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湖边的情景可以说是很尴尬了,先是白易被气走,接着是如笙怕被打直接跑掉,奢比尸作为一个上了年纪的神尸,只在旁边傻傻的盯着俩人,场面一度沉默,最终以陌子期的跑开不了了之。
自那日起,陌子期结束了自己以前无时无刻跟踪以念的行为,甚至刻意回避以念足不出户,生怕在君子城的某条街偶遇她。
要说这件事有谁觉得大大方方的,那就是以念了。“你推我下水,我反倒救你一命,何等慈悲之人才干得出来这种事!”以念对此反复回味,尤其是那个凉凉的且有弹性的嘴唇。既然想到了嘴,就顺着把陌子期的眉毛、睫毛、眼睛、鼻梁、喉结全都想了一遍,最后竟然大张旗鼓地让天女府的下人在整座城里找陌子期。
陌子期故作淡定来到天女府,浑身不自在地往石桌前一站,清了清嗓:“听说你找我。”
本来趴在桌上的以念一听是陌子期的声音,马上精神了:“啊对啊!”她站起来,将陌子期上下打量一遍。此刻她面前的殿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心不在焉,而且站的极其僵硬,完全不是昔日陌子期的样子。
以念歪嘴蹙眉:“殿下,我想问你,为何那日推我下水?”陌子期不说话,站的更直了。
以念又问:“又为何在我救你之后仓皇而逃?”
“仓皇而逃?她居然用了‘仓皇’和‘逃’来形容我?我可是青丘大地最尊贵的世子,我啊,陌子期啊!”陌子期心中霸气呼喊着这些话,嘴上却憋出一句:“有吗?”说完两个字之后继续直直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个动作。
以念大步跨到陌子期面前,把自己的脸凑到陌子期面前说:“殿下今日好奇怪。”陌子期心中猛地一震,连忙侧脸避开另一边,以念的脸追去,陌子期再次侧脸躲避,来回三次,陌子期大叫一声:“干嘛呀!”以念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殿下一定做了坏事,否则怎么一直躲避我的视线。”
陌子期嘴微张,正要反驳,但想了想确实他坏事做尽,无理由反驳,只好挑了下眉合上嘴。以念见状拍手指向陌子期:“哈!我就知道,白易哥哥说的没错。”
“白易哥哥?”陌子期心想:“叫的可真亲热呢。”他推开以念的手:“对!你的白易哥哥说的对。我不光干了坏事,我还打算杀你呢,你快去白易哥哥的怀抱里让他好好保护你吧!”说完气冲冲地转身要走。
以念心想这下完了,又生气了。“不行,得认错”。她连忙拉住陌子期的手,陌子期一个眼神杀回来,看了看她的手。“男女有别”的声音在以念的耳边响起,以念立马把手往衣袖上挪去,然后用面部表情虔诚地表示出知错了:“殿下,我瞎说的,我错了。殿下怎么会害我呢,殿下是要保护我的人呢”以念咧出牙对着陌子期笑。陌子期沉默了,心中觉得极其讽刺。他要怎么告诉这个傻狐狸,其实他刚刚说的才是真的,一直以来他都在算计她。
“傻狐狸”陌子期带着苦味说。
以念听见这三个字以为陌子期气消了点,就拉着他坐在石桌上,喊婢女端上茶水和吃食,想着再赶紧哄哄:“殿下啊,你不知道,这君子国的糕点很好吃的呢,你一定要尝尝。”
婢女端来糕点和茶水,以念上手就抓了个糕点往嘴里送。陌子期拦下来一脸高傲:“你不是说你做错了事?那,我吃糕,你看着。”说着就把以念手上的糕点拿走。以念撅了噘嘴,没胆子反驳,只能乖乖看着陌子期吃。
以念正要端茶,怎知下一秒陌子期直接倒在桌子上。“哐当”一声,以念手边的茶被打翻,茶水撒在地上,滋滋冒起白色气泡。
“有毒?”以念惊恐地看着地上的茶水,连忙摇陌子期。
“殿下,殿下。”陌子期一只手垂下,整个人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死了一样。霎时,以念觉得整个人被雷击中一般,全身开始发抖,泪水瞬间滚落下来。“殿下”以念想说些什么,但却只能一遍一遍叫着殿下。
忽然,一群黑衣人从天女府外墙翻入,将以念和陌子期围住,方才的婢女也从袖中拿出匕首归入队列。
以念连忙喊人,但赶来的府中侍卫都被黑衣人一招毙命。以念见这群人的身手不凡,不像君子国人,便问:“你们是谁?”
