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本清狂
游龙应归海
微雨还在跟着清风落下,耳里除了竹叶轻拂声外仅有雨水打在青竹上的沙沙声。
瀑布旁的平台上,一滴滴雨水沿着青竹滑落……
白影飘然而下,莫晋鹏系着的发带微微飘扬,抬头望天,整片天空云彩仿佛仅有黑白之分。
“啪!”
身后少年也重重地踩在平台外,一片稀泥溅在青竹平台之上,而就在同时,落雨又将稀泥悉数冲刷下去。
“仅用内力强行跳跃奔波很吃力吧。”
莫晋鹏收拾自己的心情后悠悠道。
“还好还好,在邻山也是这么过来的。”少年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确实消耗了很多体力,内息完全不懂如何调整,只得这样。
“呃……师父我给您找干布擦下,这都要淋湿了。”玉昭忽然才察觉到师父身上已然有些湿漉,头发上还留着微微雨滴,这么一看,忽然觉得师父老了许多。
“不用。”莫晋鹏再次摆手,随后沉默片刻道:“你去将柴火点燃,烧些茶罢。”
“是,弟子遵命。”少年弯腰一拱手随后急忙跑去竹屋里翻干柴。
莫晋鹏看着小徒弟这依旧笨拙的动作摇头苦笑,随后竟难得地打量起这竹庐和瀑布,他于明历三百二十年到此,和妻子一同搭建的竹庐,想起妻子当时见到这瀑布时她当即吟诗道:
“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他当然知道这便是剑仙李太白的诗句,便跟道:“珠玉天下翩起舞,来生淡淡了红尘。”
妻子笑说这什么跟什么啊,前不搭后。
莫晋鹏笑道那容我余生再行斟酌,夫人既喜欢李剑仙之诗,那莫某也得趁这后生里寻一良诗供夫人感慨。
……
想必张玉昭也没注意到一件事情,今天的莫晋鹏根本没有穿着麻衣大褂,而是忽然身着白色素袍。
“江山亦如画,清酒一樽饮,从此不负她……时言千里寒酥过,与君执手向天涯。”
莫晋鹏低声唱着一首戏曲里的词,便收回目光。
徒弟张玉昭今日是来赴师徒之约的……
可他莫晋鹏今日又何尝不是来赴约的?——赴一生死之约,赴一红尘之定。
……
“师父!别淋雨了,会生疾的!”张玉昭在竹屋外屋檐下的小桌上放上热茶,端上一盏玉杯放下。
莫晋鹏被叫回了神,随后走了过来,看看桌上规规矩矩的一壶热茶一盏空杯点点头,随后疑惑道:“为何仅有一盏?”
“徒弟不敢与师父同坐。”张玉昭低头。
“为师已然没有再怪罪于你,取一空盏来坐。”莫晋鹏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捋了捋胡须。
“呃……是。”
莫晋鹏坐下后张玉昭跟着拿了盏空杯坐在莫晋鹏对面。
微雨顺着屋檐滴落,啪嗒啪嗒地打在两人侧边,张玉昭望着竟有些出神,捧着热茶思索着什么,他想到了昨日,想到了明日,但还沉浸在今日。
“刚才听了那么多自己的往事,是得自己心里消化消化。”
短暂的沉默过后,莫晋鹏忽然开口道。
“其实听到这些时徒弟确实有些震撼……”张玉昭挠着头:“不过还好,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当真?”莫晋鹏挑了挑眉,习惯了这小徒弟的大大咧咧心里粗细拿捏不准。
“过往终究是过往,不过时过十余载罢了,故事也只是故事,虽都与我有关,也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我相信有一天终会揭开。”张玉昭撇了撇嘴,想到这也得等师父教授了自己足够的东西能让他在江湖行走才行。
“你倒是够超然。”莫晋鹏笑着打趣道:“不过过往终究是过往,故事也只是故事,却也不错。你有此心境倒是难得。”
少年有些惊讶,师父从来是一位严师,别说和他,就算是和师姐传道授业时也从不如此开玩笑。
“怎么?有些不习惯为师和你开玩笑?”莫晋鹏捋捋胡须笑道,也望着屋檐渐渐滴下的雨水,便又想到一句雨帘云栋重寻处,青红半空飞去。
“呃……多少有些。”张玉昭挠头陪笑。
“你泡了十年苦茶,可有心得?”莫晋鹏点点头。
“心得不敢谈,不过茶道不可拘泥‘礼’字,却也不可失了‘礼’道,方寸盏茶之间,规矩正桌之立;我想茶道似行非行,似饮非饮,似礼非礼,大概观的确是红尘人世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莫晋鹏这时的风趣,少年此时倒是有些敢讲敢言了。
“饮茶,饮的是时间,品的是生活,咽下的大多苦涩,你又何感?”莫晋鹏把玩着玉杯若有深意问道。
“苦涩是舌感,但徒儿却不敢谈此便是苦涩啊……”少年舔舔嘴唇,试图从喉咙里把味道又给翻出来。
“何意?”
