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记不得在他的枪口和手雷之下究竟有多少敌人丧生了,瑞年只顾得上不住地扣动着扳机,把一枚枚的手雷掷向蜂拥而上的敌人,身上接连挂了几处彩,却全然不觉疼痛了。三八大盖和史密斯式左轮手枪的子弹打完了,手雷也扔光了,王八盒子的弹夹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现在,他或许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追随他无限敬仰的范司令去了。瑞年挣扎了一下,很想站起身来,像不久前牺牲的范筑先将军那样,大义凛然地在他的敌人面前举起枪来,让侵略者们看看,什么叫不屈的中华民族之精神,什么才是充满了无限正义和尊严的真正的“武士道”,但他却没有能力做到了。那一刻,他才发现,他的身上已经遍布了枪伤,他的血差不多已经快要流干了,握着枪的手几乎没有了一丝力气。瑞年艰涩地苦笑了一下,满怀眷恋地轻轻唤了一声“淑娟,对不起,我要先走了”,然后艰难地把那支一直被他的战友们叫做“王八盒子”的“南部十四年式”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左胸,煞是遗憾地看看嗷嗷乱叫着冲上来的鬼子们,无力地骂了一句,用尽全身力气抖抖地扣下了扳机。那一刻,他又品到了喉头间涌起的那一阵热辣辣,咸津津的血腥,身体被子弹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弹向了一边。
淑娟奔回村口的时候,日本兵已经收队撤离了战场,一路烟尘在通往高唐县城的大道上渐渐地远去了。枪声早已停止了,她的心也几乎跟着停止了跳动。找到瑞年的时候,她踉跄着扑倒在未婚夫的身边,没有再哭嚎,眼泪似乎已经干涸。瑞年面孔朝下地伏在地上,浑身的血迹已经开始凝固,变成了紫黑色。淑娟把瑞年的身子翻转过来,凝望着那张熟悉的,曾经俊朗的脸,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上和着泥土的血迹,低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凄凉的声音被风撕扯开来,在鲁西平原上悠悠地飘荡开去——————
村里的百姓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村子,聚拢在呆呆地守护在瑞年身边的淑娟周围,有人在“嘤嘤”地哭泣,有人在暗自垂泪,却没有人说一句话,好像谁都不愿打扰眼前这对生死相依的恋人。
过了好久好久,满脸迷茫的淑娟缓缓地伸手抱起了瑞年,人们看到了他身下的那滩凝在严寒中的血,看到了他胸口上那个焦糊的弹孔,也看到了他依旧紧紧地攥着的两支枪。摇摇晃晃地,身材较小的淑娟竟然把她高大健硕的爱人的身体抱在了胸前,艰难却是顽强地站了起来。充满了崇敬和悲伤的人们慢慢地围上前来,几个村民伸出手来准备去接淑娟怀里的瑞年,却被执着的目光制止了,踉跄着,淑娟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向村里走去,被深深地震撼了的百姓们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凝重。
一步,两步,三步,,九步,十步,十一步,当淑娟艰难地迈出第十二步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仓促地向前倒了下去,一阵惊呼之后,冲上来的村民们惊愕地发现,这位曾经让村民们视为天人一般美丽的女军官已经面色惨白地昏死过去了,但她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却依旧紧紧地抱着她的爱人。
被村民们抬回村子的淑娟醒来的时候,才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挣扎着滚下炕来,去看停在院中的爱人的遗体,抱着瑞年已经被村民们擦洗过的头,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一段曾经夭折的婚姻,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即将在生死相隔间永远地结束了。淑娟到现在也不能让自己相信,那个永远活力无限,永远威猛刚毅的爱人,此时此刻已经僵硬地躺在村民们临时找来的那具尚未油漆过的白厉厉的棺木中,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不归之路,而她的初恋,她毕生的幸福,也就从此被他无情地带走了,带到一个或许要很多很多年后,她才会去的世界去了。
“你,你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答应过要娶我,要让我做你们尼玛哈家的福晋,你说话不算数,你还没娶我,我不许你就这么走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淑娟的哭诉撕碎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女人们都嚎啕着拍着大腿歌唱般地应和淑娟,哭得昏天黑地;男人们也忍不住垂泪,把牙咬得“咯吱吱”地响,恨得肝胆欲裂。
不知道是爱人的呼唤还是村民们的浓情羁绊了瑞年已经迈向另一个世界的脚步,一声令所有人震惊,甚至恐惧的轻咳过后,躺在棺木中的他睁开了眼睛,望着伏身在棺材旁的淑娟,抽搐了一下子嘴角,眉头艰难地蹙了蹙,低低地说了声“真他妈的疼啊!”便在所有人惊愕不已的目光中又昏迷了过去,那一句如果在平时一定会令他那满洲贵族出身的未婚妻不满地皱了眉的粗口,此时却在她的心头和眼底激起了无与伦比的希望。
原来,当重伤的瑞年举枪自尽之时,已经脱了力的他难以把持手中沉甸甸的枪,扣动扳机的一瞬间,枪口略微抖了一下,射出的子弹失去了力量和准头,射出的子弹没有打进心脏,弹道在体内偏离了目标,擦着心脏穿过左侧的肺叶形成贯穿伤,飞出了身体。
“他还活着,我的瑞年还活着!”
