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雍城车站,一名女子一头波浪卷发,肤若羊脂,唇涂丹蔻,身着入时的连体裙,一顶帽子轻巧适宜,提箱走出车站,正是顾婵胭。三年来,女子已褪去青涩,更添几分成熟风味。顾婵胭天资聪颖,生性好学,早已完成了学业,这次祖父和大太太突遭变故,便申请了提前毕业,回国参加葬礼。
“小姐!”顾婵胭闻声望去,只见母亲的侍女尺兰一脸欣喜地冲自己招手。顾婵胭轻轻一笑,身姿摇曳地走了过去。
“尺兰,你怎么来了?”
“夫人听说小姐要回来了,激动地食不下咽,敦促奴婢来接您,老爷也派了车来,小姐快上车吧。”尺兰笑靥如花,一派天真烂漫,让顾婵胭心中一暖,家中报丧带来的压抑似乎也淡了些许。
回到顾家,见家中添了许多守兵,想来是慕容家遣来的。顾婵胭得知顾荣显病了便去探望,见母亲陪床侍奉面色憔悴了不少,不由加快了脚步。顾荣显一生孝义当先,风流多情,如今父去妻故,悲从中来,骤然病倒。
“爹爹,娘亲,我回来了。”顾婵烟快步走至床边,轻声唤道。
“小胭回来了?”顾荣显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似乎有了几分精神。母亲富察韵雍容地站起身,素手轻轻抬起,抚上顾婵胭的脸,眼中已蓄上了泪水,有些哽咽地道:“小胭,三年不见,怎的消瘦成这模样?”
顾婵胭心中感动,眼眶有些湿润,抬手握住母亲的手:“娘亲,我没事。”
顾荣显有些疲惫地开口:“韵儿,你先出去,我有事交代小胭。”
“好,老爷注意身体。”富察韵擦拭了眼泪,微微一笑,起身离开了。
“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爷爷一向身体强健,还有大太太,怎会倏然离世?”
“你爷爷和你大娘,是被人用枪打死的。前些时候,慕容大帅庆生,便邀你爷爷路南慕容府一叙,我有生意在外耽搁了,便嘱咐你大娘照顾父亲。可谁知……咳咳……”
“父亲?”顾婵胭有些担忧地道。
“不碍事。”顾荣显轻轻抬手以示无碍,便继续说:“可谁知我顾家的车尚还未出雍城地界,便遭遇了枪袭击。来者枪法极好,你爷爷,你大娘,司机全部一枪毙命。”
“爹爹,可有查出凶手?”
顾荣显轻轻摇头,“想来不是江北林家,便是敏州冯家,这两家与慕容家正在交战,顾家是路南的粮仓,你爷爷又是大帅慕容复的智囊,断了慕容家的后盾对他们自然有好处,奈何我们没有证据,也不好肆意发难。”
“父亲,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我虽在国外,国内局势却也略晓一二。冯家冯宇,林家林天成不过是两路弱势军阀,突然敢冒犯慕容家,双方战役久持不下,这可不正常。我刚刚一路回来,见路上多了许多带枪的黑衣人。雍城是富庶之地,虽诸方势力眼热许久,却从未有人敢动雍城,敢动顾家。这不仅仅是因为顾家与慕容家沾亲带故,更是因为雍城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只要雍城在,北城的叶家和江南的徐家就只敢互相试探;路南的慕容和太原的南宫也打不起来。只要这四家不动,其他弱势的军阀和暗中潜伏的势力自然不会轻举妄动。现在有人站出来打破了这个局面,想来不仅我顾家出大事,甚至雍城,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要早做打算,这雍城怕是待不得了。”
“山河疮痍,烽烟四起,即便离了这是非之地,无论何处也不过堪堪喘息。我顾家根基在雍城,为父一生心血亦洒在雍城,如今虽局势紧张,倒还未到让我顾荣显弃家而逃之境。”
“爹爹,是女儿志短了。”顾婵胭轻轻颔首,素手抚上顾荣显手背,眼神渐渐坚定,“父亲,您近日好好休息,养好身子,祖父和大娘的丧事小胭来操办吧,另外,慕容府那边也该通个电话,父亲以为如何?”