“师父谈回味的是苦涩,那苦涩又是什么呢?”张玉昭喃喃:“可我不觉得是‘苦涩’;我想苦涩是一种表达难以下咽的意思,可在徒儿感受确是一种‘难得’。”
“好。”莫晋鹏点头似有所感:“今天倒是你这个徒弟教了我这个当师父的。”莫晋鹏点点头,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个“好”字。
“徒儿不敢。”玉昭急忙放下杯子拱手。
莫晋鹏再次摆手表示不必如此。
“跟为师讲讲你在邻山的经历吧。”
“师父怎知徒儿就生活在邻山?”玉昭错愕。
“因为你不敢跑远。”莫晋鹏微笑着给张玉昭添了一盏新茶。
“其实也没什么,找了个山洞,练功背书,然后打猎……”
张玉昭本来很想大声喊出他的这一月过往,什么烤蛇肉,打黑熊,做竹箭竹叉,找白根,然后还有杀生崖里发生的事情。
但是话到嘴边,反而讲不出了,他想跟师父讲他的苦,讲他的成长,讲他的感悟,不过如今正如之前说的……过往终究是过往,故事也只是故事罢了。
……
两人不再说话,彼此都望着屋檐滴下的水滴滴答作响。直到热茶已然喝完。
“我去加些茶。”张玉昭刚起身准备添柴加火,结果猛地感受到身后一阵掌风袭来!
摇光——开阳——玉衡!
飞速踏出几步后侧身闪过,玉昭稳住身形。
“师父?”少年看向出掌之人,只见莫晋鹏已然站起,掌上生风,雨水在他掌间旋绕一圈后随着功力收起而掉落地面。
“该聊的聊了,茶……”莫晋鹏身形飘然而过,闪到平台中央,雨滴打在他的双鬓间仿若荷叶上的露珠:“便不必加了。”
张玉昭能感受到十足的敌意,这种气息反倒犹如黑衣刀客一般……这,就是杀意。
“我说过,一月之期到了,那我得看你到底学了什么东西。”莫晋鹏脸色已然没有了之前的幽默,反而如今满带的都是冷漠和杀意。
张玉昭也暗中提起了内力,眼神犀利了起来,拱手向前:“那师父,得罪了!”
飞身而上,张玉昭并没有使用无名拳法中的路子,反而仅是提起内劲的一掌而来。
莫晋鹏并未闪躲,左手而负,右手手掌由外向内旋出一道掌花儿打出,对上张玉昭的一掌,两股内力相冲,张玉昭直接被向后冲飞。
“呼……”张玉昭在空中翻了个跟斗,稳稳地落在十步之外,双掌微微向地面伸出以散去莫晋鹏的掌力。
张玉昭啊张玉昭,师父还是师父,你张玉昭仅凭一月修为的内力又如何能够媲美?
