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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痛苦的抉择

章前导读

尼古拉·罗斯托夫休假回家,但他与索妮娅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了。另一方面,皮埃尔收到一封匿名信,是关于他的新婚妻子艾伦与多洛霍夫有不正当关系的,两个男人为此展开了一场决斗。

尼古拉·罗斯托夫休假回家。雪橇终于驶到了大门的右侧,尼古拉看到头顶那石灰剥落的屋檐,还有台阶和人行道的柱子。还没等雪橇停稳,他就跳出来,跑进了门廊。屋子依然冷冷清清,毫无生气,好像谁进来都跟它没有关系似的。门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的上帝!一切都还好吧?”尼古拉想。他心慌意乱地停了一会儿,马上就继续沿着门廊跑,跑上熟悉的弯弯楼梯。门把柄依然如旧,因为它的不干净,伯爵夫人还发过怒,它还是那么轻易就被打开了。前厅里点着一支蜡烛。

家里的仆人正坐着编草鞋,门打开时他朝这边望了一眼,此前他还漫不经心、睡意蒙眬,这下子突然变得又惊又喜。

“我的老天爷啊!小公爵!”他认出是少爷,大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亲爱的!”仆人激动得浑身发抖,慌忙向客厅门前跑去,大概是要去禀告,但显然他又改变了主意,转身跑过来吻着少爷的肩膀。

“大家身体都好吧?”尼古拉挣出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们刚刚吃完饭!让我好好看看您,少爷!”

“所有的一切都还好吗?”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索妮娅、娜塔莎、别佳、安娜·米哈伊洛芙娜、薇拉和老伯爵逐个儿同他拥抱;男女仆人挤满了屋子,他们议论着、感叹着。

彼得鲁沙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还有我呢!”他大声地叫。

娜塔莎一把搂过哥哥,让他的头低下来,吻遍了他的整个脸庞,然后跳到一旁,抓起他的上衣下摆,像一只小山羊一样在原地又蹦又跳,尖声地叫着。

到处都闪烁着高兴的泪光,到处都是充满爱意的眼神,到处都是渴望得到亲吻的嘴唇。索妮娅脸红得跟块红绸似的,她也抓住了他的手。她深邃的眸子里洋溢着幸福,凝视着他的双眼,这双眼睛她期待已久了。

索妮娅尤其高兴。她已经十六岁了,她非常美丽,尤其在此时此刻,她由于幸福和欣喜而容光焕发,显得格外迷人。她微笑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边,不停地亲吻他的手,一刻也不松开。其余的人则聚集在他们周围,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倾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眼,捕捉着他的每个眼神。人们充满爱意,高兴地望着他,目不转睛。弟弟和妹妹们则争吵着,互相争抢离他最近的位子,他们为谁可以给他端茶、递手绢、拿烟斗而打起来。尼古拉为他受到如此多的关爱而感到异常幸福。但由于最初见面的那一刻使他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他觉得此刻的幸福太少,他还在期待着更多、更多、更多的幸福。

回家后的一天,尼古拉坐在扶手上有小垫子的沙发上,望着娜塔莎那双活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家里的那个童年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除他之外,对任何人都毫无意义,却给他留下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回忆;而用尺子烙印以示友爱,在他看来并不是没有意义:他明白这点,因此并不感到惊奇。

“你想说什么?就只有这些吗?”他问道。

“哎,我们是那么要好,那么的要好!用尺子烙胳膊真是愚蠢;但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她一旦爱上一个人,就会永远地爱下去。这点我不能理解,我就算爱上了也会马上忘掉。”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是啊,她是那样的爱着我,爱着你。”娜塔莎突然脸红了,“哎,你记得吗,在你走之前……她说,你把所有的这一切都忘了吧……她说:我爱他,我更要给他自由。当然,这是多么优秀、多么高尚呀!不是吗,啊?多么高尚,不是吗?”娜塔莎说话时的表情是那样的严肃和激动,很显然,以前她说到这些话时一定是满眼热泪的。尼古拉陷入了沉思。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收回我所说的话,”他说,“再说了,索妮娅是那样的美好,有谁会去拒绝自己的幸福呢?那不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吗?”