“咳咳……你去办吧,慕容大帅能派兵守着顾家,也算是一分情谊,记得替我和你爷爷向你慕容爷爷致谢。”
“好的爹爹,你好好休息。”
顾婵胭移步走入书房,拿起电话旋了出去。只听话筒另一头传来慕容复苍老却稳健的嗓音:“慕容复。”
“慕容爷爷,我是小胭。”
“小……小胭?”慕容复有些惊异,顾婵胭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五年未曾踏入慕容家了。幼时同爷爷一同登足路南慕容家,慕容复对自己甚是喜爱,甚至出言夸赞:顾家小女,有杀伐决断之风,不下男儿也。
“是我,慕容伯伯,我回来了。家逢新丧,家父悲中病生,小胭代家父和爷爷,谢慕容爷爷近日来照顾顾家之恩。”
“哎……雨棠与我相交多年,几次助我大捷,这次遇刺也是为了来为我庆生辰,我不过是尽力弥补罢了,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向你慕容爷爷开口。”慕容复声音萧然,其一老友故去,确然伤怀,其二顾雨棠遇刺,顾家虽财力尚在,可顾荣显虽长于经商,确不比顾雨棠的见识谋略,人脉也欠缺许多,毕竟有威望的老一辈也不可能买顾荣显的帐。慕容家失去了顾雨棠,就好比雄鹰折翼,再难迎风骋翔。
这个道理顾婵胭虽几年未在国内,倒也看得明白,顾家同慕容家少了祖父的牵连,只剩利益的羁绊,关系自然不比从前。雍城富庶,在所有势力眼中都是香饽饽。顾家要想在乱世中生存,只有三条路,一是拿出慕容家不能拒绝的筹码,顾家与慕容家关系更胜从前,倚着慕容家的庇佑,烽火硝烟中也有顾家一席之地;其二则是舍了慕容家,凭借顾家的财力,周旋于几路弱势军阀之间,构建利益共同体,动了顾家,就是损害十余路军阀的利益,四方大家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三则是最危险,却也是最硬核的道路,便是借着祖父顾雨棠留下的人脉,凭借大哥顾墨深的名头,拥城自立,但此事之功不在一朝一夕,现下哪方势力顾家都开罪不起。
顾婵胭眸波一转,压下心中之事,恬然道:“慕容爷爷言重了,此遭乃歹人谋事,您也不是未卜先知,怎么能怪您呢。我顾家虽目光短浅,却也并非不通晓道理之辈。近日家中诸事繁杂,晚辈不便叨扰,事后小胭一定登门道谢。”
慕容府中,慕容复挂断电话,身旁是慕容家二爷慕容鹤轩,也是顾家长姐顾婵纤的公公。
慕容鹤轩开口向慕容复问道:“爹,顾家那边怎么说?”
慕容复正色道:“从前我便看出此女不凡,其聪明不在你那儿媳妇之下。可如今看来,顾家婵胭,颇有雨棠当年之风,年纪轻轻说话滴水不漏。不出十年,这天下将有顾家一席之地。”
却说顾婵胭挂断了电话却未曾离开,想了想又拨通了一通电话。
“大哥,我是小胭。”
“小胭,家里的事我听说了,近日便回来。”
“大哥,我希望你明日便回来。我会以父亲的名义让长姐回家奔丧,长姐周到,操持丧事比我细致。我要大哥帮我弄到参谋部覃次长全家的消息。”
“小胭,你这是?”顾墨深突然收声,有些疑惑地问。
“大哥,我顾家一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似风光无限,但没有权力在自己手上,任谁都敢对我们起心思,哪怕你现在在经济委员会身局要职,但没有兵权,只能是任人拿捏。今次爷爷和大娘之故,大哥慧眼不会看不明白吧?”顾婵胭面色冷冽,这个大哥处事圆滑,胸有谋略,但终究魄力不足,军备兵力部署,还得有二哥。想到此处,又拨通了第三通电话。
“京师军校通讯部,请问你找谁?”问着一口京腔,正是京师军校通讯员。
“你好,我找甲寅级秋季生,顾墨寒,我是他妹妹。”
“小姐稍等。”片刻后传来一阵电流声,想来是在交递听筒。
“小胭?你回来了?你不知道,二哥想死你了!”顾墨寒生性开朗张扬,一开口便和顾墨深形成鲜明对比。
“二哥,小胭也想你了,二哥也快毕业了吧?”听到二哥的声音,顾婵胭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这两天在考试呢!我体能和射击都拿了头名!哥哥厉害不厉害?”
