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打开房门,却发现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小七而是自己年迈的母亲。又快一年没见了,母亲马上就要七十岁了,这让我和家人们感到不安。
家人们主要指我的两个姐姐,父亲离去多年,一直是她们在照顾我和母亲,并且对我不能好好照顾母亲这件事保持着高度的宽容。
母亲手里拎着两个大旅行袋,脸上的笑容很温暖,经历了跋山涉水的长途旅行之后,终于如愿以偿的见到了曾经寄予了自己全部希望的孩子,她非常开心。
因为这些希望,我每次见到母亲都会打心眼里感到羞愧不安。母亲也曾经认为这些希望能够把孩子变得更好、更优秀,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事与愿违。这让孩子们轻易的否定甚至放弃了那些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从而把生活变得苦不堪言。
“您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旅行袋,整个胳膊被它压的往下一沉,我的整个神经系统也随之变得紧张起来。
“怎么,不欢迎你妈啊,你住的地方我还不能随便来么?!”
母亲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和她一贯的自信,依旧对孩子心中的情绪置之不理,就像那些小小的伤口,可以不经处理就能慢慢愈合。
“咳,我的意思是万一我不在家呢,您还得在门外等着…”
我把旅行袋放在身后的地上,转身去给母亲找个合适的拖鞋,躲闪着她的目光。可她并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径直走进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屋子还是这么乱,也没有个像样的家具,你说这样下去谁愿意跟你过日子啊?!”
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她说“过日子”这个词儿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有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腾起来。每当我奋力的把它按压下去,就会变得更加虚弱无力,无法摆脱。
可今天我心里并没有怒火,只是感到有一些好笑而已,其实没必要为一些并不存在的争端搭上精力与时间,放松一些,那些不舒服和不情愿自然都会过去。
“会有的,就是暂时还没出现呢!”
我笑着把拖鞋放在母亲脚边,顺手把沙发桌上的书和空酒瓶收了起来,走进厨房准备给她倒杯热水。
“不许叫外卖哦,我可受不了那些饭菜里味精和葱蒜的味道…”母亲在我身后大声的嘱咐着,“我给你带了自己种的粘苞米和豆角,一会儿做给你吃!”
我没有表达反对意见,因为时间有些晚了,我也有些困了,我希望自己能早点上床睡觉,不被任何人打扰。
母亲见我没有说话,于是更加饶有兴致的自言自语起来,也许在她看来,不管有没有共鸣,不反对就是一定程度上的认同。
“没事不要老喝酒,对身体不好;也别老上网买东西,衣服要买就买贵一些的,左一件右一件浪费钱;跑车也别太晚,累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嗯、对,”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把两个沉重的旅行包拿进了厨房,“妈,要不你这就做饭吧,我有些饿了,吃完饭你也早点儿休息…”
我的回答让母亲来了精神,她马上穿好拖鞋走进厨房,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大堆食材,然后仔细的洗了洗手,开始准备晚餐。她似乎已经在这个房子里生活了多年,对厨具、餐具和各种调料的摆放位置都了如指掌,操作炉具和烟机也是得心应手的样子,这种自信和对事物的掌控能力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
不过我并不是特别稀罕它们。
我想起小七煮的面,那种特别简单,简单到让人无法轻易忘记的味道,我好怀念它。就算同样的人用同样的食材再煮一碗同样的面,那种味道也不一定会再次出现,这其实是一件挺残酷的事情。
有的事只适合体验一次,有的人只适合与你擦肩。那些失望的人,不是因为命不好,而是因为贪婪和不懂得珍惜。
母亲做的饭,一直是相同的味道。
我可以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是表达不满,但母亲不会真生气也不会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认识到,无论自己如何辩驳,我都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这一点永远无可更改。
所以时隔将近一年,在自己家里吃到母亲做的饭,我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应。
母亲看着我吃饭的眼神也仍然是以往的样子,仿佛她跋山涉水、舟车劳顿的目的就是再给我做一次饭,看着我吃下去,确保我得到了她给我的营养,并且确认我确实需要这些营养。
说实话,我对此早已麻木了。
“明天我给你收拾收拾房间,洗洗衣服,然后后天就回去。”
母亲饶有兴致的品尝着自己做的炖豆角,说话的语气仍是领导向下级安排工作任务一般淡然且无可辩驳。那炖豆角永远是少油多盐的样子,而且绝不会把汤收掉,用她的话说,就是把菜做得干干巴巴的,有什么好吃的?!
