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望着骤然变颜变色的淑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瑞年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敏感,他从来不曾对淑娟透露过自己和宇垣琴音曾经的感情纠葛,但淑娟却还是从他和郑宝仲、张宇光的言谈话语中勘出了其中的端倪。看着淑娟那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瑞年知道今天要想蒙混过关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当年在日本如何与宇垣琴音相识,又如何开始和她热恋,及至被她的父亲宇垣幸司棒打鸳鸯,最后在“天津事变”中重伤后被她救起的事情全都说了,直听得淑娟粉脸发青,柳眉紧锁,两眼冒出突突的火来。
“好啊,于瑞年,当初你死活不肯答应我们的婚事就是为了那个日本女人哪!”
淑娟咬牙切齿地说着,霍然起身,抓起自己放在床脚的大衣,一边穿着,一边愤愤不平。
“那你就去找你的初恋情人吧,去和她重温旧梦吧!”
淑娟说完,连帽子也没顾上戴,转身就往门外走,慌得瑞年忙不迭地跳起来奔上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死活也不肯松开,满脸凄惶。
“淑娟,淑娟,你听我说,我是拒婚在前,认识她在后,谁为了她不要你了?”
淑娟当然不会笨到连时间上的顺序都搞错的地步,她只不过是耍耍性子,故意闹点脾气罢了,又有哪个女人在得知自己的爱人曾经有过另外一段感情的时候会泰然处之呢?淑娟用力地试图挣脱瑞年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仓皇失措的瑞年拽着淑娟的胳膊,猛然看到她的脸上的泪水,愈发地紧张和不忍。
“淑娟,你别哭啊,我现在真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从我们相爱的第一天起,你就是我的唯一,我心里哪里还有地方容纳另外一个女人的感情呢?”
瑞年的话让挣扎着的淑娟渐渐安静下来,刚才还僵硬着绷紧的身体慢慢地软了,有些无助,有些凄凉,但更多的却是依赖地缓缓靠上了瑞年的肩头,终于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呜呜”地哭了。
“人家心里不平衡,人家心里别扭,你,你干嘛要和她,要和她……”
淑娟委屈地哭着,却甜蜜地感受着爱人充满歉疚的温存和抚慰。
整整大半夜,瑞年和淑娟都没有睡,就这么互相依偎着,诉说着彼此之间无尽的情愫。淑娟哭一阵,笑一阵,靠在瑞年温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尽情地撒着娇,感受着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期盼的甜蜜,不时用她的刁蛮和任性来“欺凌”一下自己的爱人,把他那藏在英武外表下的全部柔情尽数地榨出来,静静地享受着。
吃过午饭后,淑娟就返回高唐去了。
送走了淑娟,瑞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到大队部就让李春把郑宝仲叫了过来,郑宝仲刚一进门,瑞年劈头盖脑地就责问开了:
“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这次回天津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算过了,连来带去,加上你打听消息的时间,怎么也用不了四个来月啊?这些日子,你还干了什么?”
郑宝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窘迫,讪讪地看看瑞年,垂了头。
其实两个月以前郑宝仲就离开了天津,途经冠县境内的时候,恰逢天降大雨,荒郊野外没遮没挡,浑身上下淋了个透,很是狼狈,恰巧此时一辆马拉的轿车从大道上经过,郑宝仲便恳求车把式带自己一程,坐在车辕上的车把式回身对车厢里的主人请示,好心的主人同意了郑宝仲的请求。郑宝仲千恩万谢地上了车,钻进车厢一看却不由得愣住了,车厢里端坐的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小媳妇。这让郑宝仲煞是为难,慌忙退了出来,就在车辕的另一边坐了,一路淋着雨。及至到了马车主人所在的村子,郑宝仲谢过车把式,又隔着轿帘和车厢中女主人打了招呼,准备离去。女主人掀开轿帘,探出头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他,粉脸飞红,满眼娇羞地邀请他到家中避雨。郑宝仲这才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少妇,惊异地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和一位大美人同车,细心地他还发现少妇的鬓间插着一朵白色的绢花,一身滚着白边的蓝布素衣,显然是个年轻的寡妇。神差鬼使间,郑宝仲就跟着这位妙龄的寡妇进了她家的高大敞亮的大门。
年轻的寡妇婆家姓冯,娘家姓陆,闺名叫做“大翠”,丈夫两年前去世了,留下一份偌大的家业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如今大翠一个人独自支撑着这这个家。前几天大翠的娘家妈过五十大寿,大翠带着孩子去给老太太作寿,孩子的姥姥欢喜外孙,就把孩子留下来小住几天。大翠惦记着家,一个人先回来了,想不到路上遇到大雨,又在雨中与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的郑宝仲邂逅。郑宝仲拦车的时候,大翠已经透过轿帘仔细地打量过他,觉得他不像什么坏人,这才答应他搭车,及至郑宝仲钻进轿车又退了出去,大翠更觉得这个小伙子不像一般乡野之徒那般的冒失和没教养,便决定好人做到底,留郑宝仲在自己家过上一夜,等雨住了,衣服干了再赶路。