“不,不,”娜塔莎大声说,“这点我们已经跟她说过了。我们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但是不能这样,因为,你知道吗,如果你说了这些话——认为自己是在履行诺言,那就好像是她有意这么说的,就好像你还是不情愿地去跟她结婚,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尼古拉看出,这一切都是她们深思熟虑过的。索妮娅的美貌就已经让他大吃一惊,而今天的一瞥让他觉得,她更加迷人了。她是一个十六岁的妙龄少女,很显然在狂热地爱着他﹙对此他丝毫不曾怀疑﹚。尼古拉想,为什么他不能爱她,甚至和她结婚呢?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快乐和事情呢!“是的,她们想得可真周密,”他想,“但我仍要做个自由人。”

尼古拉从部队回到莫斯科后,家里人把他看作是最好的儿子、英雄和百看不厌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可爱的、招人喜欢的、有礼貌的年轻人,熟人们认为他是一个英俊的骠骑兵中尉、娴熟的舞蹈家和莫斯科最优秀的未婚男子之一。尼古拉家的熟人遍布整个莫斯科;今年老伯爵的钱是够花了,因为他把所有的地产都重新典当了,这样一来,尼古拉得以养了一匹自己的快马,穿着最流行的、在莫斯科还没人穿过的样式独特的紧腿马裤,还有最时髦的带着银色小马刺的尖头靴子,他非常愉快地消磨着时光。尼古拉回到家之后,经历了短短的时间来适应旧日的生活环境,他感到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已经长大成人了。曾经,他因没能通过神学考试而感到沮丧,向加夫里洛借过钱付车费,和索妮娅偷偷接过吻——所有的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已是遥远的孩提时代。在莫斯科他对沙皇的狂热稍稍减弱了,因为在此期间一直没有看见过皇帝。但他仍然经常谈到沙皇,谈到自己对他的热爱,使人们觉得他并未说出一切,在他对沙皇的这种感情中还有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东西;他同此刻莫斯科的其他人一样,由衷地怀着一种对沙皇的崇拜,这时在莫斯科沙皇被称作“天使的化身”。

尼古拉在莫斯科的这段短暂停留中,他同索妮娅的关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愈发疏远了。她很美丽、可爱,而且很显然疯狂地爱上了他。而他正值青年时期的这样一个阶段:好像事情多如麻,根本没工夫去谈情说爱,并且青年人害怕被束缚,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有了这种自由就可以干许多其他的事情。在莫斯科的这段时间里,每当他想起索妮娅,就对自己说:“哎!像这样的姑娘将来多着呢,现在也有很多,只不过我不知道在哪儿,也不认识。当我想的时候,还来得及去恋爱,而现在没工夫。”此外,他觉得出没于女性的交际场所有损他男子汉的气概。所以每当参加舞会,或是到这种交际场所去,他都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而赛马,去英国俱乐部,痛饮一顿,到某处去旅游则是另一回事:因为这对英勇的骠骑兵来说是很体面的。

在尼古拉动身回部队的前些日子,罗斯托夫伯爵举办了一个宴会。这个宴会邀请了莫斯科各派人士。尼古拉、皮埃尔、多洛霍夫等人也受邀列席。伯爵忙忙碌碌,他穿着一双软靴,面带焦虑,匆匆地在客厅与餐厅之间往来。他用完全一样的问候语同所有认识的、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打招呼,有时他的眼睛又在搜寻自己身材匀称、英姿勃发的儿子的身影,高兴地注视着他,冲他使眼色。年轻的尼古拉与多洛霍夫一起靠窗站着,他很珍视这场刚刚开始的相识。老伯爵向他们走去,并同多洛霍夫握了手。宴会开始了,所有的菜肴,无论荤素都非常美味,得到了宾客们的一致夸奖,但直到宴会结束,他才算彻底地放下心来。他不停地向餐厅的侍者使眼色,悄声吩咐仆人,焦虑地等待着每一道他早已熟记在心的菜肴。一切都很顺利。