我本想说一些类似“好不容易来一次,多待几天吧”的客套话,却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觉得这样的话是多余的,也怕她听了会不习惯。
门铃突然又响了,在晚餐马上就要按部就班的结束之前。
“这么晚了,谁来找你啊?!”
母亲马上放下筷子,看向客厅门口,语气间有警惕也有些许不安。
“可能是邻居吧,朋友找我都会提前打电话的。”
我夹了一大块肉,把它和碗里最后一口饭一起送进嘴里,然后起身去开门。
你绝对想象不到当我打开门看到小七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我脸上那惊讶的表情有多么夸张。小七微笑着看我,略显苍白的脸上疲态尽显,一个亮银色小号拉杆箱孤零零的立在她身旁,向我诉说着一路的艰辛。
小七的眼里似乎有泪光在闪动,一跳一跳的,仿佛华灯初上时天边启夜星的光芒,距离地面很近,很暖很温柔。
她似乎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时而变得伤感时而活力四射的女孩儿,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做出改变了,我们都是如此,人们总是如此。
“哎呀,这是你的朋友啊,还不快叫人家进屋?!”
母亲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用她的热情打破了我和小七之间延续了五秒钟之久的沉默与默契。小七貌似没有受到什么惊扰,很有礼貌的冲着母亲点头微笑,又调皮的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应该是在说:我给你的惊喜由三个人一起分享也是件蛮有意思的事…
“啊,对,”我拿起拉杆箱,把小七迎进屋里,“妈,这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妈,她今天刚来…”
“您好伯母,我是孙炜的同事,很高兴见到您!我刚休假回来,把房门钥匙给弄丢了,所以来找他帮个忙…”
我看着小七,小七也笑盈盈的看着我,我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报以小七赞许的目光,觉得她的回答十分完美。
“哦,是这样啊,自己一个人出门一定很累吧,快坐下休息休息…”
这么乖巧漂亮的姑娘,这么晚来找自己的儿子,却不是儿子的女朋友,这让母亲难以掩饰自己失落的表情。
“谢谢阿姨!”
小七痛快的坐在沙发上,声音很清脆,似乎有些得意忘形。
“啊、妈,你去吃饭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像初到的访客,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不安。
“孩子,你还没吃饭呢吧,来,一起吃点儿,尝尝阿姨的手艺!”
母亲并没有理会我,仍然紧盯着小七,丝毫没有轻易放过小七的打算。
“谢谢阿姨,我已经吃过了,坐一会儿就回去了,明早还要上班呢!”
说完,小七盯着我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哦,这样啊…”
母亲的语气有些无奈。
“对,你先坐一下,”我赶紧套上外衣,坐在鞋凳上穿鞋,“要不要帮你找个开锁公司啊?”
“嗯,看情况再说呗…”
小七轻描淡写的回答,脸上又有了些笑容,但看起来并不是很真实。
母亲站在我们两个中间,似乎有一些无趣,不好马上坐下来继续吃饭,又找不到阻止我离开的理由。
“外面风大,你带个帽子啊?”
她把目光和注意力转向我,一脸不放心的表情,好像我即将离开她走进屋子外面的狂风骤雨之中。
“不用,我这卫衣不是有帽子嘛!”
我穿好鞋,打开了客厅的门。
“阿姨,您继续吃饭吧,我改天有空再来看您!”
小七起身走到我身边,把银灰色小号拉杆箱递到我的手中。
“好啊,下次来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朝我们轻轻摆了摆手,很明显,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