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仅有这些表面的热烈场面是远远不够的。马尔克斯的灵魂,已经渗透到中国作家的语法里,并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和米兰·昆德拉一起,对当代文学产生深远影响。在某种意义上,中国作家是受盗版马尔克斯影响长大的。我们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作家清单,他们包括莫言、贾平凹、马原、余华、苏童、格非、阿来等等,几乎囊括了所有创作活跃的前线作家。
《百年孤独》成为中国文学从伤痕叙事转型的教科书。一种“马尔克斯语法”在作家之间流行,犹如一场疯狂的西班牙型感冒。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上校仍会想起他的祖父带他去见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出现在许多作家的笔下,从马原的《虚构》、莫言的《红高粱》、韩少功的《雷祸》、洪峰的《和平年代》、刘恒的《虚证》、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到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华的《难逃劫数》和格非的《褐色鸟群》,等等。
这是时空的双重移置,即从当下作家的书写场景移置到奥雷良诺上校的场景(空间),以及从行刑场景移置到“遥远的下午”(时间),由此造成了一种鲜明的他者化效应。他者为主语的书写,制造了作者和叙事对象的疏隔,由此跟此前的以“我”为主语的伤痕文学和朦胧诗划清界限。这是中国文学整体性转型的时刻。马尔克斯的“他者叙事”,帮助中国人跟幼稚抒情的状态决裂,蹒跚学步地走向后现代的前沿。与此同时,他的“拉丁美洲魔幻”,他的传说、神话、童话、巫术、魔法、谜语、幻觉和梦魇的拼贴,都令那些被“现实主义”禁锢的中国作家感到战栗。
然而,中国的前线小说家始终面临“抄袭”的指责。早在八十年代,就已出现过大量批评声音,称先锋小说对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有过度模仿之嫌。而在2007年初,网友黄守愚与老英子,又在天涯等论坛联合发布题为《余华〈兄弟〉涉嫌剽窃》的帖子,将矛头直指余华的新版小说《兄弟》,认为他的《难逃劫数》与《许三观卖血记》,就是模仿和剽窃了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和《百年孤独》。甚至《兄弟》的开头,也仍然笼罩着“马尔克斯语法”的浓重阴影——
“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李光头坐在他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太空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地展开,不由心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
我不想在此谈论中国作家模仿运动的得失,但“马尔克斯语法”对中国文学的渗透却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长期以来,马尔克斯扮演了中国作家的话语导师,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超过了包括博尔赫斯在内的所有外国作家。其中莫言的“高密魔幻小说”,强烈彰显着马尔克斯的风格印记。但只有少数人才愿意承认“马尔克斯语法”与自身书写的亲密关系。对于许多中国作家而言,马尔克斯不仅是无法逾越的障碍,而且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人的乌托邦
马尔克斯与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长期以来都将对方视为仇敌。1976年的某天,在墨西哥的一家破旧影院里,两个南美汉子曾大打出手。但这坚冰最近似乎有望消融。七十岁的略萨已经同意为纪念版的《百年孤独》提供序言,而即将八十岁的马尔克斯也欣然接受了这一戏剧性的安排。