但是,皮埃尔的心情却不太好。他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对面。像平时一样,他贪婪地大吃大喝。但那些熟悉他的人,看出他今天跟平时有很大不同。在整个宴会期间他都沉默不语,眯着眼睛,皱起眉头,一会儿环顾四周,一会儿目光呆滞,一会儿又用手指揉揉鼻梁,完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脸上写满了沮丧和忧伤,周围发生了什么他似乎一点儿也没有看到,没有听到,只是沉思着某个令他痛苦的悬而未决的问题。

原来,社会上有传言,他新婚燕尔的妻子艾伦跟多洛霍夫有不正当关系,而且有各种蛛丝马迹表明这些传言是真的。由于这些流言,皮埃尔痛苦得快要崩溃了。再加上今天早晨他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充满所有匿名信特有的那种卑鄙的嘲讽,说他戴着眼镜却视力很差,他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世人皆知,就只有他一人还蒙在鼓里。无论是公爵小姐的暗示,还是这封匿名信,皮埃尔都坚决不信。

但现在他害怕看见正坐在对面的多洛霍夫。每当他的目光同多洛霍夫俊美而又放肆的眼睛偶然相遇时,皮埃尔便觉得心中燃起一种可怕的、丑恶的情感,于是他很快地转过头去。皮埃尔不由自主地想起妻子过去的一切,想起她同多洛霍夫的关系,他明显地意识到,假如这和他的妻子没有关系,信中所说可能是真的,至少看起来是真的。皮埃尔不由想起,这场会战后多洛霍夫恢复原职回到彼得堡并去找他。多洛霍夫利用和皮埃尔的这层酒肉朋友关系,直接来到了他家,而皮埃尔则安排他住下了,还借钱给他。皮埃尔想起来,艾伦曾笑着告诉他,她对多洛霍夫住在家里很不满意,他还想起,多洛霍夫厚颜无耻地对他夸奖妻子艾伦的美貌,以及从那时起他便寸步不离地粘着他们直到莫斯科。

“是的,他很英俊,”皮埃尔想,“我了解他,对他来说,玷污我的名誉、嘲笑我是件分外有趣的事情,这正是因为我为他忙前忙后,收留过他、帮助过他。我知道,我懂,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在他看来,这将大大地为他的骗术增彩。是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但我不信,我没有权利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当多洛霍夫露出凶残一面时的那副嘴脸,比如,他曾把警察和熊绑在一起扔进了水里,还曾无缘无故地向人挑战决斗,他还开枪打死了马车夫的驿马。在这些时候,他的表情是多么的可憎!而当他看皮埃尔时,就经常会有这样的表情。“是的,他真是一个暴徒,”皮埃尔想,“杀人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一定觉得所有人都怕他,这样一定让他开心极了。他一定认为,我也怕他,事实上,我也真的怕他。”皮埃尔这样想着,此时他又一次觉得那种可怕的、丑恶的情感正在他心中缓缓升起。多洛霍夫,尼古拉此刻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显得很高兴。尼古拉兴高采烈地和朋友谈话,并偶尔用嘲笑的目光看看皮埃尔,而在今天的宴会上,皮埃尔心事重重、六神无主,这同他那庞大的身躯一起,确实让人吃惊。尼古拉看皮埃尔时的眼神很不友好,这是因为:首先,在他们骠骑兵的眼中,皮埃尔不是军人,却是个富翁,是个美人的丈夫,总体说来,懦弱得像个娘们儿;其次,他专注于自己的心事,显得漫不经心,竟然没认出尼古拉,没有还礼。当所有人都在为皇帝的健康干杯时,陷入沉思的皮埃尔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你怎么啦?”尼古拉充满敌意地、激动地瞪着他大喊:“难道您没有听到:祝皇上万寿无疆吗?”

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喝光了杯中的酒。等大家都坐下之后,他友好地冲尼古拉微笑。

“我竟没有认出您。”他说,但尼古拉顾不上搭理他,他在高呼:“乌拉!”

