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自己发言的题目想做一个小小的调整,我非常同意刚才这位先生所说的:电影批评是完全存在的,并不是完全缺位,缺位的不是电影批评,而是独立电影批评。为什么这么讲呢?跟文学、音乐或美术等其他的艺术形态相比,电影的工具主义特点更为明显。
当年电影发明的时候,实际上是一种娱乐产品,它是资本主义消费文明的产物。随后在苏联就变成了严肃的规训工具,而在中国则进一步变成宣传和教化的工具。去年在电视里看了所谓“中国电影百年”的庆祝活动,我非常感慨。电影百年纪念,只能是一次电影作为教化工具的自我表彰而已。当他们在
银屏上狂欢的时刻,我却在暗自发笑。
那么,把电影当做工具的这样一种基本理念,有没有随着蔡翔所说的“意识形态的空洞化”而消解呢?我觉得依然没有。举个例子,就是《色戒》最近引起全民的口水轰炸。前一阵子统计,在互联网上大约有一千多万个帖子,痛斥李安是卖国贼、汉奸和台独分子。把一部文艺片直接上升到政治伦理和民族主义的高度,然后加以围剿,这种民众的集体意识是从哪里来的?我看只能说明一点,就是在民众心目中,电影首先是政治的。这意味着,评判一部电影首要的不是它的艺术,也不是它对人性的暧昧理解,而是作为政治教化的那种价值。民众的思维尚且如此,你又怎么能要求电影跟国家意识形态脱钩呢?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
当然,随着消费时代晚期资本主义的到来,电影获得了回归,也就是回归到原先应该在的那个位置,重新成为消费市场的娱乐工具。这当然也包括电视。由此导致了中国所谓娱乐大片的泛滥。那么这些大片导演,比如张艺谋,一个八十年代的先锋导演(我当时也写过文章热烈赞美他),提供了改变中国电影视觉语法的《红高粱》。这么一个杰出的导演,为什么会最终走向这样的道路,也就是利用其视觉造型才能,演绎色情暴力和名人隐私去迎合大众的庸俗趣味呢?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最终会发现电影从一种工具牢笼中逃脱出来之后,又不可避免地成为另外一种工具,这是非常尴尬的处境。而跟这种电影工具化相应的是什么呢?那就是电影批评或电视批评的工具化。在我看来,基于电影生产的工具化本质,电影批评不可避免地会带有这种强烈的色彩,它要么是服从于意识形态的工具,要么就是服从于消费市场的工具。这两种工具,都是对中国电影批评独立性的严重挑战。
当然,我刚才所说的其实还只是一种外部原因,它是外部强力挤压的结果。还有一个内部的原因——可能各文化领域都比较相似——那就是作为批评者的知识分子的主体性。长期以来,我们都缺乏主体的独立性,作为独立存在、思考和言说的主体,它始终没有出现。虽然文章是以你的名字发表的,但实际上它的作者不是你,而是你之外的那些强大势力,那些强加给你的标准、要求和立场。我觉得这才是电影批评最大的问题。尤其是市场化以后,电影及其批评进一步失去了它的独立品格,跟某些利益集团密切纠结在一起。这方面有很多例子,今天我就不想在这里多说了。
去年有一天晚上,我在学校里上完课,有一个听课的年轻人上前来跟我说,他叫卡夫卡-陆,然后他就请我喝咖啡,他说他是影评人。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几个月以后,他因一场意外的车祸去世了,这在互联网空间里引起了很大反响。我跟他的交往只有这一次,但那天他跟我说了一些自己的肺腑之言,他说在上海搞电影评论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独立的位置,他来找我,是想获得我精神上的支持。他的孤独和渴望,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大家都知道,上海电影评论协会的负责人是由电影集团的领导兼任的,在体制上,这种内部的联姻就导致了电影批评不可能成为真正独立的批评,而没有独立的批评,任何关于电影人、电影的谈论都是非常可疑的。我并不主张电影研究者或批评者,跟电影圈不发生任何私人关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电影官员兼任电影评论协会的主席,这种现象肯定是病态和不正常的。但这不仅是上海的问题,也是整个中国的问题。这样的现象到处都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用我在这里多嘴。
我的发言时间可能差不多到了,小结一下我的基本观点。电影具有政治性和商业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必须屈从于某种政治或资本权力。在今天这种多重的外部工具主义的压力下,我想利用这样一个研讨会的机会,呼吁独立电影批评的健康生长和发展。因为,要是没有独立电影批评,就不会有真正的独立电影的诞生。
2007年12月23日 于上海大学
个人记忆和民族反思
——在2008年上海书展上的演讲稿
作为人类精神活动的主要形态,记忆正在成为我们关注的焦点。在今天的上海书展里,到处分布着有关记忆的文献。这些文献试图向我们描述一个真切的过去,并且为我们向未来的飞跃提供坚实的支点。
