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神思恍惚,酒精仍将他囚禁于过往之中。他那张年轻的面庞被悲哀和苦痛占满,低哑的声音近似于乞求。
在他的眼前,是那个晚上劈裂木门的山陵斧的锋刃。陌生的士兵踹开残破不堪的木门,冲进房间。烈火摧烧城堡的噼啪声伴着震耳欲聋的嘶嚎刺进他的耳朵。他握剑的手颤抖,不断向后退却:“别叫了——别叫了——”
“你敢命令我?”拉什西被酒馆老板呛得说不出话,站在他身后的艾丹正好给了他发泄一腔怒火的机会。他逼近艾丹,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紧咬着牙关把他提起。
艾丹被拉什西揪得提起脚尖,不自觉地去掰拉什西的手,脸颊上的迷惘神色中涌现几分痛楚。
“不,不……”他发出微弱的呻吟,然后忽然哽住,脖子僵硬地暴起青筋。紧接着,他垂下头,呕出一滩秽物。
喷溅的呕吐物正好流在了拉什西的手上。他猛地松开手,向后暴跳一步。身后的两个士兵慌忙从袋子里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如果说刚才娜亚泼在他脸上的摩利昂仍未让他清醒的话,这回他确实酒醒了大半。
“这狗屎东西!”他朝跌倒在地的艾丹怒骂一声,稳步上前,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醉酒时的轻慢。
“让他瞧瞧我们的厉害!”拉什西挥手示意,那两个士兵走上前把艾丹左右架起。艾丹嘴角仍残留着呕吐而出的秽物,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摁在墙上,仿佛还未弄清自己陷入了何等境地,仍垂着头轻声呓语。
拉什西走上前,在他腹上狠狠打出一拳。呓语变成了痛苦的呻吟。酒馆陷入了死寂,所有人都沉声观看。吟游诗人竖起了葱琴,朝此处皱眉凝望。酒店老板抓住娜亚的肩膀,以免她再做出惹是生非的举动。
“没娘养的贱货!”
“烂疽!狗屎!”
拉什西的拳头伴着谩骂落在艾丹的脸上和胸口。但艾丹喝得实在太醉,这样的痛楚居然无法将他从晕眩的幻梦中唤醒。他没有尝试挣扎,应和般发出阵阵闷哼。
这种有节律的闷哼很快让拉什西感到了无趣。在被指派为奥尔德林的侍卫之前,他曾在贺冯的间谍总管手下当差,做撬开俘虏嘴巴的行当——大部分时候就是字面意思,用撬棍击碎俘虏的牙齿,直到他们愿意吐露秘密为止——他习惯于享受俘虏声泪俱下的哀嚎和乞求,尤其享受他们抛弃尊严求饶的那一瞬间。
拉什西揪起艾丹的头发,抬起他的脸。他很高兴看到艾丹的眼睛终于因为头皮的剧痛略微不再那么浑浊。
“小鬼!”他欣赏着艾丹的脸,随着神志的逐渐回归,原本模糊的痛苦也逐渐清晰地显露而出。腹部传来的剧痛让艾丹直龇牙。
“说啊,”他猛地摇晃艾丹的脑袋,好像在晃荡酒杯,想知道里面还剩多少酒,“说啊,你是没娘养的贱货,是烂疽,是狗屎!只要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艾丹用疑惑的眼神注视拉什西的眼睛。
“快说。”拉什西极有耐心地复述道,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你是没娘养的贱货,是烂疽,是狗屎。”
艾丹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嘴唇翕动,说:“我不是。”
恍惚间他仿佛仍在那个晚上,面对架在脖子上的斧子,他当时也一字一顿,一若如今:“我是镜城的艾丹·墨里,库棱王的儿子。硌文石项链在我手里,我的父亲死后,我就是乌深之王!”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颓然的身子也恢复了往日的挺拔。肩背霎时间发力,将抓住他左手的那个士兵猛地摔在墙上。另一个士兵见状,立刻反扭住他的右手。但他克制住右臂传来的刺痛缓缓挺身,用挣脱出的左拳狠命击打那个士兵的鼻梁。一时间两个士兵都吃痛后退,艾丹立刻挣开钳制,朝拉什西扑去!四周的人群后退一步,发出一阵惊呼。
“不不不!”
拉什西边呼喊边伸手阻挡,但为时已晚。艾丹将他扑倒在地,跪在他的腹上,用手肘猛击那张陷入了极度震骇的脸。
“我总有一日要会成为乌深之王!你们都要向我臣服,总有一天都要向我臣服!”他一面击打,一面厉声呼喝,声音嘶哑凄厉刺透耳膜,携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恨和委屈,“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让他们别叫了!别叫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张脸已经沾满血污,在他眼中变幻纷然,他一拳拳打在他们的脸上。先是多铎王……之后是阿尔伯特……乔……最后是他自己——
他怯懦、丑恶、阴厉,时而低声下气地求饶,时而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
艾丹对自己的这张脸愤怒不已!他双手握拳,蓄势高举过头顶,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快滚开,滚啊!!”
脑后传来一声闷响。
那张脸在闷声中因晕眩而扭曲,消失在一片血红之中。
……
乔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一觉了。
帐篷由厚重的麻织蓬盖布裁制而成,粗糙但密不透光,甚至能隔绝奎尼斯惊人的鼾声。五步见方的狭窄内室地面铺满干草,上边铺着两张被褥。另一套本该属于艾丹,但直到第二日乔睁开眼时,他也没有回来。
但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乔搓着惺忪睡眼醒来,看到身旁寂静无人时,也并未太过在意。
简单地收拾一会儿之后,他便掀开帘幕钻出了帐篷。帐篷外灼目的日光十分刺眼,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乔这才发觉现在已经接近正午时分。
“早。”他打了个哈欠,向一旁拎着两桶水经过的纳撒问好。
天气不如前几日阴冷,太阳照射之下,这个大块头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他向乔露出一个微笑:“水,刚打的。”
于是乔跟随着他穿过其余的帐篷,直到城墙边的阴凉处。他没看到奥维和阿尔伯特,只见着了艾琳老妈子。
“你这个懒虫!”老妈子双手叉腰,语气佯装愠怒,“早餐吃完了,早就没你的份了!”
“太可惜了。”乔顺着她的话茬说,“不过现在也应该吃午饭啦。”
纳撒把水桶并排摆在了城墙脚下,然后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擦汗吁气。乔从水桶里掬出一捧水,冲洗自己的脸。冰凉的井水碰到脸颊,让他顿时神清气爽。他望着水桶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庞,那张平日里有些颓唐的瘦削脸庞在一夜无梦的睡眠之后,居然也显得有了几分神气。
他朝水面中的倒影露出一个微笑,用手指理了理自己那头暗红色的乱发。长长的额发几乎要触碰到眉毛。乔挑挑眉,心想应该找个机会去理发了。
“嘿,嘿,可别把你的头发弄进桶里!”不知何时奥维已经走到他身边,咋咋呼呼地说,“我们还要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