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上几岁之后,父亲做了个小架子把姐妹俩的大房间隔成了两部分。陈豫心的那部分稍大些,因为她学习成绩好。母亲特意给她备了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大部分是父亲从旧书摊上收购来的课外读物。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对妈妈说,豫心是个重点大学的好苗子。这句话在谢瑞虹心里扎下了根。
她语重心长的对陈豫心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给你吃的给你穿的,你看,你现在成绩好,我就听老师的话,好好培养你。你将来长大了,可别学那没心的孩子抛弃了我们,忘掉我对你的养育之恩。你得记着,牢牢记在心里,从我把你领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是你妈,你就是我闺女,等你将来长大了,我还是你妈,你还是我闺女。闺女应该对妈怎么做?你跟我说。”
陈豫心挺直腰背,像是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要好好孝顺妈妈,做妈妈的贴心的小棉袄。”
“还有呢?”谢瑞虹看上去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还有——”陈豫心略微思考了一下,“长大赚好多好多钱,然后给你们买大房子!”
谢瑞虹这才满意的笑了,然后放开了她的肩膀。
陈豫心心花怒放,母亲对她的这番话,算是她来到这个家里之后说的最最掏心窝子的一番话。她感到谢瑞虹正在逐渐接纳自己——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像真正的父母对真正的孩子那样亲密,她不知道,却感觉到那个时刻离她不会太远了。
然而她在心底窃喜的时候,完全忘记了旁边站着的姐姐。陈豫良默默地盯着她们,心中感到嫉妒。她嫉妒妈妈,因为妈妈好像在抢她的小跟班。她又嫉妒妹妹,因为妹妹仿佛要在这个家里扎根。爸爸把房间隔开之后,她绕着房间来回走了好几遍,觉得自己的空间比妹妹的空间小了不少,便又冲出去和妈妈理论。
这场理论的后果便是,陈豫良再次带了一身的青紫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很生气,所以连妹妹也不理了,只是抱着膝盖坐着。
“我房间比你大......是因为我多了个书架。”陈豫心怯生生的解释着,怕姐姐生她的气。
陈豫良恨恨的盯着她,嘴唇紧抿着。
“我多了个书架,是因为......是因为妈妈说——”
“那才不是你妈妈!”陈豫良忽然叫道,“你妈妈在别的地方!你以后是你妈妈的小棉袄,你赚钱要给她买大房子!而不是给我妈!”
陈豫心在隔板和墙的缝隙中站着,门帘窸窸窣窣的在她的头发上来去摩擦。
“......是因为妈妈说老师说我成绩好,让她好好培养我,让我将来考重点大学。”她还是坚持把这句话给说完了。语音刚落,枕头便呼啸着迎面而来,砸在了她的脸上。
“别叫妈妈!”陈豫良喊道,“那是我妈妈!”
“那也是我妈妈。”陈豫心仍倔强的说道。
陈豫良愣怔怔的看着她,面对这么倔强的小孩,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我呢?我还是你姐姐吗?”
陈豫心见她的怒气似乎消了,便急忙点了点头,“当然,你当然是我姐姐。”
“你抢我妈妈,我就不说了,那你也得对我好。就当你是在弥补你的过错吧。”
陈豫心点了点头,答应了姐姐的话。
“如果,如果我和妈妈同时叫你,你先应谁?”陈豫良又问。
“先应妈妈。”陈豫心不假思索的说道。
“不对,你应该先应我。”陈豫良跳下床,来到她跟前,“你要是不先应我,我就去跟妈妈告状,说你——说你不尊重我。”
陈豫心仰着头看着她,不明所以。饶是她学习好,脑袋聪明,也搞不懂陈豫良的心思。陈豫良的心像是个多面体,每面都是一个新面具,时间久了,倒摸不清楚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了。
“你得跟着我,得听我话,我就对妈说你的好话,说不定哪天她会给你两块钱买冰棍吃。”陈豫良得意的笑道,“你明白不?”