“你干吗不和他重归于好呢?”多洛霍夫问他。

“谁去理他,蠢蛋。”尼古拉说。

皮埃尔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知道,他们说的是他。他脸红了,转过头去。

“那么,现在让我们来为美人们的健康干杯,”多洛霍夫冲皮埃尔举杯,他表情严肃,但嘴角却挂着挑衅的笑。“为美人儿的健康干杯,彼得鲁沙,同时也为她们的情人,干杯。”

皮埃尔垂下眼睛,自顾自地喝酒,没有看多洛霍夫,也不回应他。此刻一个仆人在分发库图佐夫的颂诗,他在皮埃尔面前放了一份,因为这是个比较尊贵的客人。皮埃尔正要拿起诗稿,但是多洛霍夫从桌上探过身子,从他手中一把夺了过来,开始朗读。皮埃尔看了一眼,又一次垂下眼睛:那种在整个宴会上让他饱受折磨的、可怕又丑恶的力量再次升起并控制了他。他把整个肥大的身躯从桌上探过来。

“你敢拿!”他大吼。

大家听到这声怒吼并看清是向谁发出的都吓坏了,慌忙拉住皮埃尔。

“算了吧,算了吧,您这是干吗呢?”人们惊恐地低声劝他。多洛霍夫用那明亮的、高兴而又残忍的眼睛看了看皮埃尔,笑容也同样地充满挑衅,好像在说:“啊,我就喜欢这样。”

“不给。”他清晰地说。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一把扯破了诗稿。

“你……你……无赖!……我要跟你决斗,”他说着,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就在这一刻,当皮埃尔做出这个举动、说出这些话时,他觉得在这些日子里一直折磨他的关于妻子罪状的问题终于彻底地、无疑地、肯定地解决了。他恨她,他要跟她永远决裂。大家劝尼古拉不要插手此事,他不听,同意去当多洛霍夫的决斗证人。宴后他同皮埃尔的证人谈了决斗条件。皮埃尔回家了,而尼古拉、多洛霍夫则一直待在俱乐部里,听茨冈人和歌手们唱歌,直到深夜。

“那么,明天索科尔尼基见。”与尼古拉在俱乐部台阶上分手时,多洛霍夫跟他道别。

“你不紧张吧?”尼古拉问。

多洛霍夫停了下来。

“你仔细听着,我要简单地给你透露决斗的全部秘密。假使你要去决斗,写了遗嘱,还给父母写了一封饱含感情的信,假使你想到的是,自己可能会被杀死,那么你就是个傻瓜,注定要失败;而如果你抱着必然要杀死对方的决心,而且要尽可能地又快又准,那么你就会安然无恙。正像我们科斯特罗马的一个猎熊的人对我所说的那样:熊,谁不害怕呢?然而一看到它,恐惧立马就消失了,只是想但愿别让它给跑掉了!我呢,也是这么想的。啊,明天见,亲爱的!”

第二天,两位情敌准时在约定好的森林相遇了,双方的决斗证人也如约而至,决斗的地点距停靠雪橇的小路约八十米,定在松林里的一块小空地上,地面上的皑皑白雪因为数日来的解冻正在融化。双方站在空地边上,彼此相距四十步左右。证人们的剑插在雪地上,相距十步用来标记界线。这两个证明人从决斗双方所站的地方量着步子走到剑的位置,并在又湿又深的雪地上踏着,踩下足迹。冰雪不断地消融,雾气不断上升,在四十步开外的地方彼此都看不真切。两三分钟内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但双方仍迟迟不开始,所有人都沉默着。

在例行的劝解无效后。决斗开始,“那么,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好。”皮埃尔说,依然微笑着。

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气息。显然,这场如此轻易就挑起的事端现在已无法避免,它正自然而然地发展着,已经不受人们意愿的控制,而且必须得有个了结。杰尼索夫第一个走到界线处,大声宣布:

“既然决斗双方都不愿意和解,那么就请开始吧:请双方拿起手枪,听我数到‘三’就开始靠拢。”

“一!二!三!”证人大声喊道,之后退到一边。两个人沿着踩出的小路越走越近,在浓雾中渐渐地辨认出对方。在走到界线之前,双方都有权在任意时刻开枪。多洛霍夫走得很慢,没有举起手枪,而是用那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对手的脸,同往常一样嘴角上挂着那种近似微笑的表情。