假婢女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陌子期狂笑不止:“没想到陌子期居然来了。唉,没有法力的青丘世子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婢女连同旁边的黑衣人一起笑起来,其中一个人接着说:“杀了陌子期这功劳可不比带回菩提坠小啊,哈哈哈”
以念站起来展开双臂把陌子期护在身后:“你们到底是谁?”一黑衣人开始嘲笑:“他都死了,你还护着他啊。不过…还好是他先死了。你跟紧点,这样你们俩就可以一起上西天了。”说完,一黑衣人挥手示意进攻,所有人朝以念冲去。以念吓得脖子只缩,闭上眼睛,但是身子却没有挪半分。
忽然,以念觉得有一只有力的臂膀搂住她的腰,她双脚离地有些失重,于是死死抱住这个人。以念睁开眼看到的竟然是陌子期,这个场景忽然有一种熟悉感,好像每一次当她在绝望之际,当她觉得下一秒死定了的时候,陌子期都会及时出现在她眼前,帮她挡住所有危险,然后每一次她都会安然无恙。
陌子期御起轻功,抱着以念飞出重围,然后将以念稳稳放下护在身后。众黑衣人惊讶道:“陌子期,你没死?”
陌子期:“当然。从你接近我之时,我就察觉到你是狍狼族人了。就这点雕虫小技还妄想杀我?可笑!”陌子期踏地而起向人群飞去,其中一人直接中掌倒地,陌子期夺了长刀,将其一血封喉。真不亏是陌子期,就算被禁锢了法力,也是武功盖世,陌子期挡在以念身前,黑衣人近不了以念十步距离就被三招之内致命。
大将军靖柏来送诏书正巧赶上,两人相互配合提前结束了战斗。靖柏将剑收回鞘,拿出诏书双手呈上:“今日乃天女受封第九日,依照惯例,王上需与新任天女同上九百神庙,以告神明,为君子祈福。”
尸群堆里还要一人没死绝,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拿着长刀就朝以念砍去。以念来不及思索就躲在陌子期身后,陌子期将其一刀致命。危机解除后以念只觉腿软,拉着陌子期的胳膊往下坠。陌子期把以念扶直,扒开她的胳膊,带着略微凉薄的语气:“站好了,去见你的白易哥哥吧。”
靖柏示意请她即刻出发,以念跟着靖柏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像是想起来很重要的事情:“殿下,这些……”以念指了指满院子的尸体,陌子期无奈的点点头。
以念继续道:“还有……”她犹豫了一会,低下头弱弱地说:“殿下能不能,别走?”
陌子期看着满地血迹,心中想这傻狐狸肯定是第一次见这样血腥的场面,现在怕是吓傻了。陌子期的脸上展出一抹淡淡的笑,对以念点点头说:“不走,等你回来。”
这是以念第一次看到陌子期笑,没想到在这幅冰冷高傲的面孔上竟然还会有如此温暖的笑容。这个笑容宛若开在深谷冰湖里的红色藻花,炽热而鲜艳,轻飘飘的,好似带着无限生机与希望,让人在险境中无比安心。
(九百神庙)
所谓九百神庙,是以神庙之下的九百台阶而著名的。来祷告祈福的人必须一步一阶走完九百个台阶抵达神庙,方能显示其诚心。
九百个台阶至少要九百步,这对于从未习武的以念来说是莫大的挑战。还好旁边有白易,再加上靖柏大将军的护送,这才没在中途失足滚落下去,最终安全抵达神庙。
祈福仪式完成之后,在神庙外,白易突然停下来,他一路上未开口说话,现在终于要对以念讲些什么。白易先让靖柏回避,接着伸手想去拉以念。一如往日,以念将手缩回,这个举动让白易本就难过的心更不是滋味:“你就这么讨厌我吗?”白易的声音很无力,失去了以往身为王的霸气,也失去了素日里对待以念的温柔。以念觉得很莫名,回答道:“白易哥哥怎么会这样想?念儿怎么会讨厌你呢?”
