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在《一生》中说过：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得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们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就在所有人觉得我快不行时，我的身体开始有好转迹象。
2017年1月9日，住进云大医院第三天，我正式上化疗。
主治医生为我选择smile方案，别看字面意思好像充满善意，“微笑”，实则恰恰相反，用此方案的病人不仅笑不出来，还动弹不了，那种感觉应该和武侠小说里描述的如中了“十香软骨散”一般。
smile方案的特点是剂量大、药效强、但副作用也很显著。主打化疗药水是血液病中一直享有盛名的甲氨蝶呤、依托泊苷，每种500ml，各两袋，也就是说每天光进入我身体的化疗药水就有两公斤。
smile方案果然名不虚传，才进入身体的第一天，堵了一年多的鼻子就能自由吸气呼气，高烧也彻底偃旗息鼓。
这一逆天转变，让我惊喜不已，忙向守在身边的鸿哥汇报。见效果如此之快，鸿哥也一副感同身受喜不自禁模样。
唯一让我不太称心的是我埋管的手臂肿了。
鸿哥看着我肿得像包子一样的手臂，又急得去找护士，小护士过来查看情况依旧一副云淡风轻：“PICC管埋得很好，无任何问题！”然后再次鄙视中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说道：“我嘴皮都说破了，让你不用害怕，多活动哈，它不会穿破血管尼！安全尼很！”见我依然如昨天一样不为所动、战战兢兢的怂样。小护士无奈翻眼道：“我再挨你科普一遍，PICC管是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是利用导管从外周手臂的静脉进行穿刺，导管直达靠近心脏大静脉，避免化疗药物与手臂静脉的直接接触，加上大静脉的血流速度很快，可以迅速冲稀化疗药物，防止药物对血管的刺激。因此能够有效保护你的上肢静脉，减少静脉炎的发生，还能减轻你的疼痛！”
“总之一句话！你就当它不存在，该干嘛干嘛！”
讲真的，好多时候我真怀疑我脑子不太正常，该害怕的不怕，不该怕的却又怕得要死，明明心里知道小护士说的是对的，可行动上就是呆滞迟缓，就像煮烂的鸭子一样——嘴硬。
昨天埋PICC管和做骨髓穿刺时，我的表现连我自己都不敢恭维，一副大敌当前、战战兢兢的孬样。
埋PICC管在病房进行，主插是护士长和另外几个有资历的护士小姐姐，目标是我和西蒙大姐，为防感染，其余闲杂人等一律清空。
当我的手臂从被窝里拉出来时我就绷紧神经，一动不动地扭转过头看别的地方，心里一直祈祷快点弄完。
我以为和我一起埋管的大姐一定会比我还狼狈，毕竟她是边境上来的嘛，见识少不说，胆子肯定也比我小。
可当我的眼神不经意间瞥到她时，她正安静看着埋管的各种操作：护士在她手上摸索适当埋管位置、然后消毒、插针、射管。
她是那么安静，眼神里还带着一些好奇探究，似乎她面对的不是埋进她心脏附近血管里的管子，而是在围观别人。
看她那样镇静，我甚是羞愧。
我也想像她那样淡定从容，可我真的做不到啊！当管子戳进我的静脉，一路向心脏附近前进时，我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是我矫情，我真的感觉有那么几秒钟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又惆怅伤感起来，然后我的眼泪又大颗大颗的滚落出来。
那骤然而起的悲伤连我自己都不曾防备。
埋完管子老公从病房外进来紧张地问我疼不疼，我红着眼可怜巴巴道：“都快插到心脏了，你说疼不疼？”
不知计鴻是不是想再进一步感受我埋管的疼痛，问完我之后他又转头问睡在靠墙的西蒙大姐：“刚才你们埋管是不是很疼？”
西蒙姐微微一笑，轻声道：“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从头到尾都看着她们操作！”
计鴻讪讪看了我一眼，我心虚问西蒙姐：“她们埋管时你不害怕吗？我是一眼都不敢看！”
西蒙姐再次肯定道：“不怕！我觉得跟输液打针差不多！”