听到“三”之后,皮埃尔迅速向前冲去,他偏离了踩出的道路,走在没人踩过的雪地上。皮埃尔右手拿着手枪,向前伸去,似乎是怕这支手枪打死他自己。他竭力把左手放在后面,因为他很想用它来托着右手,但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皮埃尔大约走了六步就偏离了小路,他看看脚下,又快速地瞥了一眼多洛霍夫,然后就像他刚学时的那样,用手指扣动扳机,开了枪。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声响,他因自己的射击而抖了一下,之后便为这第一次开枪的感觉笑了笑,停住了脚步。硝烟由于雾气而变得格外浓,使他最开始时看不清楚;他等着多洛霍夫开枪,但始终没有枪声,只听到他踉跄的脚步声,接着从硝烟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捂着左腰,另一只耷拉下来的手紧紧攥着手枪。他脸色惨白。尼古拉跑过去,对他说了些什么。

“不,还没结束。”多洛霍夫咬着牙说,他踉踉跄跄、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栽到了军刀旁的雪地上。他的左手上满是鲜血,他在衣服上蹭了蹭,用这只手支撑着身体。他的脸惨白,痛苦地皱着眉头,不停地抽搐。

“请……”多洛霍夫开了腔,却不能一下子把话说出来,“……请吧,”他吃力地挤出一句。皮埃尔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他向多洛霍夫跑去。正当他想越过界线时,多洛霍夫大叫:“滚回去!”于是皮埃尔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在自己这边的剑旁停了下来。在他们之间只有十步的距离。多洛霍夫把脸埋进雪里,贪婪地大口咬着雪,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显然精神好了些,他缩起双腿坐起来,寻找稳定的身体重心。他大口大口地吞着冰冷的雪,吸吮着雪水;他嘴唇颤抖着,却依然带着微笑;他用积聚起来的最后一丝力气瞪大眼睛,眼中闪着仇恨的光。他费力地举起手枪,开始瞄准。

“躲开!”证人冲皮埃尔喊。

皮埃尔面带同情和懊悔的笑容,无助地叉着腿,伸开双臂站在多洛霍夫面前,他那宽厚的胸膛正对着这个可怜的人,忧伤地看着他。杰尼索夫、尼古拉和涅斯维茨基不忍心看了,都眯起了眼睛。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还有多洛霍夫的怒吼。

“偏了!”多洛霍夫叫了一声,脸朝下,无力地趴在了雪地上。皮埃尔猛然痛苦地抱住头,转过身,踏着深雪向树林里走去,他大声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愚蠢……愚蠢!”他皱着眉头,语无伦次地重复。

多洛霍夫的鲜血撒了一地,重伤不支倒在地上,被决斗证人扶上马车抢救。尼古拉和杰尼索夫把受伤的多洛霍夫送了回去。

此时此刻,皮埃尔却怜悯起这位情敌来。

决斗后,皮埃尔很少同妻子单独见面。无论是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他的家中总是宾客满堂。决斗之后的次日晚,他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卧室,而是待在父亲生前的大书房里,老别祖霍夫伯爵就是在这里逝世的。昨天一夜未眠,他想了很多,内心经历了无数的折磨,极其痛苦,然而现在,他所经受的痛苦越发折磨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自己。“我杀死了她的情人,是的,我杀死了自己妻子的情人。是的,有这么回事。但为了什么?为什么我要把他杀死?”“因为你娶了她。”那个内在的他这样回答。

“但我究竟错在哪儿呢?”他问。“你错就错在,明明不爱她却和她结婚,你欺骗了自己,也欺骗了她。”此时,他的眼前清晰地出现了在瓦西里公爵家晚饭后的那一幕,那时他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我爱您。”“一切都因此而起!当时我就觉得,”他想,“我就觉得,我并不是真的爱她,我没有这个权利。原来真的如此。”他想起了蜜月,此时他脸红了。其中有一次他觉得尤为羞耻,而且记得特别清楚。那是新婚后不久,上午十一点多,他穿着睡衣从卧室走进书房,却意外地碰见了总管。总管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看了一眼他的脸和睡衣,微微地笑了笑,在这个微笑中仿佛恭敬地表达出了对主人的幸福深有同感。

