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平常常的一句问候,在翠芳的耳边却不啻是一声惊雷!因为这是小官人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虽然期盼董岩跟她先说话,但她没料到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小官人的脸皮真的会比她厚。她激动得连气都喘不匀了,惊喜地说:"你到街上上班去?"顷刻,她又对弟弟说:"惠明,快叫阿哥!"惠明欢欢喜喜地叫了董岩一声:"阿哥!"
后来,董岩问翠芳,你两年级图画本上画的撑船小孩是谁?翠芳红着脸说:"是你呀,你撑了小船到我家来呢!"
再后来,董岩要当兵去了。他一心想要跳出农门,就要跟翠芳解除婚约。母亲说:"你当几年兵就回来了,翠芳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是个过日子的人!"董岩说:"她没文化,只读了两年书就辍学了。连写信都不会。"母亲说:"没文化咋啦,只要能过日子就行!"董岩的父亲发话了,说:"孩子的事情,还是让孩子自己做主吧!"
董岩便去河对岸的翠芳家,他没有进屋,或许有一些内疚。他就站在屋外说:"翠芳,我跟你从此没有关系了!"
屋子里的翠芳一家人没有人接他的话头,翠芳也没吱声。
第二天,董岩骑车上街去。经过沈家村时,翠芳突然从一个柴垛后跳出来。只见她紧紧地抿着嘴,手中横握着一把锄头,横眉怒目。她照准董岩狠狠地敲了一记,把董岩从一辆破自行车上打翻在地。董岩抬头一看是翠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董岩推起破自行车走时,看到翠芳眼眶中闪着晶亮的泪花。
董岩提干后回家探亲,母亲说:"翠芳两年前跟邻村的泥水匠沈新光结婚了,还生了个男孩儿。"董岩认识沈新光,他是一个老实人。董岩听后说:"蛮好。"
董岩与玉娥结婚这天,翠芳在田里干了一天的活。回到家,沈新光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摔了一个暖瓶,连晚饭都没吃,就上床睡了。这是董岩后来从母亲嘴里听到的。
董岩美梦成真。他当了军官,娶了城市姑娘玉娥,转业回来后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董岩被组织上安排到江南市红丰食品厂。那时的企业与机关差距还没拉开,董岩是个老实人,不会跟组织上讨价还价。董岩说:"红丰食品厂就红丰食品厂好了,反正干什么都是工作呗。"
董岩回来后,一年总要带着玉娥与儿子回老家几次。刚开始几年,他回到村里,还是个吃得开的人物,是个比村支书还要受大家敬重的人物。村里的人一见他老远就打招呼:"哎哟,城里人回老家来了!"董岩就掏出红塔山香烟,那时村里人都抽不起这十几块钱一包的烟。见董岩敬烟,都围了过来。晚上,还要到他家来听听他说城里面的新闻。
后来,江南市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农民变成了工人,房屋也不是像天上的星星东一幢来西一座,而是集中居住。统一规划统一建造了十分气派的小别墅,董岩父母就住在这样的农民小别墅里。好多人家办起了工厂,开着小轿车,一个个都发了!就连董岩当年瞧不起的翠芳,现在也是江南市伊梦奶牛场场长,江南市的每个超市里都有她的伊梦牛奶。她是江南市十佳女企业家之一,时常在电视上露露脸。
最有戏剧性也最让董岩哭笑不得的是,他的单位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就搬迁到他原先的村里,现在的江南市市级工业园区。而江南市红丰食品有限公司与董岩父母的小别墅仅一墙之隔。
这天,董岩从父母家吃完饭回单位上班,在路上迎面碰上了翠芳。平日,董岩见到村里人老远就躲过去,好像是犯罪嫌疑人遇见警察。这时,他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翠芳已不是从前的翠芳了,她早不记恨董岩了,过去的事早像流水一样地流过去了。她拦住了他说:"董岩,你用不着躲我,我又不是老虎。听你娘说,你生活挺困难的,也很压抑。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自卑。现在这个世界都是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但我不这么看。董岩你现在虽然没我的钱多,但我认为我钱再多也不比你董岩强。因为你比我有文化,你见过大世面,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个军官!你在我的心目中仍是那个有出息、受全村人敬重的董岩!你不要自己作践自己,你又没欠人家什么,干啥见了人要躲啊?你这个样子,连你娘老子都不开心的啊!你别把我当外人,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我现在帮助你,你肯定不会要。但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对我说,好吗?"
董岩不敢直视翠芳的眼睛,低低地说:"谢谢!"翠芳走远了,董岩回过头望望她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初他选择了翠芳,那他现在的生活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他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翠芳现在生活好了,他眼红了?