陈豫心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再问你一遍,妈妈和我同时叫你,你先应谁?”
“先应妈妈。”
陈豫良忽然恼怒起来,她伸手把妹妹推倒在地,使劲跺了几下脚,叫道:“先应我!先应我!”
“你他娘的再喊,老娘就缝上你的那张破嘴!”母亲的斥责声忽然从外面传进来,虽然隔着薄薄的门板,但依旧带着不可置疑的威慑力。
陈豫良瞥了一眼门,再次跺了跺脚,尖叫了一声。她从不怕母亲的斥责,从小到大这斥责她听的太多了,都听习惯了。她可不是那好捏的软泥,母亲吼她,她一定也要吼回去的。即便顶嘴会有挨打的后果。
“先应我!”她再次对陈豫心说道。
陈豫心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怯怯说道:“还是——还是——先应妈妈,万一妈妈生气了呢?”
“你见过她对你生气吗?”陈豫良叫道,“她骂过你吗?她打过你吗?你是我们家捡来的,她不会对你生气的,她只会对我生气。”
陈豫心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可是万一我生气了,我就会骂你,就会打你,你爱写作业,我就把你的作业全撕掉。”陈豫良再次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你要是跟妈妈告状,我不怕,顶多挨一顿打。要是我跟妈妈告状,妈妈就会听我的,把你送回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她把覆在头上的帘子一甩,转身大摇大摆的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陈豫心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陈豫良爬上小床躺了下来,翘着二郎腿望着天花板。她枕头底下有好几本杂志——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一旦被父母看到就会被没收的课外杂志。属于她的空间里从来都是乱糟糟的,她也不去收拾,觉得这样的环境有助于标榜她的身份——因为她是家里的小主人,所以东西可以到处乱扔。而陈豫心就不一样了,她不是家里人,所以每样东西都要规规矩矩的放回原地。这是陈豫良曾凛然对陈豫心说过的,陈豫心牢牢地记在心里。
正是从来都是“局外人”的身份,才总是让陈豫心活的小心翼翼,呼吸之间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她每天都在害怕新父母把她送回去,然而一天天的长大了,沾染了她气味的物件在这个家里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陈豫心才逐渐的把这危险的失去感从心头的重心移开了去。
父母仍旧对她客客气气,她也极尽所能的帮家里做事,母亲说的话她从不违逆。陈豫良嘲笑她就像个唯唯诺诺的保姆,还是免费的。陈豫心却不这么觉得,母亲虽然使唤自己,可是平日里吃穿用度上和姐姐是一模一样的,就是从来没有过零花钱而已。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件替代品——她的成绩好,乖巧听话,比起叛逆暴躁的姐姐来,似乎是母亲更想要拥有的孩子。
每次陈豫心和母亲一块儿做事的时候,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以及深深藏在眸子里的情绪,似乎就能体会到母亲心底最深处到底是怎样的一片天地。陈豫心每次从学校里拿回来奖状,都让母亲比中了大奖还要开心喜悦。在那一瞬间,陈豫心几乎觉得自己其实就是母亲亲生的,真真正正有血缘关系,她为此而感动不已。
在那个时候,她就能得到一根雪糕,满足她那卑微的、喜好甜品的小心思。她的眼角余光看向站在一边的陈豫良,后者从来都是带着不屑和鄙夷的神情。是啊,她是每天都会有雪糕吃的,和自己得了第一名才能吃上雪糕是不一样的。可是即便是这样,陈豫心也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两个孩子长了一些年纪时,家里的条件变得好了一些。母亲不再穿街走巷的摆小摊,而是在大马路边租了一间小店面,开起了店铺。陈豫心开心的不得了,这样她就可以坐在柜台后面边看店边做功课了,总比之前坐在小摊前被人扰来扰去的好。
