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琐事,吾是忆不起来了。
醒时映入眼帘的第一眼,仅有金碧辉煌的殿宇。
殿宇?
不。
——这是梦。
梦醒,而后清醒。
吾打量着周遭。
草杆编成的壁,植叶织成的顶,潦草得很。
且破烂不堪,不加修葺。
轻的泛黄;重的透白,一眼便能看出房顶之外,
——一个巨洞。
如被魔爪生生撕开般的屋顶,正巧落在吾眸前,洞缘的一根根草杆几乎腐烂,朝里垂下。
外头万里无云,单一的蓝透过屋顶,覆盖住瞳孔。
吾闭上眸子,身心疲乏,想好好歇一歇。
累。
很累。
“嘀嗒。”一滴雨滴在颊上,缓缓流着,滑下,滴在地上。
开门声接踵而至。
“汝若是意想颓废,尽可堕入万丈深渊,无底地一直落下去,无底。”
吾睁眸,望向开着口的家伙。
一声褴褛的布衫,擎着清秀的五官。
对比得很鲜明。
“阎华?”吾诧一声,身弹坐起。
“不错。”
他往背后一招,于束腰间抽出一柄短剑,甩予吾。
“吴锺(zhōng)胤(yìn)的短剑?另一把呢?还有,他人呢?”吾接住,打量。
“他死了,只能寻到这一柄,另一柄浑然无踪。”
“死了?何时何地?吾怎不知?”
“呵,你当然不知。”他有些埋怨,“那是在你走后的事儿了。”
“当时怎地不诉?现时却来?”
“一人之失,一将之损,何必宣扬?且乃家丑,更莫外传。现况,很窘迫,顾辰熹、白梏尘、龚焚影,皆逝,且尸骨无踪,携器亦此。仅有这柄短剑可寻,乃唯。”
吾躺下,再次闭眸。
老母的,还不如当个庸人,躺家闷睡。
“还有几个在世的?”吾睁眸。
“除了你我,仅有斐豪阳、仇潋空、余拂宵存世。”
“有新人吗?”
“无。怎样,窘迫否?”
“不错,窘迫得很。”
吾闭上眸,欲回笼觉。
“喂,汝属实愿堕落?”
吾沉吟了会儿,吸了口粗气,清了清肺腑。
“去哪?”
“随缘吧,反正不能躺家消磨时光,走,出去漫游寻乐。”
…………
所谓“漫游寻乐”,估计便是打杀解气罢。
……………………
“呼……哈……呼……哈”阎华大口呼吸,汗出如浆。
他背后挂着一袋皮布制剑鞘,宽长而松大,里头自然是空的。
里头的大家伙,正被他执着。
那是一柄悍然重剑,长、宽、厚、重。
转视剑鞘,没错,估计也仅有这么个剑鞘,才能容得下这柄重剑。
剑锋飘红,剑尖滴血,滴于地,以声嘀嗒。
其提臂扭腕,使宝剑入鞘。
剑鞘再次被填满,鼓囊着。
吾亦喘着粗气,跟着收刀。
“二十年了,你兀自卡在瓶颈,不见长进啊。”吾谑着,弹开黏在黑衣表皮的一块碎尸,“唉,这可是一件新裳啊,质量还是上乘。这样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
“呵,你也还是那般藐视生人,油盐不进一同,在你眼中,一条鲜活的生命比起一件华美的新裳,连渣滓都不如。”吾对曰。
“人逝,精神泯去,弃下肉体于人间。精神既无,肉体便觉不到痛与苦,伤及其,又有何妨?”
“奈生人何?”
“人终死,早晚皆是骷髅,那所谓的‘生’,仅被赋动能(活动的能力)耳。现不过令其早归阴司,秉弃了肮脏的精神思想,乃使肉体静止,寻清与闲。”
“唉,咱俩依旧遽然(ju ran,突然)分歧,龃龉(ju yu,意见不合)接踵。”
“哼。”吾扭过头,弯腰,拧断地上挣扎生人的脖颈,了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狼狈模样。
“唉,什么样的人,看什么都是什么样的;眼中是什么样的,便是什么样的人。”
心头倏(shu)然(突然)有些哽塞,吾很厌烦这般。
“闭嘴,吾听着烦闷。”
他愣了愣,眸瞳流光溢彩划过,却又徐徐黯淡。
“余拂宵须臾(xu yu,待会儿)便到,仇潋空与斐豪阳于必经路上等候。”阎华接着说。
“呵,余拂宵那家伙……”吾哂(shen)笑,忆起那堆陈旧的往事,很琐碎。
那家伙当初还是吾招拉进伙的,始时便发现其戾气异常重,得提防。
果不其然,说是过过招,结果险些取吾首级。
后来自然是将他击成重伤,险些丧命,而换得其认可入队。
立于城内,转头望向城墙上高至三米的巨洞,一眼可看出外。
此乃阎华所为,与那把重剑的加持。
阎华使起重剑,随意比划便可断瀑切峦,砍削挑刺,式式精通,说一声大师不为过。
但他又达了瓶颈,第八次,过了这天堑(qian),便达了九数。
却,二十年,不见长。
忽而忆起甚。
吾掏出那本《珠玑经》,如今,其仅剩残骸。
若不是被那道天雷致废,若不是吾将其随身携着,敛于胸口,它也不会被贯穿破洞,两半藕断丝连地半吊着。
后来大致翻了会儿,无非是一些不知云曰的陌字、生词、僻句。
缺了那么些,便更为晦涩。
“汇合余拂宵、仇潋空与斐豪阳三人,便一齐去把‘落雁’打下,如何?”吾话锋一转。
那座城市名为“落雁”,自然不是那所谓的美人王昭君。
而是易守难攻的典范,意为连一只雁都飞不过城墙。
城壁高达数百尺,厚有一丈。
外壁面熔有密麻的钢钉,长一丈而至宽三寸。
御壁整长有万丈,围着繁而不乱的大城,固若金汤。
御壁顶部设有精英弓手御守,每隔百米有一瞭望塔,共三百余个。
塔内皆挂有一大铜钟,遇危与险则喧天作响,嗡嗡盈耳。
这便是闻名遐迩的“落雁”城名之由,与举旗的资本。
“落雁”还有个姊妹城,名曰“沉鱼”,形如其名,名副其实,修于洋央。
其有无数根柱深筑洋底,向上延出,撑起浮于洋面的地基。
“沉鱼”便坐落于地基之上,亦是洋面。
若想抵至城外,须行万里海路。
吾不善水性,乃不为所能。
“正有此意,乃意集三人。”阎华点点头。
默契?