原本白易听到这句话应该是很开心的,但是此时白易脑中浮现的全是那日在湖边陌子期和以念接吻的画面,这使怒火完全支配了白易。白易有些失控,竟然冲着以念吼起来:“你喜欢那个陌子期对不对?”他手指向一边,就好像陌子期站在那里。
白易继续说:“我说过的,他要害你的,这个世界上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他四肢发抖,眼里泛起红血丝,脸上写满了愤怒。
以念从未见过这样的白易,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觉得害怕,但又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是白易,是她的白易哥哥。以念终于握住白易发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安慰:“念儿知道白易哥哥是对我好的,念儿都知道。”白易眼中的怒火逐渐消散,眼眶开始泛红。以念伸手握住白易的一只手,继续道:“白易哥哥在念儿心中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别这样好吗?你这样,念儿害怕。”
听到这话后,白易的怒气瞬间全部消散,心中所有的温情都回来了。他一把抱住以念说:“对不起念儿,吓到你了,我只是太怕失去你了。”以念轻轻拍这白易的肩膀回答道:“白易哥哥是不会失去念儿的。”
“好,好”白易激动地点头,他松开以念轻声地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家。”以念点点头。
正当这时,远处忽有一支箭羽向以念射来,擦过以念的左肩直直钉在树桩上。紧接着又来一箭,白易迅速将其抓住,随即唤靖柏。靖柏赶来,连忙用剑挡住这第三箭。
箭突然就停了,对方好像看到靖柏来了就不再放箭了。靖柏拾起箭瞧了一眼,带着训斥的口气朝着暗处道:“杳儿,你出来!”暗处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正是白易的妹妹,君子国的长公主,杳儿。
杳儿大步流星走到三人面前,一点也不怕被发现的样子,对靖柏埋怨道:“现在连你也要护着这个女人与我作对?”
靖柏规规矩矩地回答:“您是君子国的长公主,臣不敢。”杳儿讽刺地冷笑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我是长公主了?刚才是谁直呼本公主名讳,简直放肆。”靖柏拱手,将腰弯得更低了。
“杳儿,过分了。”白易道。
杳儿向以念走去,眼中不是嫉妒而是恨意:“你就是以念。”她围着以念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白易将杳儿拉开:“放肆!”杳儿险些摔着,幸好靖柏在背后扶住。杳儿挣脱靖柏的双手,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白易:“王兄,你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整日愁容满面、不来寻我、不娶妻妾,每天都借酒消愁吗!你可是君子国的王啊。”说到最后一句,杳儿眼睛里闪着泪光。
在杳儿心中,王兄总是那么的意气风发。一直以来,她的王兄与佞臣较量、与敌国对抗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怯退或者消沉。偏偏是这个女人出现之后,王兄变了,变得唯唯诺诺犹豫不决,变得不像以前一样疼爱她了,甚至不再爱惜他自己,这让杳儿无比痛恨以念。
白易甩袖背身,语气强硬:“够了!靖柏,送长公主回宫。”白易拉着以念离开。
杳儿看着白易离开的身影眼泪不争气的涌出来,视线中,靖柏向她递出一方手帕。杳儿没有接,反而推开手帕,她对靖柏说:“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安慰我的人。”说罢杳儿就走开了。
靖柏不说话,收起帕子,跟在杳儿身后,就这样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回宫途中,众人以轿代步,靖柏骑马护送其旁。以念觉得浑身酸痛,坐在轿子上都觉得颠簸的很。白易看出了以念的疲惫,拍拍以念的手说:“这些日子,辛苦念儿了。”以念克服了下意识的闪躲动作,笑着回答白易:“不辛苦。”