陈豫良不以为然。和陈豫心比起来,她在外面和小混混混在一起的时间比上学和看店用去的多,自然是不在乎家里到底是摆摊赚钱还是开店赚钱了。她每天带着一身的陌生气味昂着叛逆的头颅回来,总会招惹的原本静悄悄的家里泛起争吵的硝烟。母亲责骂她,她要是顶嘴顶的狠些,那立在门背后的新板子就有了用武之地——原来的旧板子早就被打断了,一年前的某个晚上被气的头昏的母亲从窗外扔到了楼下。陈豫心前段时间出门,还看到那断成两截的竹板子横躺在石板地面上,上面生了苔藓,绿幽幽的,像是有自己的话要说。
好在陈豫良的叛逆从来没上过手——母亲打归打,她要么跑着躲开,要么直直的站在原地,从来不还手,即使后来身量长得比母亲还要高了。她也不哭,倔强的像根房梁柱子。这样的场景看得多了,陈豫心也就习以为常了。姐姐挨打的时候,她连头也不抬,只安安静静的做手头上的事。
“战争”结束之后,她就默默的站起来,拿过药水,给姐姐身上的青紫涂抹。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受到陈豫良余怒的波及。陈豫良生气的时候会口不择言,陈豫心走路慢一点,她都会借机骂上一通,没有母亲骂的那么难听,不过也差不多了。但当她的怒火消了,就又会像小时候那样爬进陈豫心的被窝里,对她道歉,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委屈屈的样子。陈豫心看在她刚刚挨过打的份上,也就原谅了她。陈豫良说妹妹的心特别软,别人稍微态度缓和一下,她就不计较了。陈豫心仔细想想,好像也确实这样,她觉得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值得生气的,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你这样以后会被人欺负的。”陈豫良一边抚摸着腿上的红肿处,一边闷闷说道,“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有谁欺负你,我揍死他。”
这话从陈豫良嘴里说出来了无数次,陈豫心几乎连标点符号都记住了。倒没有什么人欺负过她,欺负她最多的却是这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自己的姐姐。
“好。”她说道,望着朦朦胧胧的天花板。
“有没有人欺负你?”陈豫良问,“对了,我看和你上次走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霞。”
陈豫良撇了撇嘴,用警告的语气说道:“你最好少和她来往,她这个人不正经。”
“怎么不正经了?”陈豫心扭头看着姐姐,她皱起了眉头,不是很喜欢别人这么说自己的好朋友。
“我上次看到她和那个小混混头子走在一起来着,好像他们在谈恋爱。”陈豫良说道,“你和这种人交朋友,让妈知道了,铁定很生气,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样的新闻对于刚上初中的陈豫心来说已经十分震惊了。她别过头,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想象不出来,那个走在自己身边、总是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会和混混头子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的?”好半天,陈豫心才问道。她还是不能相信白霞会和混混头子谈恋爱,说不定是陈豫良瞎编乱造的。
“我当然知道。”陈豫良把被子包在身上,蜷成一个圈,“我天天和他们在一块儿,我怎么能不知道?”
“你亲眼看见了?”
“你怎么不信我呢?”陈豫良有些生气了,“我可是你姐,我骗你干嘛?我这是为你好,怕妈知道这事了,生你气,然后把你送回福利院去。”
陈豫心笑了笑,这笑容看在陈豫良的眼里,陈豫良便知道这种威胁已经对陈豫心构不成什么危险性了。她转了转眼珠子,接着说道:“算了,你爱信不信,你自己看着办。”
“我明天去问问她。”
“你问她,她肯定不会说的,她也怕被人知道,所以都是偷偷摸摸的,哪里会告诉你?”
陈豫心半信半疑,她第二天去问了白霞,但白霞果然矢口否认,还表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让陈豫心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信还是不信。在不停摇摆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怕被妈妈知道了责怪,便逐渐远离了这个在当时唯一的好朋友。回家路上的低声笑谈变成了回忆,在停在电线杆上的小鸟眼中,陈豫心又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