少年心里暗自苦笑,随后摆正身形。
“一月就有如此内力倒也还不错,不过差的还太远。”莫晋鹏伸出双指,一片竹叶随风而过恰好从他双指之间穿过,但莫晋鹏并未让它得逞反而直接捻住便顺手射出。
少年一惊,所谓飞花落叶均可伤人是存在的,他有听师姐谈过,不过她还说过,这是暗器高手才具备的精准控制力。
能直接操纵如此精准的内力,那师父难道也是暗器高手?
张玉昭猛的向后弯腰,竹叶擦着他胸口而过,插在身后岩石上,留下条条裂痕。
“你若再不进攻,如何取胜?”莫晋鹏冷冷地说道:“你就不怕死吗?”
少年一惊,暗自咽了口口水,提起内力。
摇光——开阳——玉衡——天权。
四步而上,本十步距离竟然瞬间将至,少年双拳而动直接要打在莫晋鹏的胸口。
莫晋鹏心中一惊,不过向后撤步右手食指中指由下而上划去,竟是张玉昭双拳无法触碰反而还要被莫晋鹏两指划伤手腕。
见势不对,玉昭瞬间放开双手控制,天权天玑后四步瞬发,身形宛若鬼魅瞬间绕开了莫晋鹏的反击而至身后。
接着便是打翻黑熊的那一拳,右拳在左肩内旋出,左手护腹。
但是莫晋鹏根本就不是笨重的黑熊,他没有回头便躬身而下,左脚向前踏出,右手双指随腰而旋来——仿佛一柄剑!
此时张玉昭明白了,师父这两招并不是什么指法,而是以指代剑!他这两招——使的便是莫问剑法中撩剑和斩剑!
不过他一直偷学剑法,自然知道有些招式如何破解,右手反手弃拳成爪抓到莫晋鹏手腕,随后左手一拳再度打出。
而莫晋鹏瞬间完成转身,本背负的左手忽然也成爪而出抓住了张玉昭的左腕。
两人同时前弓步交叉而出,两人双手交叉似防未防似攻未攻。
“破!”莫晋鹏忽然一声低吼,全身仿佛气劲提起仿佛千斤一般直接把张玉昭震飞而出,少年猛地抓住平台角才没从平台上摔下石崖。
他没时间调整内息了,直接翻身而上,少年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在莫晋鹏外一丈距离落地,随后单膝下跪吐出一口鲜血。
要说之前的掌风和飞叶是内力的控制,这一爆气震开他那就是一种单纯的内劲爆发了。直接震得他张玉昭内息全乱,肺腑仿佛被这一下搞得一团乱麻。
张玉昭看了一眼之前两人缠斗的竹面平台被震的一片龟裂就知道刚才那爆开的气劲就算是师父也有些吃不消。
现在两人都在调整内息,不过硬要说的话莫晋鹏只不过是把有些混乱的气息调好,而他张玉昭受罪的程度可不止如此,毕竟肺腑间感觉都有些受了内伤。
“正好。”莫晋鹏忽然向着瀑布间伸手而出,正当张玉昭警惕这是什么招式时瀑布中一声剑鸣长啸,一柄黑竹剑柄剑鞘的长剑旋转飞出,没有出鞘却斩开了瀑布水流,当抵达莫晋鹏手上时,剑上水流自行震散。
“去!”莫晋鹏一扔,这柄带鞘长剑一下子扎在张玉昭身前,此时打量,黑竹之上泛着青光,瀑布水滴仍留在其上,剑鞘上亦然刻着两个大字——“清狂”!
“每次端茶,添柴,谈论,罚站,背书……你都在偷学剑法……”莫晋鹏扬起头,此时的他犹如一柄长剑指天,再无疲老之态:“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如今可否让为师看看你都学了什么!”
“师父……”张玉昭心中惊愕又内疚,本该早有的愧疚心现在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原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拔剑!”莫晋鹏冷冷地道。
“是!”张玉昭右手探出,狠狠地拔出了黑竹剑,长剑出鞘发出一阵清鸣,不料黑竹剑柄之下剑身通体泛着寒光,不可谓不绝,而出鞘之时,剑柄以及剑鞘上刚刚沾上的雨水再次震开,长剑指天。
“师父!请赐教!”张玉昭一声大喊,身形一动,他现在内力被那一震根本发挥不出来,但是只要手上还握着剑他便信心百倍……
这种感觉——正如杀生崖中一般。
莫问剑法接连而出,刺,斩,拨,挂……莫晋鹏双指为剑竟然与张玉昭手中长剑相互拆招,破招!