但这种表面的和解,不能遮蔽两人间的政治分歧。巴尔加斯·略萨是著名的右派,曾经作为右翼派别候选人参选过秘鲁总统,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则是坚定的左派分子,并且是古巴独裁者卡斯特罗的支持者和密友。这种长期的政治友谊,对一个自称“百年孤独”的作家构成了尖锐的讽刺。显然,这只是一种有限的孤独,它在古巴境内得到了超越。
只要探查一下马尔克斯的简历我们就会发现,他担任过古巴拉丁通讯社的记者,又在去苏联旅行后写下不少激情洋溢的游记;他还公开发表过大量政治宣言,声援卡斯特罗的“雪茄社会主义”运动。
《百年孤独》出版后,立即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赢得多种国际性文学大奖,成为几十种语言的畅销书。瑞典文学院也破天荒地放弃右翼立场,盛赞马尔克斯在政治上坚定地站在穷人和弱者一边,反抗压迫与经济剥削。在诺贝尔受奖词里,马尔克斯坚信一个类似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就要实现。他宣称,那是“一个新的、真正的理想王国,在那里没有人能决定他人的生活或死亡的方式,爱情将变为现实,幸福将成为可能;在那里,那些注定要忍受百年孤独的民族,将最终也是永远得到再次在世界上生存的机会”。
但当时就有人断言,这个奖项无异于给本已声名过高的马尔克斯的创作生命下达了“死亡判决书”。1985年,马尔克斯发表了他获奖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此后的十年间又出版了《迷宫中的将军》、《爱情和其他魔鬼》和《绑架轶事》等,但都反响平平。在身患淋巴癌之后,他便基本丧失了书写的能力。直至2004年,马尔克斯才推出一部只有114页的小说——《回忆我忧伤的妓女》,描述一位九旬老人的心灵愿望,暗示老年人的衰老其实就是心灵的衰老。这似乎就是他最后的自白。在精神大幅度衰退之后,他在试图寻找跟世人道别的方式。
在一个被左翼势力环抱的空间,作者的书写生命,似乎受到了强烈的诅咒。马尔克斯的有限创造力,跟中国作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无疑是杰出的作家,但他的文学生命力却只有十多年之久。这是马尔克斯的“阿喀琉斯脚踵”。他呼吸在脆弱的乌托邦里,最后就连自己都无法维系这种梦想。《回忆我忧伤的妓女》向我们揭示一个重大秘密,那就是他的心灵迅速衰老,正是缘于内在信念的瓦解。马尔克斯一直在向世界说谎。他的灵魂背叛了他的言辞,而他则靠可恶的美国医学,维系着日益衰竭的肉身。但早在1990年代,这位空心的老人就已悄然死去。
原载《中国图书评论》2007年06期
张爱玲的华袍及其虱子
——从政治祛魅到自我祛魅
张爱玲的小说叙事制造了文学史的奇迹——她比其他同时代作家拥有更大数量的粉丝。这是作家和读者共同造魅的后果。在这场文化造魅运动中,张爱玲既是被造魅的对象,也是最重要的造魅者。这种双重身份塑造了她的暧昧面目。
几乎所有的大陆读者,都把张爱玲当做中国小资的祖师奶奶。张所表述的1940年代的上海趣味,是张粉最痴迷的气息。她的自恋、敏感、时尚、优雅、纤细、尖刻、算计、世故和练达,成了殖民地女人的象征,进而演变为小资美学的最高典范。那些“兀自燃烧的句子”,诸如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等等,令张粉们心旌摇荡。诡丽的“张语”如天籁之雨,降临在她们头上,仿佛是一场盛大的文学洗礼。
张爱玲遗留的摩登影像,加剧了张爱玲作为小资偶像的命运。她生前的口红、眼影、粉盒、假发,被精心拍摄并四下流传;而她早期的旗袍和发型,风姿绰约,更符合小资的历史想象。“超级的宽身大袖,水红绸子,用特别宽的黑缎镶边,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头——也许是如意”,老眼昏花的作家柯灵,对此发出语义暧昧的赞叹。更多的青年小资,也汇入高声赞美的队列。在娱乐资本主义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女作家比张爱玲更符合视觉优雅的尺度。
张爱玲的自恋,是遭到小资热爱的第三个原因。一个孤芳自赏的女人,犹
如古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狂热地爱上自己的水中倒影,并且因得不到这倒影而憔悴至死。她的早期小说就是这样一种照镜叙事,其间每个人物都含有她自身的代码,而这正是她备受宠爱的原因。张爱玲是照亮一切小资的镜子,她们在她的面容里窥见了自身的影子。而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则更是浪漫派小资的样板,让她们从一个被拒绝的失意女人身上获得慰藉。