“然而多少次我曾为她感到骄傲,”他想,“为她倾国倾城的美貌,为她那优雅高贵的社交才能而骄傲;我曾为我的房子而骄傲,在这里她款待了所有彼得堡人,我也曾为她的难以接近和冷艳而骄傲。这就是我值得骄傲的东西?!我当时认为自己不了解她。我经常思索她的性格,对自己说,我有错,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那惯常的泰然自若和心满意足,她没有任何嗜好和欲望,而全部的谜底是那个可怕的字眼:她是一个淫妇。我告诉了自己这个可怕的答案,于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有一次阿纳托利来向她借钱,并吻了她裸露的肩膀。她不借给她,但让他吻了自己。父亲开玩笑,想让她吃醋,她却平静地笑着说,她才不会愚蠢到吃醋的地步呢。她谈到我时这样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有一天我问她,有没有怀孕的征兆。她轻蔑地笑了起来,说只有傻瓜才会去要孩子,说她绝不会给我生孩子。”

接着他又想起,虽然她受过上流贵族社会的良好教育,但思想简单粗陋,话语俗不可耐。“我可不是什么傻瓜……不信你试试看……滚!”她这么说道。无论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很喜欢她,看到这些,皮埃尔经常会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爱她呢?“而且我从不爱她。”皮埃尔对自己说。“我知道,她是个淫妇,”他对自己重复道,“但我不敢承认这点。”

“而现在多洛霍夫呢?他坐在雪地上,强作欢笑,奄奄一息,也许正用一种虚伪的英勇来蔑视我的忏悔!”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思绪和回忆,这使他不仅无法入睡,而且坐立不安,使他不得不从沙发上跳起,急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在他的脑海中忽而浮现出新婚时妻子的模样——她那袒露的香肩,疲惫而又热情如火的目光。但立刻,在妻子的影像旁出现了多洛霍夫的脸,英俊、傲慢,明显地嘲讽着他,就像在宴会上的那样,然后眼前又出现了多洛霍夫跌倒在雪地上时的那张惨白的、因痛苦而抽搐的脸。真的,皮埃尔属于这样的一类人,他们虽然外在性格是所谓的懦弱型,却不会去找别人来分担自己的痛苦,他独自承担着自己的痛苦。

夜间他唤来侍从,吩咐他为自己打点行装,准备回彼得堡。他无法跟她同处在一栋屋子里。他没法想象现在该如何同她交谈。他决定明天就走,并给她留一封信,向她说明他要永远地跟她分手。早晨,当侍从端着咖啡走进书房时,皮埃尔躺在土耳其式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睡着了。

醒来后,他那一双惊恐的眼睛久久地环顾着四周,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伯爵夫人命我来问一下,大人您是否在家。”侍从说。

但皮埃尔还没来得及决定怎么回复,伯爵夫人就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镶着银色花边的白绸长衫,头发未加修饰,神态平静而端庄;只不过她微微突出的大理石般光洁的前额上由于愤怒而显出了一道皱纹。她一直控制着自己,当着侍从的面平静地沉默着。她知道了决斗,正是来说这件事的。她一直这样沉默着,一直等到侍从放下咖啡走了出去。皮埃尔胆怯地透过眼镜看了她一眼,就像一只被猎狗围住的野兔,缩着耳朵,在敌人面前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想假装看书:但他觉得,这样做毫无意义,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又怯懦地看了看她。她也不坐下,就带着鄙视、放荡的笑容看着他,等着侍从走出去。

“这又怎么解释?看看您都做了些什么?我问您呢!”她严厉地说。

“我?……做什么?我……”皮埃尔结结巴巴地说。

“可真成大英雄啦!回答我,这个决斗算怎么回事?您想通过它证明什么?什么?我问您呢。”艾伦步步紧逼。皮埃尔一时难以回答。

“既然您不回答,那就让我来告诉您吧……”艾伦继续说,“别人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他们对您说……”艾伦冷笑起来,“说多洛霍夫是我的情人,您就相信了!但您用这证明了什么?您通过这场决斗证明了什么?您向大家证明了,您是一个笨蛋,您是个蠢货:这是人人皆知的。这一切的后果是什么?结果是,我将成为全莫斯科的笑柄;所有的人都会说,您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向一个被您无故嫉妒的人提出决斗,”艾伦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无论在哪方面都比您强上百倍……”