大翠让下人安排郑宝仲在厢房里住下,又拿来了亡夫的旧衣裳,送来茶水、酒饭。郑宝仲千恩万谢之后,换了衣裳,吃过晚饭,便睡下休息了。第二天一早起床之后,吃过早饭,郑宝仲换上了自己尚未干透的衣裳,去向主人辞行。大翠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未干,很是不忍,挽留他再住一天,等衣服完全干透了再上路。不知道是难却主人的一片盛情,还是对这位面目姣好的小寡妇动了心,郑宝仲糊里糊涂地就应承下来了。这天中午,大翠特地让下人多做了几样菜,自己亲自陪着郑宝仲吃午饭,在最初的拘谨之后,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便打开了话匣子,越聊越近,越聊越深,说到感伤处,两年来独自带着孩子支撑着这个家的大翠满心委屈地哭了。女人的眼泪就是那么厉害,那么有穿透力,大翠一哭,郑宝仲的心就彻底地乱了。看着眼前如此美艳动人的大翠,他忍不住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大翠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一头倒在了他的怀里。那顿午饭郑宝仲和大翠没再吃下去,大翠家上房里那盘清冷了两年的炕上重新响起了男欢女爱的呻吟,而当郑宝仲的衣服彻底干透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上路的事了。郑宝仲就这样在大翠家一住就是将近两个月,直到不久前日本鬼子占领了冠县县城,大翠娘家担心她的安全,让她哥哥带人来接她回娘家,两人才依依惜别。临别时,大翠发誓要等着郑宝仲回来,郑宝仲也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明媒正娶大翠为妻。
瑞年走到郑宝仲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一个劲地吸着凉气,似乎是在努力压抑着随时可能喷发出的怒火。
“瑞年,哦,不,大队长,我错了,要打要骂,都由你,我不想你因为我坏了队伍上的规矩。”
郑宝仲满眼诚恳地望着瑞年,脸上除了愧疚竟然没有一丝恐慌。
“好,好,算你狠!”瑞年使劲地冲着郑宝仲点了点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还别以为我不敢!今天我毙了你,回头我到乳娘面前自己给自己一枪!”
瑞年红着眼,“嗖”地拔出枪来,在郑宝仲的眼前挥舞着,吓得一直站在旁边的李春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大队长!”
李春的叫声让瑞年和郑宝仲都愣怔了一下,瑞年手中的枪也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当中,但郑宝仲却出人意料地拔出了自己腰间的手枪,倏然间举了起来,没等李春和瑞年反应过来,已经顶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大队长,瑞年!我知道,我有罪,我该死,可我不后悔,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换了哪个男人也会为她去死,我不后悔!瑞年,等日后见了咱娘,你就跟她老人家说,让她千万千万,替儿子到冠县去把大翠娶回家,我答应过她,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瑞年的心也猛然抽紧了,郑宝仲那必死的目光让他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满鬓银丝的乳娘,又记起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自己偎依在郑李氏那温暖绵软的乳间,吮吸着她甘美的乳汁,任由她那双充满慈爱的手在背脊和头上轻轻地爱抚,耳畔回响着她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甜甜地闭了眼睛,去做那些绚烂而美妙的梦。瑞年的心一下子软了,眼泪“哗哗”地掉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同样眼含热泪的郑宝仲,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瑞年,兄弟,我先走一步了!”
郑宝仲说完,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缓缓地滑落下来,右手的食指颤巍巍地扣上了手枪的扳机。
“不!”
瑞年大叫一声,扑上前去一抬手托住了郑宝仲的胳膊肘,郑宝仲手里的枪从太阳穴上划向脑后,与此同时,枪声响了,射出的子弹掠过郑宝仲脑后的头发,穿过了他身后的房门,顿时在门板上留下一个明晃晃透着亮光的窟窿,吓得李春缩了脖子,半天没回过神来。
满脸泪水的瑞年抢过郑宝仲手里的枪,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膀。
“宝仲哥!”
兄弟俩相拥着,泪水横飞。
闻声赶来的卫兵们冲进来,满脸惊慌地大声喝问“出了什么事?”瑞年和郑宝仲谁也没去理会,倒是缓过神来的李春识趣地赶紧把卫兵们推了出去,一个劲地说:“擦枪走火,擦枪走火。”
出于对乳娘的挚爱,也出于和郑宝仲的兄弟之情,瑞年终于没有再去追究郑宝仲的过错,甚至严令李春,对任何人也不要提起此事,包括指导员张宇光,而他自己也从此之后,再没有和任何人,甚至郑宝仲本人提起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