“哥哥真厉害。”顾婵胭甜甜地道,想来为了不影响二哥,家里人都还未通知二哥。“二哥考完试就快些回来吧,我和爹爹都想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丫头,嘴还是这么甜,等哥哥明天实战考完,把第一名的证书拿回来送给你!”
“好,哥哥可要加油哦!”
“好!小胭吖,我不和你说了,时间到了!等哥回来带你出去玩!”
听着电话挂断的声音,顾婵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有些蓦然地起身,走到顾家的祠堂。看着遗照上祖父慈祥和蔼的笑,心脏一阵抽疼。缓缓跪下,脑子里已装不进任何东西,只有忍了许久的眼泪倏然滚落。
“爷爷,您就这么走了,小胭还未曾尽孝。您把偌大的顾家留给我,您难道不心疼小胭么?”顾婵胭娇躯轻轻颤抖着,眼前仿佛出现曾经的画面:
“爷爷,我用一路炮兵打您的左翼,您定然要调兵防守,我再派不兵佯攻右翼,您定然要派一路军队回援右翼。然此前我已调两路骑兵延小路绕道你的右后方,埋伏在两侧高地的树林中两座高地中间的狭道是你军援右的必经之路,待你军进入峡谷,我便投石堵住两头,用汽油烧了整条峡谷。与此同时,我方左翼定然抵不过你,于是伺机撤退向右方靠拢,一举攻破你方右翼,待火势褪去,我军便可进入峡谷,占据高地和低地,你军就陷入被动了。”那时顾婵胭不过十二岁,稚嫩的声音,在花园中修来供她玩耍的沙地中搭起一坐关隘,小手指指点点,颇有小大人的模样。
“小胭说的不错,你的计策的确很好,吸引我的大部分部队,目的确只是消耗我的精锐部队,占据有利地势。但你忘了一点,峡谷右侧高地我军管辖不到,但左侧高地可是我军战略要地,你的骑兵想要不声不响地占据高地,必须要绕道后方,一来一回至少一个时辰,那时候不仅我右翼回援的精锐支队已穿过峡谷攻下你军薄弱的右方,你军左翼强攻部队怕也是死伤惨重,你军只有后撤一条路可以走,我军扇形推进,一旦对你军形成包围之势,你军必败无疑。”
顾婵胭一听,本来威风凛凛,锐气被矬去一半,只得小嘴一努,脑袋一偏不再看顾雨棠“哼,爷爷是坏蛋,凭什么我的兵力比你弱,否则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顾雨棠嘿嘿一笑,走过来摸了摸顾婵胭的头:“小胭啊,爷爷这是在教你,如何能做到按兵不动却出奇制胜。你看,其实你大可不必强攻。昨日你已经攻下我军左侧两座瞭望台,你只要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我军左翼就不会轻举妄动,最好的方式就是右翼突进。但我军右侧是峡谷地形,重型机枪、装备都不适用,你军只需挖好战壕,等着我军出来,便能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爷爷,您不是文状元吗?怎么会那么多战场上的知识?”
“我从小最爱看的就是孙子兵法,清朝衰亡后,我跟着你慕容爷爷前线军中摸爬滚打了五年,直到你父亲在雍城闯下这番事业,我才到这儿来养老,哈哈哈……”
“爹,你又在带着小胭鼓弄这些,女孩子家家的,您同她说这些作甚?”顾荣显走过来,皱眉抱怨。
“你懂什么?我孙女可不能像你这样没志气!以后顾家就得指着小胭了。”顾雨棠怒道。这个儿子不成器,费了多少心血教他用兵打仗,一点不会融会贯通,还一直觉得舞刀弄枪有辱斯文,真是迂腐。
见顾雨棠生气,顾荣显也不与他争论,只能哭笑不得地道:“好,您老说的对,是我不成器没能继承您的天赋才能。”
思绪回转,顾婵胭轻轻叩首,起身离开。
爷爷,您说顾家的未来需靠我,可您从未教过小胭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