董岩很感激翠芳,她真是一个好女人。她并没有为当年他的背叛,现在的落魄而嘲笑他,反过来还安慰他。那个下午,董岩上班一直心不在焉的。
晚上,董岩在睡梦中喊出了翠芳的名字。这一喊,他醒了。他见玉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吓了一大跳。玉娥问:"做梦了?"董岩便把白天遇见翠芳的事说了,玉娥对丈夫说的事不感兴趣,丈夫与翠芳的事她已从婆婆嘴里听过几遍了。她把头往董岩的胳膊上一枕,轻声说:"现在城里到处在拆迁,要是我们这里也拆迁的话那就好了!"董岩说:"这里虽然是城区,但靠在山旁,我估计不太有可能。"玉娥说:"我有个同事她家在县东街,听说要拆迁了。她是听在建设局工作的亲戚说的。哎,厉坚、罗洪刚是你的老战友,你问问他们这里要不要拆迁?"董岩说:"别提什么老战友,他们都是当官的,我攀得上他们吗?"玉娥又说:"厉坚说要五年内消灭城里所有的马桶,看来他不是吹牛。这两年城市的变化多大呀!我们买不起新房子,只有盼拆迁。新房子多好啊,有抽水马桶,我真的可以不必每天再倒马桶了!你也可以解脱了,每逢我生病,你一个大老爷们一手拎马桶,一手拿着马桶豁洗夹在一群女人中间倒马桶,我心里头总特别的难受!"
玉娥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又兴奋地说:"我们的新房要买一个大户,要有一个书房。这样,志超做功课也方便。这孩子投胎到我们这种人家,真委屈了他!"
董岩心里酸酸的,只恨自己没本事,买不起新房。可他知道他拆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妻子她只在做梦而已。他不忍惊醒妻子的希望之梦,只轻轻地拍拍妻子的后背,说:"改天我去问问厉坚,看这里要不要拆迁。真要拆迁,我们就可以住上新房了。睡吧,你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现在,车子在大街上行驶。董岩看看身旁的妻子,她像睡着了,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了。玉娥的嘴巴仍微微张着,她临终时到底想要说什么话?董岩猜不到,因为玉娥尽管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她也从未有过想到要死。他与儿子永远是她的牵挂,儿子更是她的明天。志超从小就是学习尖子,人家孩子的读书让做父母的操碎了心,志超从没有让他们操过心。操心也有过,那是志超出去参加市、省、全国数理化奥林匹克比赛,他们要为他买衣服,为他出门在外担心。玉娥一直为住在这套三十多平方米的旧屋子耿耿于怀。她跟董岩发牢骚说:"同是当兵的,别的老战友的房子有的是别墅、有的是跃层式房子、有的是花园式商品房,一个个装修得像皇宫似的。跟他们相比,我们住的房子像鸡舍棚!"董岩苦笑说:"可就是这个鸡舍棚,也还是我转业时单位分配的。"玉娥说:"现在我只巴望拆迁,一拆迁,我们就有新房住了。"如今玉娥带着新房梦走了,董岩却欲哭无泪。
车到家门口,雨停了。
董岩亲手为玉娥布置好灵堂,又给亲亲眷眷打电话报丧。
开丧这天,蒯正明、高强、罗洪刚、许建国等许多老战友都来了。这令董岩大感意外,他想不到他们会来,因为他一个都没通知。
董岩跟蒯正明、罗洪刚、高强、许建国他们一一握手,说:"谢谢,谢谢老战友们!"
蒯正明、罗洪刚等人走进灵堂,朝玉娥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按照风俗,董岩与儿子志超站在那里向他们鞠躬还礼。
蒯正明走出灵堂后对董岩说:"中年丧妻是人生的一大不幸。董岩,你要振作起来,你还有儿子志超要照顾呢!"他拿出一个鼓鼓的大信封递给董岩,又说,"这是两万块钱,厉坚的一份也在里面。上次他对我说过,老战友家中有什么事,都不要把他给漏了。他说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了,让我对你打个招呼。这是我们这些老战友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
董岩说:"你们能来吊唁我妻子,已看得起我董岩了,我感激不尽。我怎么还好意思收你们的钱呢?"
罗洪刚说:"老董,玉娥不光是你的妻子,也是大家的嫂子,是一位军嫂啊。她是军嫂中的一员,她们都曾经对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做出过无怨无悔的贡献与牺牲。我们能在部队干一番事业,都得到了她们有力的支持。玉娥就是一位好军嫂呀,如今她走了,我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总要表表心意,让她走得体面一些。我们知道你目前的处境,这点钱正好派上用场,老战友之间是不讲客气的,你收下吧!"其他几个战友也说:"老董,你拿着吧!"
董岩收下钱,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说:"谢谢老战友们!"
这时,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柳理带人拿了两个花篮走了进来。花篮的挽带上写着沈玉娥同志千古,落款是厉坚敬挽。他一见罗洪刚说:"哟,洪刚你来得挺早!"
罗洪刚问柳理:"老厉不是不来了?怎么又送花篮来了?"
柳理说:"厉市长在会见一个外地来的考察团,他没空来了,要我向董岩与你们打声招呼。他说这花篮还是要送的。"
罗洪刚说:"真看不出,老厉还挺讲礼数的。但他要是能来才是怪事呢,否则他这个市长也太清闲了!"
罗洪刚又看看董岩不足40平方米的家,叹口气说:"老董,你真是个老实人哪!"董岩这屋子还不及他家的一个客厅大呢,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