好吧，既然同伴都说不疼，我就是再不舒服也不敢在计鴻面前叨叨诉苦，我可不想被人比了去！其实静下心来想想也没那么疼，何况对于我来说只要是过去的都不是事，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典型。
等到做骨髓穿刺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再次怕得不行。我臆想那场面太过惊心动魄，甚至会粉身碎骨！于是一直泪眼汪汪死命拉着计鴻手臂不放。最后谢医生实在看不下去，鬼火吼道：“杨光！你要不要你老公抵你做算了？”然后又用正常语气对站在一旁左右为难的计鴻道：“你出去外面等着！”
我提心吊胆看着她因为生气而不太好看的脸，于是默默松开被我捏出几道红手印的手臂。
谢医生继续叨叨道：“大姐，我很忙的，你好好配合的话我五分钟帮你抽好，你若配合不好，可能光抽骨髓都要给你来三次！”
她的话让我彻底蔫巴下来。
我觉得谢医生一定是在公报私仇，可报仇也不能只针对我啊？若要追究，计鴻才是主谋啊，为啥她对我和计鸿的态度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难道是快到更年期的女人看到年轻一点的男人心情就要美丽一点？
额！一个老女人一天不干正事专门肖想着其他年轻男人，想想都觉得发恶心！
就算看穿她的龌蹉心思我也不能怎样，她是我的主治医生，只要她不要太过分都只能好好受着。
看着护士小推车上20ml的注射器和又细又长的针芯，还有各种消毒药水和一些我从没见过的材料，我又开始毛骨悚然、瑟瑟发抖！
谢医生戴好手套并检查好做骨髓穿刺材料后再次向身边的助理确认：“材料都齐全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向我命令道：“趴好！”
我马上屏主呼吸乖乖趴着。
她有力的手指开始在我髂前摸索，大约一分钟后，她说道：“现在给你打麻药，有点疼你忍着点！”这次她声音趋向正常。
我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动弹。
谁知谢医生还不打算消停，继续叨叨：“杨光，你父母干嘛的？”
“种地！”
“哦！我还以为你家家庭条件很好，从小娇生惯养呢！”
我靠！难道种地的就不能娇养儿女吗？面对她的阴阳怪气，内心万马奔腾却不敢回怼！
接着她又娓娓道来：“既然你不是蜜糖里长大的，就不要随便一下就叫麻麻的！这一项一项的检查都是你们这些病人必须做的！何况，就算是真正的千金小姐来了，要想活命也得给我好好忍着！”
这是赤裸裸的教育威胁恐吓我呢！
虽然她地道强势的昆明话让我很刺耳，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打完麻药固定好穿刺位置后她便开始利落下针。背对着她我看不见具体操作，但我大概知道在我屁股上方一点位置放着一张薄薄透明的纸，纸的中央有一个圆洞。估计那个洞口会正对着穿刺部位，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各类严格消毒。
两分钟后感觉有硬硬东西抵到我的某根骨头，骨头木木的，虽然不疼，但抽取骨髓那会我明显感觉到有东西从我身体里分离出来，就像突兀挤破一个饱满痘痘一般，肉里骤然空虚。虽然已打过麻醉，但抽取骨髓那一会我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
第一次骨髓穿刺很顺利，一次就成功。但后面几次我就没这么幸运，最少的做过两次，最多的做了第五次才成功！原因是谢医生不得闲，都是让她的学生来做，做五次的那个学生，我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穿刺实验对象……
做完骨髓穿刺我又好好地躺了一天，遵从谢医生交代：多喝水，千万不乱动，不舒服及时汇报！
我觉得她就是在对计鴻没话找话，我怎么能乱动嘛？我胸口插着心电监测仪，两只手同时打着药水，埋着PICC管的那只手还用机器控制着化疗药水，一分钟滴速只能是40滴，除非要拉粑粑，要不然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