两人在平台上从左对招到右,从地面打到空中,莫晋鹏每次出招对招干净利落,内力聚指而出,每次对招,由竹面搭建的平台便裂开一块,瀑布之间或左或右尽是剑雨落下。
微雨在两人相互对战间一阵阵炸开,剑鸣斩击之间愈发快速迅猛,两人呼吸周期愈发迅捷。
如此相互拆招已近六十余招,张玉昭不断变着剑术出剑,甚至搭上了七星步法以及无名拳法里的招数,以剑代拳,竟无一不被莫晋鹏破除。
不过莫晋鹏也如此,莫问剑法反复而出也被张玉昭拆去,反而越打他越不敢与眼前这个小徒弟对剑了——“清狂”在他手里越发熟练,越发趁手,所斩所刺也远非一开始可比,如若再强行以手指接剑,只怕要被整条手指给这小徒弟给削下来了。
“铮!”
一声爆响而过,整个沿着瀑布搭建的平台承受了它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次剑击。张玉昭的劈剑式与莫晋鹏的撩剑所产生的内劲将整个平台震碎,破碎的青竹一条条落下瀑布掉进平台之下的由石岩包围的地下湖泊中。
两人向后飞去,一人立于平台左侧一人立于平台右侧。
莫晋鹏向后看了看竹屋无碍后看向隔着条瀑布的少年。
少年此时大口喘着气,握着黑竹剑的右手已然开始颤抖,相互对招那么多,招招全力以赴,现在忽然停了下来他的手便开始了颤抖。
“该结束了。”莫晋鹏心里默念一句,右手高高伸出,雨水和瀑布的水忽然聚集在他指尖,竟然以内力凝聚成了一柄由水聚合的长剑,通体透彻仿若玉石!
“莫问剑法有一剑我未曾教过望舒。”莫晋鹏忽然说道:“也从未记载在剑谱中。”
少年直起身子,他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听师父说话已然有些听不大清楚。
“因为这是我年少时自己谱写出的剑招……也是最为残忍的一剑。你若活下……”莫晋鹏欲言又止:“罢了。”
“此剑,纳川。”莫晋鹏眼神一凝,向少年飞身而来刺出气剑。
纳川——天下苍生归一气,浮尘沧海纳百川!
“此……剑……劫风!请赐教!”
少年猛地咬破下嘴唇使自己清醒后直接向着莫晋鹏飞身而去,黑竹剑高抬而斩。
界断……尘离……
斩出这一剑,少年便失去了神智,
莫晋鹏一剑纳川而出后平稳落地站在瀑布左侧,也就是张玉昭先前站立位置,而张玉昭则在空中身中“纳川”,对剑之间千万水流如漩涡汇聚,一柄柄气剑在少年身旁爆开,千刃所指,身中万剑,水流如海,气流如山便纳海于川。
少年缓缓从空中落下,噗通一声掉进了瀑布之下的地下水泊中,明明失去了知觉,但是握着的“清狂”也未松手。
……
看着浮在水面的小徒弟莫晋鹏狠狠地将体内浊气吐出。
“真是个怪物。”莫晋鹏摸了摸右肩上的一条剑痕,他的整条右臂仿佛被斩开一般,要不是及时用气护住,他的整条右臂估计就没了,好在因为内力充沛,只是皮外伤,左手向右臂点了几下穴道封住血流后便无大碍。
再往后一看,瀑布右侧方已然被斩出一条巨大的缝隙,瀑布……竟然被这一剑的剑气给分流了。要是少年再斩准一下,只怕一旁竹屋就没了。
“到了这种情况还留了一手。”莫晋鹏看向漂在水泊上的少年摇了摇说道,不过也欣慰,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张玉昭竟然还能顾及到那片竹屋。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