“嗯……嗯……”皮埃尔含糊不清地说,他眉头紧皱,不去看她,一动也不动。

“而为什么您能相信他是我的情人呢?为什么?因为我喜欢跟他交往?假使您能再聪明点儿、可爱点儿的话,那我就更喜欢跟你在一起了。”

“别跟我说了……求您了,我们最好分开吧。”皮埃尔嘶哑地低声说。

“分开,随便您,只是有条件:除非您给我财产,”艾伦说,“分开,您竟然用这个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一下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她扑去。

“我杀了你!”他大叫着,使出从未有过的力气从桌子上抓起大理石板,向她迈出一步,冲她抡了起来,虽然没有砸中,但把大理石板砸得粉碎,皮埃尔伸开手臂逼近艾伦,大吼一声:“滚!”这声吼叫如此可怕,以至于整栋房子里的人都惊恐地听到了。艾伦脸色苍白,她尖叫了一声,逃了出去。天晓得,要是艾伦没有逃出房间的话发疯的皮埃尔在此刻会做出些什么。一星期后皮埃尔把整个大俄罗斯的田庄都交给了妻子管理,这是他大半的财产,而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彼得堡。

老公爵从报纸上第一次得知了奥斯特利茨的战事,同往常一样,这些报纸写得极其简短、模糊,说俄军在光荣的战斗之后必须撤退,而且撤退得井然有序。老公爵从这则官方消息中明白俄军溃败了。看到这份报纸之后又过了一周,库图佐夫来信了,向公爵说明了他儿子的遭遇。他写道:“我亲眼看见您的儿子,举着军旗冲在团的最前面,英勇地倒下了,他无愧于父亲,无愧于祖国。我和全军将士都尤感遗憾的是,他至今生死未明。不过这对于我和您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他还活着。因为如若不然的话,在军使交给我的在战场上找到的阵亡军官名单中应该会有他的名字。”然而,虽然使馆多次致函打听并大力搜寻,他的尸体仍未能找到,也不在俘虏之列。对于他的亲人们来说最糟糕的莫过于,他们仍抱有这样的期望:他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救起,也可能他正在复原或是奄奄一息,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的某个地方,无法让大家知道自己的消息。没人知道,安德烈受伤后被救治后的种种后续事情。

老公爵是在晚上很晚的时候收到这封信的,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对谁都没有说任何话。第二天早晨同往常一样,他去散步;但他对管家、园丁和建筑师都默不作声,虽然面带愠色,却没跟任何人说话。

“父亲,是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吗?”玛丽娅问,她不美丽,还有点笨手笨脚,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的泪水,父亲受不了她的目光,哽咽了一阵,转过身来。

“我得到了消息。俘虏名单上没有他,阵亡名单上也没有。库图佐夫写信说,”他刺耳地大声喊,好像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赶走玛丽娅,“他死了!”

玛丽娅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但听到这些话时,她的脸色变了,她那美丽的明眸里有一种东西在闪光。她把对父亲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走到他身前,拿起父亲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抱住了他那干瘦的青筋凸起的脖子。

当玛丽娅公爵小姐从父亲那里回来时,娇小的公爵夫人丽莎正在做着活计,她以孕妇那特有的充满幸福而又平和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小姐,很显然,她的眼睛并没有真正地在看公爵小姐,而是若有所思,沉浸在自己幸福而又隐秘的内心世界里。她已经接近分娩,他们并不敢把安德烈的消息告诉她,以免她悲伤过度影响生产。她看了一会儿玛丽娅,接着陷入了沉思,眼神呆滞,若有所思,就像孕妇常有的那样,突然,她哭了起来。

“是不是有安德烈的消息了?”她问。

“没有,你知道的,还没有消息,但我父亲很担心,我也害怕。”

“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真没有。”玛丽娅说着,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肯定地注视着嫂嫂。她决定先不告诉嫂嫂,并说服了父亲也向她隐瞒这个可怕的消息,直到她分娩,而分娩期就在这几天了。公爵小姐和老公爵都按照各自的方式,承受和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痛。老公爵不想再抱希望了:他断定,安德烈已经死了。虽然他还派了一个官员到奥地利去寻找儿子的踪迹,但在莫斯科已为儿子定做了一块墓碑,打算把它放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向所有的人说,儿子已经死了。他竭力不改变以前的生活方式,继续生活下去,却力不从心了。他走路少了,吃得少了,睡得也少了,他就这样日渐衰弱下去。而玛丽娅公爵小姐仍然抱有希望,觉得哥哥还活着,为他日日祈祷,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他归来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丽莎突然感到腹痛,脸色惨白吓人,产婆迅速到位,投入了匆忙的接生工作中。到了夜里,玛丽娅走出了门想透口气,这时候在楼梯的拐角处往下,传来有人穿着厚靴子上楼的脚步声。玛丽娅听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