在床上尿尿这件事实在让我为难，哪怕急得要死膀胱里憋着一大泡尿，我硬是一滴都尿都挤不出来！那种想尿却尿不出的感觉实在折磨人！可又不能随便去厕所，要不然化疗药水不受机器控制滴得过快或过慢都不好，最后实在没办法计鸿让我蹲在床边尿。
虽然撒尿的时候四周围着帘子，可病房里那么多病人，就算我心里素质再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最开始每次在便盆上撒尿时我都小心翼翼控制准备一泄而出的尿流和汩汩尿声。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习惯，确实如土拨鼠和昨天刚住进病房的临沧李老师所说：只要住进医院，不管你最开始有什么不习惯，到后来都会习惯！
比如现在，我就算一天在床上躺24个小时也不会再像刚来时那样难受不安；还有因为化疗药水的剧烈反应，前几个疗程我吐得昏天地暗、奄奄一息，后来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
昨天李老师告诉我们打化疗针水不仅会吐还会掉头发。
说到掉头发时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漂亮浓黑的秀发。
我问他每个人都会这样吗？
他经验丰富道：“不一定，因人而异。有的人对化疗药水反应很大，化疗针水一打进去便各种不适，而有的人就没多大反应。”
我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的？”
他嘿嘿笑道：“第三次打完化疗后就大把大把的掉了！”
看着他又黑又浓的头发我诧异道：“可你现在的头发怎么长势如此之好？”
他继续嘿嘿道：“掉了长出来的头发比原来还好，粗壮密，还会自然卷呢，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笑容温润，如夏日徐徐吹来的凉风一般让人舒畅怡然。他边说着还不忘摸了摸他那头黑且茂盛的头发。
听他这么说，我希望我对化疗针水反应迟钝一点，我实在不想很快变成一个光头，那样子得有多丑！
还好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像我想的那样，要知道个体对化疗针水越敏感，说明这个化疗方案越有用，若是对化疗药水无半点反应才是最糟糕的。
因为李老师的到来我们的病房热闹起来，大家像熟人一样聊起天，我在一旁听着差不多了解了各自情况。
李老师名叫李应强，大我一岁，是临沧镇康县人，在某所乡镇中学教书，竟然是数学兼音乐教师。恕我眼拙，看着高大黑壮的他，我觉得他跟体育老师更配。
他是霍奇金淋巴瘤，病灶在肺部，听说做手术拿出的肿瘤足有成人拳头大。从胸部开刀，想想就很疼。他还专门掀开衣服让我们看留在他胸口上的疤痕，一条又细又长的黑色疤块，如同一只弯曲长脚黑蜈蚣匍匐在胸口。
他已入院大半年，除了最开始做手术，每次都是一个人从遥远的边境小镇来昆明做化疗。
听到他是一个人来我很难过，我问他为何不让家人陪伴。
他无奈苦涩一笑：“老婆不仅要教书，还要带才八个月大的女儿，父母已70多岁，无法长途跋涉，几个姐姐都有各自家庭要照管。”
心中五味陈杂，若是可以，谁不想在最艰难、脆弱的时候身旁有人陪伴？
一旁的计鴻也不好受，看着他真诚道：“你输液时要喝水之类的喊我一声，我帮你接！吃饭时你告诉我要吃什么我帮你打！”
李老师嘿嘿憨笑道：“不用那么麻烦，我早就习惯了。我是单手打针，接水能自己搞定，到吃饭时直接叫护士来给我拔针，吃完饭回来继续接着打就行。”
他是那么乐观独立，入院以来我时时祈祷上天对我善良一点，那一刻我也诚心希望眼前帅气阳光偏黑的大男孩也能被命运温柔相待。
我相信他一定能战胜该死的淋巴瘤，首先他只是相对轻松的霍奇金淋巴瘤而不是非霍奇金；其次他豁达坚强。这样的人一定会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帅大叔叫黄明海是昆明禄劝人，李老师一看到他就亲热地喊“黄叔！”看得出他们两个老病友之前很聊得来。
黄叔是骨髓瘤，已医治一年多，听说之前已彻底控制住病情，但在回家休养期间，他闲不住，除了经常开车去野外放风外还时不时参与喂猪。有一次和家人一起拉完猪后他就发起高烧，来医院检查医生告知是被病毒感染，骨髓瘤复发。