淑娟的声音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刺耳地扭曲着,震撼了所有人的心,几乎每一个人都确信那声音就是冥冥之中神灵们传来的天籁,村民们沸腾着,涌向了棺木,无数双手伸向前去,争先恐后地帮着淑娟把棺材中的瑞年抱了起来,冲回屋内,放在热乎乎地炕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激动和希望。
房东大嫂没能阻止返回去要与自己的爱人同生共死的淑娟,心里却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遗憾,她甚至觉得倘若那位漂亮动人的赵秘书因此而送了卿卿性命并非一件憾事,至少,她是死在自己的男人身边,算得上一个真正有情有意的贞洁烈女,不像自己,干干净净的一个身子,除了自家的男人没被任何异性动过,如今却被那些畜生都不如的日本鬼子轻薄羞辱过了;再有就是,尽管当时是在情急之下,万般无奈之间,为了保护那位高唐家喻户晓的抗日英雄于大队长,更为了保护地窖中自己的一双儿女和婆婆、赵秘书,万不得已地把一对白花花的大奶亮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在于瑞年眼前,也让她颜面尽失,羞愧难当。痛定思痛之下,这位一向把贞洁看得重于生命的传统中国妇女终于狠下心来,再也顾不上一双年幼的儿女,顾不上尚在高唐狱中的丈夫,顾不上年迈寡居的婆婆,更顾不上家乡的爹娘,趁孩子们和婆婆熟睡之时,解下了自己的裤腰带,搭在房梁上,上了吊,要不是踢倒板凳的声音惊动了婆婆,恐怕她的那一缕孤魂早已在黄泉路上走得远远的了。
大嫂轻生的消息传回村里的时候,淑娟忙不迭地带着两个村民连夜赶到了大嫂婆婆的娘家,一见到淑娟,大嫂就哭得死去活来,让淑娟也陪着一直哭了大半宿,费尽口舌,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大嫂寻短见的念头,带着大嫂一家返回了村里。
瑞年断断续续地昏睡了差不多半个月,期间伤势不断地反复着,有几次甚至恶化到连郎中都觉得无计可施了。好在他生就体格强壮,最终算是挺了过来,到了12月上旬,伤势基本上已经稳定下来了,淑娟和热心的村民们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瑞年的伤势稳定了,房东大嫂却依旧没有从悲愤和屈辱中完全解脱出来,带回村子之后,一直神情恍惚,睡梦中都会哭嚎着惊醒过来,眼神里满是必死的决绝,让人看了揪心,已经得知了事情原委的淑娟和瑞年商量过后,把大嫂很正式地请到瑞年的炕前,淑娟扶持着身子十分虚弱的瑞年,让他趴在炕上给大嫂磕了三个响头,认了大嫂做干姐。
“姐姐,自己的弟弟看一眼你的身子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吧?往后,你就别把这事挂在心上了。再说了,那三个鬼子,不全都被你弟弟给杀了吗,也算是替你出了气,报了仇。姐姐,看在我和你弟弟的情面上,你得好好活着,等打走了鬼子,我和你弟弟结了婚,你还得来帮我们带孩子哪!”
淑娟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会说出那么一大堆婆婆妈妈的体己话来,活脱脱地就像个农家的小媳妇。不过,她的这番话还真的起了作用,泪眼婆娑的大嫂一手一个地拉了她和瑞年,哭着一个劲地点头,信誓旦旦地表示再不会寻短见了,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等着喝弟弟、弟媳妇的喜酒,等着帮他们带那未来的大胖小子。
房东大哥和村里的几个抗日积极分子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关了一个来月,虽然饱受折磨,却都一个个地咬定了牙关,抵死不肯认罪,鬼子也没了办法,就打发了一个跑腿的汉奸来让村里人交保领人。瑞年和淑娟把身上的钱全都交给了房东大嫂,村里的乡亲们又凑了一些,两天之后,房东大哥和另外几个男人都放了回来。两口子把“干弟弟”和“干弟媳妇”千恩万谢了一番,回去一合计,第二天房东大哥就带着一身还没好利索的伤前往高唐以北的恩县寻找活动在那里的八路军东进抗日挺进纵队,希望八路军能派人来接应陷在高唐的瑞年和淑娟二人。一直以来,房东两口子都想当然地把瑞年当成了和张宇光一样的共产党员,丝毫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什么,我大哥去找第十八集团军了?”
房东大哥走后,大嫂才把这事告诉给了瑞年和淑娟,让两人着实吃了一惊。
以瑞年的出身和自幼接受的正统教育,以及在国军中的经历,真的让他和淑娟就此投效共产党领导的第十八集团军,无论从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很难接受。
“你不愿意去投八路?你,你怎么能不愿意哪,你不是在党的吗?”
听瑞年有些为难地表示了对房东大哥不事先和他商量,就自作主张地跑去寻找八路军的不满,房东大嫂差点跳了起来,瞪着她的这个兄弟,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瑞年的神情有些尴尬。
“姐姐,我从来就不是共产党,你误会了。我要去找的是国军,不是八路军。”
大嫂现在真的恼了,瑞年从来没有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沉了脸,满眼的怨愤。
“哼,早知道,早知道俺就,俺就不救你啦!害得俺光着身子让小日本占便宜,俺,俺图的什么呀,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大嫂忽然嘴一咧,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拍打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就哭嚎起来,把个瑞年和淑娟吓得手足无措,面面相觑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