“瞧,来了。”
见那远方一人,骑着快马扬着鞭,踏着夕阳踩着霞,朝这儿行进。
“没想到你们俩还真把这儿给攻下来了。”马上之人——余拂宵谑笑,那笑还带有些邪气。
“怎么?又不是个什么结棍的地儿。”吾白了一眼。
吾想了想,“落雁”以南,便可达至此地。
起于此地,那便是向北而行。
现时乃日薄西山之时。
日于西,那城于北,便是那儿。
确了方向,便只觉浑身酸痛,筋骨大伤。
赶路之前,先休憩会儿吧,才有膂力干活儿。
盘膝而坐,卸下剑彘,端于一旁,垂手即握。
招呼二人,示意齐息,三人并围,闭眸休憩。
…………………………
一袭黑幕徐徐低垂,巨兽般霸凌碧落,充盈天地。
吾睁眸,起身,拍落浑身尘土,扭头便走。
二人亦是如此做为,跟了上来。
跨过巨洞,弯腰拾起斜矗于一旁的短剑。
“嗯?那是何物?”余拂宵单指指向北方。
吾转眼望去。
一片尘土飞扬,一场烟灰爆腾。
蹄声匆匆盈耳,纵使远隔百里;
旌旗飘飘荡扬,纵使相距千米。
时而人嘶雁鸣,时而车辚马萧。
“哟,不是说后事尽完的吗?”阎华有些诧异。
“没想到啊,估计是哪条鱼漏了网下了海,去云游报信了。”吾眉头一蹙,捂额摇头。
“战亦或是走?”余拂宵‘沧浪’拔剑。
“哼呵,看你这架势,哪有‘走’的意思,怕仅有‘战’一项可选。”吾亦是出刀。
“也好,还可断了顾及挂念,了事而行,更是逍遥悠悠,却了后患忧虑。”阎华抽剑附议。
“好!比比谁弑的兵将多如何?一战到底,寻趣作乐。”余拂宵性好战,现时又是显露出来这一本性。
吾舐了舐皲裂的嘴唇,润了润嗓。
很好,来吧,吾喜欢。
…………
格杀勿论!
……………………
“平旦之时矣,尚能战否?”吾晃着掌中杯,调笑着。
“呵,吾余拂宵还可有一时半刻不能战?笑话。”
“来点?”吾向余拂宵一扔葫芦酒瓶。
他接下,抬腕,浅然抿上一口。
“啧,好酒。”他眉头一挑,“只是沾了些许血腥气,掺作一团,窜味儿了,惜了这琼浆玉液,不醇了。”
“呵,怕是你那血迹腌臜手污了罢。就是莫,也被你那身戾气、煞气泯尽了姿色。”
“哼呵。”
他冷笑了声,再不作声。
“蹭!”一剑飞来!(起于余拂宵而剑指吾)
“怎地?手痒了?”吾嗤笑,甩袖而起,沧浪拔刀,跳将飞来。
“当!”阎华身影倏然闪现,打落飞剑,舞姿弄影,耍刀秀技,制停吾与余拂宵之比斗,掐断其导火索,扼杀其于萌芽。
“这才刚结了一场恶战,哥俩儿就消停会儿吧!”阎华拾起地上杵着的剑,狠狠丢给余拂宵。
余拂宵又是那副令人发指的笑容,——谑笑得很邪。
“呐哦,还你。”余拂宵塞上葫芦酒瓶,扔予吾。
“八十四个。这一场吾刀下亡魂,收了三百八十四个。”吾默道。
“六十九。”余拂宵。
“四十六。”阎华。
“一百九十九人的伍,规模不小了,看来咱们的面子也不小嘛。”吾大致算了一下。
幸好特意留手,留了一匹骏马,似是神骏俏骑,千里绝一,万里挑一。
嘶风逐电精神壮,踏雾登云气力长。
提股跨上马背,安坐于鞍。
“走了,吾先走一步。”
“嗒啦,嗒啦……”
铁蹄嘈落地,震响寂静的一片天,鸣起晨钟;
亟蹄惹疯尘,遮掩无垠的一原荒,掀起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