坐在旁边的杳儿看不下去了,白了以念一眼说道:“不过是上下九百步,天女姐姐这身体可真娇贵的很呐。”白易眼神示意让杳儿少说两句。
如今这原本通情达理的长公主不再端庄了,以念反而规矩起来:“长公主武艺精湛,是君子国之幸。”
说起杳儿这一身的武艺还是跟着靖柏大将军学的呢。透过轿窗,靖柏在马背上迎风挺拔,英姿飒爽。一如既往,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遍、多少眼,不自觉间杳儿还是会安静的凝望着那个在马背上的大将军。
王室多乱事,危机是去除不完的。长街上,一群蒙面人猛地冒出来,靖柏拔剑护驾,轿中的杳儿御轻功而出,以念在轿中被白易护在身后,此番又是一战。刀剑无影,斩断了马车的一边缰绳。马儿一惊使劲向后仰,长鬃飞扬,它向前冲去用力顿开了最后的缰绳,向长街尽头奔去,轿子开始向一边倾倒。就在轿子翻倒在地的刹那间,白易护住以念的头,两人随即摔在木板碎屑之中,并无大碍。
靖柏和杳儿并肩而战,杀倒一片,最后擒住蒙面人的头目,扯下面巾,杳儿与靖柏相视而后齐说:“是你!”那人没等白易的处置,直接在靖柏的剑下自抹了脖子。
蒙面人的头目是前丞相慕容廖的贴身侍卫,慕容廖曾蓄意谋反,对白易痛下杀手。白易活着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诛了慕容一家九族,此番遇刺,便是其余孽所为。
白易不暇顾及是否还有其他余孽,当务之急,是将以念安全送回府中。他丢了马车骑上靖柏的马,亲自送以念回天女府。到门口的时候天色已晚,如笙正在府门口张望。
以念这一天过得极其充实,她先是被狍狼族的人蓄意谋杀,接着顶着大太阳足足爬了九百个台阶去神庙祈福,然后竟然遇见了长公主的三支箭羽,最后回来的路上还能杀出一群蒙面人。且不说以念被折腾的浑身发疼,一天之内居然能有三次和死亡近距离接触,她感慨自己的运气太好,又不免心中打鼓,害怕到腿直发软。
两人下马后,如笙从白易手中接过以念,众婢女也上前搀扶。白易见以念安全回府便离开了。众人扶着以念回房,以念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早上假婢女的事,停下来让所有婢女都退下,只留如笙一人扶着她回房。
夜落屋梁,月白风清,陌子期站在庭院房前的桃树下,三两花瓣落下,停在他的肩头。万籁俱静,他缓缓开口,深海般低沉的声音如前无异:“回来了。”答应了她要等她回来,他便从清晨一直等到傍晚,看着夕阳随红霞离去,看着星月稀碎爬上夜幕。
蓦地一下,以念忽然觉得鼻尖发酸,许是夜风太凉吹进了她的眼,泪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随之,她向陌子期奔去,一下子抱住了他,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如笙见此情景激动不已,双手捂嘴笑得不停。
陌子期双手僵化在半空,他低头看着以念不断抖动的身躯,痛感向他的心尖处袭来,好似有一根银针敲碎了他心房的一部分。好一会儿,陌子期缓缓地将手放在以念的背上,轻轻抚慰。
不知是在外面受了多大的罪,才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一时间,陌子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使怀中的女孩感到慰藉。又或许他什么也不用说,只是为她敞开怀抱,任由她释放自己的苦楚。
以念的哭声忽然开始削弱,接着就没了声音。猝然,她全身无力,整个身体瘫软向下沉,直接昏厥在陌子期怀中。他即速揽住她,抱得更紧了。
如笙立马慌起来,正要叫唤以念。陌子期用右有力地抱住以念,另一只手放在嘴前竖起纤长的食指:“嘘,她睡着了。”如笙这才放心。
当陌子期放下手去抓以念的左臂时,才发现她衣服上裂口。以念的左肩被箭擦破了皮,伤口不深却还在渗着血。陌子期避开伤口处,将以念抱回房中。
月色依旧,窗边霜白了一地的月光,那些冷清,竟在烛光间摇曳出篝火的迹象。而那些无处诉说的苦楚,终在此刻寻得归宿,安息在最危险的、却足够炙热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