江聆，摄于一九八X年八月……
“麻痹，我的照片怎么会在你那儿？”大伙笑作一团，完全无视我扭曲的面孔。
“你爹是多想要个女儿啊，哈哈哈哈！”姚遥笑得在沙发上直打滚。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小王八忙又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
“不会是他小时候的裸照吧？”芊芊手快，一把夺过去。
“你要这么想我现在就脱给你看，保证比小时候有看头，还不收费。”我伸手就往裤腰带上拧。莫芊芊呸了我两口，赶紧扭过脸去，把照片往茶几上一扔。
“这么多人？全家福？”霞妈妈拿起照片。正中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两旁是一群老娘们儿，站在后头的是清一色的老爷们儿，五个眉清目秀的娃娃蹲在老太太脚下，眼眶不觉一热。
“老太太左边那位就是你妈。后排左起第二个是你爹。”
亲情其实离我很近，近到触手可及，只是我不敢拉开那个镜框，亲吻他们而已。
小王八端起瓶子倒了半杯：“你现在就像这杯酒。”接着，他又把杯子满上，直到金黄色的泡沫溢出杯沿。“多了，反而得不偿失。”
“少他妈给我拐弯抹角，咱今天能不谈这个么？”
“不说我憋得慌。你这人优柔寡断，不到火烧屁股你决计不会去端水。”
“那你教教我？”
“这事儿我帮不了，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跟放屁似的，说了等于没说。再聊点儿咱俩以前的事来听听。”
“不记得了……”
“信不信老子一瓶子抡死你，还不带喊救命的！”
“那就要从《仙剑奇侠传》开始说起了……”小王八点燃一支烟，把剩下的丢了过来。
“以前怎么没见你抽过？”
“都他妈跟你学的。那时候，你抽一天顶我一个礼拜！”
……
小风吹着，小酒喝着，小烟抽着，我们背靠背在阳台上迎来了日出。睁开眼，已是一片晨光盎然，鸟语花香，也不知道谁给我蒙了床毯子。妞妞正专心致志的嗅着散落一地的啤酒瓶，见我醒来，低低的呜咽了几声，我一把搂过它，潸然泪下。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妞妞一到晚上就折腾的厉害，吱吱的挠门，叫的人不得安生。我不得不把它拴住，套上嚼子。有一天，它忽然不叫了，一天到晚软趴趴的伏在阳台上，门也懒得出，只是我们下班回来或是别人来敲门的时候它会嗖的一下站起来，见过来人，耳朵又像许久没有浇过水的枝叶，惆怅的耷拉下去。
地震的伤痛渐渐远去。我院的四位伤员成功完成手术后，恢复情况还算理想，小腿骨折的大叔和脊柱受伤的大姐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下一阶段需要正规的康复治疗，我院缺乏这方面的医生和设备，市卫生局决定把伤员们转到广州。临走前，医院开了个欢送会，急诊的秦主任选了些相片，详细展示了这几个月来伤员和我院医护人员相处的点滴。有的医生护士自己掏钱给伤员买衣服买鞋子买水果，很多科室的护士自发给伤员送药、送饭、打扫卫生、布置病房，姚遥还跟几个儿科护士在他们的病床上挂上不少千纸鹤，祝愿他们早日恢复健康。一笑一颦间，尽是真情流露。泪洒当场，依依惜别。会后，护士们在院里找了医院的几处风景，要我帮她们拍几张与伤员的合影。镜头里，大家笑得像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愿苦难从此远去，平安幸福长存……
小王八走后，电视台又调了个女孩子来负责健康社区栏目的采编，姓冯。电视台的人给负责这个栏目的沈爷和小冯一人起了个外号，叫沈健康和冯社区。说起这个外号还闹了个笑话。电视台里有不少夫妻档，女的拿话筒，男的扛摄像机。有一次，台里人聚餐，沈爷估计是喝蒙了，站起来想说几句助个兴，原意大概是祝台里的女同胞们身体健康，结果他来了一句，台里的女同胞，都是健康的。几个有妻室或是女朋友在场的，当下脸都绿了。
不带这么占人家便宜的！
这天，儿科主任通知我有个案例可以采编，让我去儿科病房。走到病房，刚要伸手，门开了。姚遥拿着杯子，神情凝重的一头撞我怀里。我一个踉跄，半年的工资在离地面还有0.5公分时被我死死攥住，豆大的汗珠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对不起，对不起。”她面红耳赤的连连道歉。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我把照相机往脖子上一挂。
“你过来找案例的？”
“嗯，你们儿科吴主任通知我的。”栏目的拍摄流程并不复杂，我寻找案例，跟家属沟通一下，如果同意拍摄，我拍几张患者照片给栏目采编人员，然后确定拍摄时间。
我推开门，顿时就愣了。你见过交通地图吗？褐红色的血管就像地图上犬牙交错的公路一样突兀在这个小女孩的四肢上，触目惊心的从颈下一直延续到腹股沟，头顶秃了一大块，猩红的头皮上一根头发都没有。
“这位是我们宣传部的同事，想给小玥拍张术前照片。”见我半天没回过神，姚遥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向坐在小女孩身边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她四十岁上下，冲我点了一下头，面无表情。
“玥玥，来，跟叔叔打个招呼！”姚遥把水放在床头柜上，亲昵的抱起女孩。女孩没有吭声，背着手，羞赧的打量我。
“您是玥玥的母亲吗？”
“我是她阿姨。”
“想跟您商量下，看您愿不愿意联系一些媒体记者做个报道。可能的话看能否为玥玥筹集一些手术费用。”基本上，以往听到这句话，家属没有一个不愿意我拍照的，但真正能获得捐助的实是凤毛麟角，这种事情大家在媒体上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女人哦了一声，不冷不热。我端起相机，给玥玥伤口拍了几张特写，忍不住说了句：“这么小的孩子，真造孽啊！”女人的眼圈霎时红了，抬头就是一句：“这是我老公的孩子”。
女人结婚十多年了，家里有三个孩子。老公在这边上班，跟厂里一女的好上了，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孩，玥玥是妹妹。女人知道后来这边几番交涉，老公既不离婚也不结婚，就这么一直拖着，敢情他是想学《双食记》里的陈家桥。无奈之下她只得留在这边打工，独自负担起自家三个孩子的生活。有一天一大早，玥玥的亲生母亲跑去打麻将，厨房的电饭煲里还煮着稀饭，房子就剩两个娃娃在家里睡觉。电路老化引起火灾，姐姐送到医院就不行了，活活呛死的。玥玥从床上滚到地板上捡回一条小命，全身70%的皮肤大面积烧伤，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烧到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