正如其小说《流言》所暗示的那样,张爱玲就是市井流言的轴心,受困于世人对隐私的狂热爱好。她甚至就是所有都市流言的总体性象征。她的早期小说,仿佛是一种经过美学包装的流言,叙说着那些微妙琐碎的人情世故。不仅如此,她本人的身世和履历,更是流言飞旋的焦点。在其自传体小说《小团圆》问世之后,她的私生活再度被各种流言和猜测所环绕,迅速演化为二十一世纪的人肉盛宴。张爱玲本人的“裸体”出演,满足了市民的窥私渴望。她是自我献身的文化烈士。
这就是“张爱玲魅力”的四种根源,大致可以成为读者热恋张爱玲的逻辑依据。张谢世之后,她的读者变得更加狂热,在每一场与张爱玲有关的狂欢(如电影《色戒》的公映)中粉墨登场,扮演她的守望者,继续为她的身体和文字造魅。没有任何一个作家拥有如此坚贞的粉丝群众。张的拥戴者,早已跟张的骨肉融为一体。
但殖民地的张爱玲,并非就是她本人的全部表征,而只是其人生多面体的某个侧影而已。张的一生,至少分为三个时期:殖民地小资期、反乌托邦期和人格分裂期,但她却遭到粉丝团的严重误解,以为她们所触摸到的单一的殖民地肢体,就是张爱玲的全部躯体。
在我看来,这还不是文化误读中最荒谬的部分。小资张迷们拒绝面对的严厉现实,是张爱玲的自我背叛——从华美的袍子里,找出成群结队的虱子。1952年以后,张爱玲跃出都市小资的限定,甚至抛弃《小艾》式的歌德主义实验,投身于更为深刻的乡村经验之中,去书写独立批判的文本,由此打开政治祛魅的艰难道路。
《赤地之恋》和《秧歌》,无疑是中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两座高峰。它们以平淡和反讽的风格,探寻“土改”的真相。
革命叙事、乡村叙事、底层叙事、女性叙事、饥饿叙事和战争叙事,所有这些叙事母题都被叠加起来,在权威体制的虱袍上,喊出反乌托邦的细弱声音。在中国现代史上,没有任何一个作家像张爱玲那样,以鹤立鸡群的洞察力,完成了对“乡村革命”的痛切反思。跟《赤地之恋》相比,描述江南乡村社会的《秧歌》显得更为精妙,俨然是前者的升级版。那些反讽性的杀猪细节,以及纵火、死亡和秧歌场景,都是祛魅文学的经典片段。它是一支华夏民族的哀歌,传递出农民经久不息的苦难。
美国时期的张爱玲,陷入了人格分裂的严重状态。她的《红楼梦魇》毫无才情,写得枯燥乏味,令人难以卒读,暴露出她对于人性和人情的极度淡漠;而与此同时,她依然在奋笔书写《小团圆》,被青春期的创伤记忆所纠缠。这正是张爱玲晚期的精神特点,但这破裂始于她的童年,并在孤岛时期就已初露端倪:一方面精于世故,一方面不谙世事;一方面冷漠寡情,一方面婉转多姿;一方面看淡男女之事,一方面却被恋父情结所困而难以自拔。
异乡人与外部世界的疏离,在晚年变得日益严重。那个“沿墙疾走的苍白女子”,成为典型的幽闭症患者。她畏惧跟所有陌生人对视、交谈和来往。《小团圆》是其接通记忆家园的唯一走廊。她穿越时光,在旧岁月里跟自己告别,并宣判他人一起死亡。
张爱玲在其去世前一年,出乎意料地公开了自己的玉照,成为一次充满隐喻的宣示:她容颜衰老,毫无表情地瞪着镜头,手里拿着刊登某国领袖去世消息的中文报纸。这死亡象征着政治造魅运动的历史性终结;而在试图传递流亡者仍然健在的信息之际,张爱玲没有笑意,却露出苍老冷漠的容颜。这超出常规的举止,就是自我祛魅的信号。这帧意味深长的照片,同时揭出政治祛魅和自我祛魅的两种事实。
《小团圆》跟此照片有密切的呼应。它是超越常识的写作,也是《秧歌》祛魅叙事的延续:华袍捉虱运动,从国族的层面转向了自我。面对造魅运动的强大潮流,张爱玲向自身发出了“致命的”一击。她成了一个冷眼捉虱的“他者”,以自我解剖的方式,把依附在灵魂和肉身上的各种暗昧虱子,逐一展示给那些热爱窥私的观众。张爱玲讲述美国堕胎的故事,回忆自己用抽水马桶冲走四个月大的婴尸,笔触节制,语气超然,仿佛在转述一个跟本人毫不相干的事件,显示出惊世骇俗的一面。她借此嘲笑自身,也嘲笑那些造魅群众,但这不是所谓“自虐”的需要,而是基于一种内省的勇气。她从这审判中获得了自我解构的尊严。
张爱玲卒于1995年,又在2009年版的《小团圆》里第二次死去。那些被其文字所滋养的群虱,继续在造魅并吸取她的遗血。这正是张爱玲所痛恨的场景。缄默的亡灵是不幸的,在两度谢世之后,她还要被迫面对这喧闹可笑的众生。
原载《南方都市报》,有删节
题为《中国小资祖师奶奶,张爱玲的华袍及其虱子》
向索尔仁尼琴的背影致敬
仅剩的文学巨匠之一、东正教堡垒、“俄罗斯良心”和“政治恐龙”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弃世而去,留给世人一个形迹可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