记忆的第一功能就是消费。所有与历史记忆相关的建筑、街道、园林、服饰和书籍,都已经成为市场上的消费对象。就以上海为例,作为殖民记忆体的衡山路、淮海路和南京路,早已经成为小资和中产阶级的消费天堂;北京的故宫、圆明园、颐和园和长城,西安的兵马俑和汉阳陵,则是帝国记忆体的最高典范。最近刚成功申遗的福建土楼,成了中国南方客家人生活样式的范本。这些镶嵌着古老记忆的物体,正在凝结为转型时代的消费核心。与此同时,软性记忆符号则径直成了商品,陈逸飞的绘画是一个实例,它组合上海女人、麻将牌、月琴和旗袍等各种历史符码,编织成一个优雅的殖民地旧梦。1993年在上海掀起的月份牌怀旧狂潮,居然是上海人改革开放的意识形态指南。
记忆的第二功能就是摆谱。我们的意识形态需要光辉灿烂的记忆。这些记忆能够打造人民的国家主义信念。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李约瑟提出的“四大发明”概念,被张艺谋进行了声势浩大的视觉诠释。据说这种对全球民众的
提醒,有助于建构中华民族的伟大形象。
记忆的第三功能是反思。这是人类记忆最重要的使命。正确的记忆,是历史探查和自我反思的逻辑前提,也是民族自我更新的动力。没有这项功能的支撑,其他的功能将变得软弱无力。
在历史记忆方面,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国家记忆错误,也就是抹除或制造错误的记忆。这种所谓“记忆错误综合征”,往往是文化退化的标记。
在记忆错误的几种形态中,“完全性失忆”是具有代表性的病症。日本教科书完全抹除“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而无独有偶的是,我们正在忘掉“文革”带来的历史性悲剧,由此导致了民族反思的重大空白。忘却历史造成了一个严重后果。只要观察今天的互联网生态就会发现,“文革”并未结束,因为当时所使用的暴力话语,在公共话语平台上大肆繁殖和蔓延,已经成为日常语言的一部分。“文革”在人事组织上早已终结,但它在话语和文化形态上却在戏剧性地延续。
“选择性失忆”是只记住对维护自己形象有利的东西。这是对“完全性失忆”的一种补偿。它要求民众记住那些有益的事物,而忘却那些有害的事物。但这种选择不是民众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由文化管理体系提供的罐装食品。它们很像是那种伪劣奶粉,制造着营养不良的畸形文化婴儿。
“错忆”,顾名思义是一种错误的记忆,但这种错误不是蓄意制造的,而是对历史误判的结果。例如中国人关于“三年自然灾害”的错误记忆。我们不仅要学会记忆,而且要学会正确地记忆。
在所有记忆错误的形态中,“记忆伪造”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在历史上,我们曾经面对无数起蓄意制造虚假记忆的事件。例如朱元璋就是涂改历史的高手。他利用帝国最高领导人的权力,蓄意修改他的个人经历及其家族和宗教背景,为历史审判提供伪证。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恰恰是这种自我掩饰点醒了历史学家,点燃了他们探究真相的好奇心。
面对上述记忆的敌人,对个人记忆的需求变得急迫起来。我们不能指望官方历史学家能够提供太多的正确记忆。唯有民间的个人自由记忆,才能成为历史守望的真正主体。我们正在与记忆错误抗争,尤其是跟严重的失忆症抗争。耐人寻味的是,从2005年开始,中国出现了个人记忆的潮流,其中不仅有大量政治老人的回忆录,还有底层个体的口述实录,而与那些重大历史节点相呼应;还涌现了八十年代的回忆思潮、“文革”结束三十年的反思潮流以及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回顾浪潮,如此等等。所有这些热烈的话语活动,都旨在帮助我们从流逝的历史中汲取养分。
在记忆的浪潮里有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那就是记忆的多样性形态已经形成。例如,在政治学者的论域里有“两种文革”,而在更多人的记忆中,“文革”的形态变得更加丰饶多姿。有多少种回忆,就有多少种“文革”。它们的色彩是截然不同的,却又能够被拼缀成一个完整的历史地图。正是这种集体性和多样性,保证了记忆的相对准确,这是因为,记忆可以在互相印证和反证中得到确证。
个人记忆的多样性,不仅表现在它的事件上,而且还表现在它的类型(题材)上。除了今天在书展上出现的大量图书(文字)记忆体外,还有许多影像文本。值得在这里一提的,是近年来涌现的民间纪录片运动。这场极富价值的运动推动了大量优秀杰作的诞生,例如胡杰的《我虽死去》,它记录了北师大女附中校长的死亡故事,它的阴郁影像,饱含着历史的问责和批判。原黑龙江报社记者李振盛拍摄的十万张历史照片,原《辽宁日报》摄影部主任蒋少武拍摄的近四万张历史照片,都是中国现代史的最好见证。他们的卓越努力,为我们这个记忆缺损的时代提供了启发记忆的美妙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