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但这方天地内并不安静。
或者说,只是部分安静了下来。
越人大营里锣鼓齐鸣,那是越人在用血肉祭祀自己的神明,祈祷自己明日多杀敌人而不被敌人杀死,祈祷天神保佑自己一生平安,家庭和睦,部落壮大。
谈笑声与嚎叫声在如墨的深夜中清晰可闻,无数根火把照亮了吉安城的对面,也照亮了越人大营。
站在吉安城头,便能清晰地看到营寨的一切景象。
除此之外,就看不太清楚了。
越人营寨外,丛林之中。
虫鸣声与时断时续的鸟叫声仍旧存在,但若仔细辨别,其中还夹杂着许多不一样的声响。
皮靴踩在断枝落叶上的嘎吱声。
随着领头之人猛的一挥手,三千道人影立刻止住脚步,攀附在树干旁边或躲藏于草丛中间,噤声不言,手却死死攥在武器上,目光穿透黑铁兜鍪,死死盯着前方百米处的越人营寨。
良久,那领头之人才又挥了挥手,千余道身影慢慢起身,沿着丛林洒下的阴影,小心绕开月光与火光照亮的范围,向营寨的外墙摸去。
他们很紧张,一分一秒都好似一个时辰般漫长。
一声夜鸮的叫声从寨门方向传出,仍然留在丛林之中的领头人长吁了一口气,回顾四周,只能看到黑夜中一个个散发着寒光与杀气的轮廓,他不再犹豫,大手一挥,密林之中倏忽间又多了一片火光。
“崩”,“崩”,两千根点燃的火箭从梁军劲弩上喷薄而出,飞向越人营地之中,点燃了寨墙、营房、草堆。
“突!”领头人一声大喝,两千弩手并未收起劲弩,而是快速向前移动,冲出密林,来到营门外五十米许处,列成雁形阵,弩弓上弦,对着寨墙之上又是一轮攒射。
箭支穿入肉体的闷声响起,夹杂着连绵的哀嚎声与惨叫声、怒骂声,寨墙下的千余红袍黒甲终于现出身型,手中火石点燃了火把,狠狠掷进越人营寨之中,霎时间,营寨在黑夜之中似乎更加闪亮了些。
空气中除了烧焦的气味外,还意外的混杂了一股肉香。
诺大个越人营寨已然变成一片火海,越来越多的梁军向寨门口集结,手中劲弩弓箭不要钱一般向营寨之中发射而去。
大火一直烧了四个时辰,直到天明,才将将熄灭。
柯西奇愤怒了,半个时辰前他亲自带领的主力才到达吉安地界,便看到吉安县城方向燃起的冲天火光,黑烟在已然明亮的天空中仍然清晰异常。
当他带领麾下精锐到达越人大营时,只看到一地焦黑的尸首和一片烧焦的废墟,空气中飘散着焦臭味与血腥味,地面变成了黑红色,光秃秃的,触目惊心。
十万先锋军,全部葬身于火神的愤怒之中。
信奉各路天神的越人看着眼前的惨状既是愤怒又是恐惧,百越部族长期处于刀耕火种之中,对于自然力量化作的神灵的崇拜是无以复加,其中,火神祝融就是他们最为尊崇的神祗之一,看着眼前大火焚烧的痕迹,不少人产生了深深怀疑。
难道越王违背了天神的意志,火神下凡惩罚我们?
罗世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想当然的一次放火夜袭竟然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柯西奇心中也感到疑惑而惧怕,但他起兵已成事实,万万不能半途而废,对他而言,要么一直打下去,把滇州赣州彻底拿在手里,要么撤军,从此永远窝在丛林里别想出来。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个可能。
“弟兄们,这不是火神的神迹惩罚,是梁人的诡计,是中原人的妖法!”柯西奇立于大象之上,大声道,“神灵给予我们力量,让我们推翻梁人的统治,神灵告诉我,要用梁人的头颅做祭品,百越才能继续得到天神的庇佑!”他顿了顿,满意的看着下方一个个狂热的眼神,“我的兄弟们,神灵需要的祭品就在前面,让我们百越成为神灵最虔诚的信徒,为神的意志而战!”他手中长矛一挥,不等他言语,几十万越人嗷嗷叫着疯狂冲向前方梁军防线。
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开始了。
罗世友只是看到一个头领模样的感慨几句,那群在他眼里如同野人一般的越人便化身疯狗向自己的防线扑来。
他早已做好这样的准备,心中并不惊慌,相反还很兴奋。
柯西奇在按照自己的预想行动,那就好办许多了。
来吧,看看你有多少斤两!
柯西奇在愤怒之后难得保持了冷静,身后留下的尽是出自自己本部的武士,他确实希望百越部族能够在他手上重现神话传说中的荣光,但不是建立在自己部落损失惨重的基础上。
柯西奇站在战象身上,仔细地观察着对面防线上的梁军,不由得愕然大惊,这似乎与他之前横扫两州时遇到的梁军不太一样,他从未见过能做到全员身披铁甲的梁军,哪怕是之前击败的南境军,铁甲也只有军中老卒能够穿着。通讯不便,让百越很难接受到外界信息,但柯西奇作为越人的一代雄主,还是猜测出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的来源。
传闻中的北境边军?看来那位还真没有骗自己……
柯西奇定了定神,他虽心有忧虑,但并不感到如何恐惧,毕竟,冲上去的都是其他部落的战兵,让他们为自己试一试深浅,也是极好的买卖了,更何况,这支梁军之所以击破自己的先锋,用的是取巧的办法,如今双方面对面厮杀,对方未必能占到便宜。
柯西奇如此想着,嘴角不由的露出一缕哂笑,似乎已经看到对面梁军被杀得抱头鼠窜的场景,一如之前一样。
罗世友看着面前冲来的状若癫狂的越人武士,皱了皱眉头,将手中兜鍪扣在脑袋上,手高高举起,越人越来越近,梁军的目光也越来越雪亮。
一种越人从未感受到的暴虐和嗜血的气息从梁军阵地中升腾而起。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