他现在属于复发后第三个疗程。
所有的癌症一旦复发都不是好兆头，这不仅意味着前面所有治疗都付诸东流，而且后面的治疗也会更加艰难。
就拿t细胞淋巴瘤结外鼻型四期来说，正常情况下要一次性治好一般需要六次强化疗，25次放疗和一次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如果一旦复发和转移或者发展成淋巴瘤嗜血综合症（1），除了换更强方案、做异体移植，用PD1（2）治疗外别无他法，而所有这些除了花费更多钱财和病人更受罪外大都是徒劳。
估计也有个别例外，就是冥冥中连老天爷都心疼你所受的一切，不想让你死，暗中帮你起死回生，否则最后的结果大多人财两空！
被癌症光顾的人，那个不经历炼狱般的治疗和折磨？所以能健康平安活着是件多么幸福而又美好的事！
但在黄叔脸上我并没有看见过多的忧愁和不甘，依旧神采奕奕，乐观开朗。或许是他有足够自信相信自己能被医好活下来，毕竟现在医疗技术发达先进。此外以他家的经济条件也有足够实力来医治，据说他家有两个厂，他两个哥哥都在昆明当大官，有好几次他的住院费都是他侄儿子过来结账。
这般家境殷实显赫又兄友弟恭实在让人羡慕。
黄叔和他老婆晚上不睡医院，他们在医院附近住酒店。每天晚上九点多钟打完针水他们准时出去，早上八点多钟进来。第一天晚上见他们的床空出来，我叫鸿哥过去睡，可哪个薄脸皮倔脾气硬是不去，说人家都没说，随便睡人家的床不好。
实在没办法，第二天我提前和黄叔说如果他们晚上不在医院住的话，计鴻睡他的床，他微笑着说：“你们尽管睡！”
同为患者，彼此之间都很友善。
李老师豁达健谈，在他的感染下，睡在土拨鼠旁边的干瘪老头也和我们聊起来，原来他家是四川攀枝花会东县人。
我知道会东县，离我原来当特岗教书的地方很近，就隔着金沙江。江那边是四川，江这边是云南东川萨满乡，再往下是昭通巧家白鹤滩。说起白鹤滩，现在可是赫赫有名的水电站，仅次于三峡水电站。
当时我们学校的好多老教师都说在枯水期时他们曾穿过金沙江去那边赶该（街），听闻那边商品齐全，热闹好玩。当时我们几个小年轻听得很是向往，可惜一直没去过。不过在梦里我倒是去了两次。
老头子的治疗时间更长，已断断续续医治了三年多，光听到时间就让我头皮发麻。三年不断地往医院跑那是什么概念？还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到昆明！
这之间的酸楚苦痛艰难估计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
我不知道他具体是何种淋巴瘤，但后来谢医生他们来查房我才知道他的淋巴瘤目前在云南是医不好的，打化疗药水只是单纯延长生命。
那天谢医生当着他和守在他身边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语重心长建议道：“我觉得你家可以不用来住院了，你的病真的是没办法能医治好，就算去到上海北京也一样。你就好好回老家养着，把省下的钱留下来给几个孙孙读书。说实话你们家庭条件也不是很好，从四川来一转又不容易！我真的觉得没必要在折腾了。”
当听到谢医生说那些话时干瘪老头静静听着，深陷的眼窝直直看着谢医生，苍白的脸上并无过多情绪。而守在她身边的女人却瞬间泪如泉涌痛哭不已。他身边的两个儿子也在刹那间湿了眼眶，乱了心绪。
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人那天是怎样度过的，若是换做我，可能我会磨灭一切，静静等待死神来临。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医生当面宣布死亡更痛苦绝望！
注释：
（1）淋巴瘤嗜血综合症：淋巴瘤噬血综合征是淋巴瘤一个常见的并发症，主要表现为全血细胞减少、发热、肝脾肿大，迅速衰竭，容易导致病人死亡的情况。
（2）PD1：PD-1(程序性死亡受体1)，也称为 CD279（分化簇 279），是一种重要的免疫抑制分子。通过向下调节免疫系统对人体细胞的反应，以及通过抑制T细胞炎症活动来调节免疫系统并促进自身耐受。这可以预防自身免疫性疾病，但它也可以防止免疫系统杀死癌细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