“安德烈,哥哥来了!”她兴奋得跳了起来,在这种关键时候,安德烈居然“死而复生”,而且赶回家了,这真是莫大的喜讯。安德烈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还来不及嘘寒问暖,安德烈匆匆地说了句:“真没想到!玛丽娅,亲爱的!”然后,朝他妻子的产房飞奔而去。

小公爵夫人戴着白色睡帽,靠在枕头上。她的发烧的脖颈上淌满汗水,上面蓬散地缠绕着一缕缕黑发。她那张红润的好看的小嘴张着,唇上长着黑黑的细茸毛,她高兴地微笑着。安德烈走了进来,来到她躺着的沙发床前。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激动不安,死死地盯住了他,神情并未改变。“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要我承受这样的痛苦?帮帮我!”她的眼神在说。她看到了丈夫,却不明白此时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有何意义。安德烈公爵绕着沙发床走了一圈,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的小心肝儿!”他呼唤她,他从未这样叫过她:“上帝是仁慈的……”她像孩子一样疑惑地看看他,目光里充满了责备。

“我曾那么期待你的帮助,却什么也没等到,什么也没有,你也不来帮我!”她的眼睛在责备。对于他的到来,她不感到惊奇;她没明白,这是他来了。他的到来并不能让她的剧痛消失,或是减轻这种痛苦。

玛丽娅劝哥哥到外面等。于是安德烈坐在隔壁的屋子里等待着。一个女人从夫人房间里走出来,满脸的惊恐,一看到安德烈就显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双手捂着脸,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分钟。门里边传来阵阵悲惨的、无助的、痛苦的呻吟。安德烈站起来,走到门前想推门进去,但房门被人顶着。

“不能进来,不能!”里边一个人惊恐地说。他焦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呻吟声停息了,又过了几秒钟,突然一个可怕的叫声——这不可能是她的声音,她是不会这样叫的——从隔壁传来。安德烈公爵跑到门前;叫声没有了,却听到另外一个声音——婴儿的啼哭。

“为什么要把一个婴儿抱到那里?”在最初的一瞬间他这样想。“婴儿?什么婴儿?……为什么那里会有个婴儿?还是她生了个小孩?”

当他突然明白这声啼哭的所有欢乐意味时,眼泪使他无法呼吸,他双臂支在窗台上,啜泣着,转而又大哭起来。这时门敞开了,医生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下颚战栗着。安德烈公爵期待地看着他,但医生只是慌乱地瞅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从他旁边走了过去。一个妇人正要跑出来,一看到安德烈公爵,便在门口迟疑着。他走进妻子的房间。她死了,还是那样躺着,就像五分钟前他所见到的一样,虽然她的眼睛已不再转动,双腮惨白没有生气,但在那张美丽的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脸上,表情依然如旧。屋子的角落里,接生婆白净的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红彤彤的小东西,他哼了哼,“哇”地啼哭了一声。

两小时过后,安德烈轻轻地走进父亲的书房。老人已经都知道了,就站在房门口。他刚推开门,父亲那双老迈的粗硬的双手就像钳子一般有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

三天过后为小公爵夫人举行了安魂祈祷。安德烈公爵走上棺木的台阶,向遗体做了临终告别。安德烈在孤独与绝望之中给了妻子最后一个吻,他觉得人生已再无意义,决定终老于领地。

尼古拉参与多洛霍夫和皮埃尔的决斗一事,在老伯爵的努力下暗中了结了。尼古拉没像预料中的那样被贬,反而被提拔为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同全家一道去乡村消夏了,只好整个夏天独自留在莫斯科担任这个新职务,不过这个冬天他回家了。尼古拉给父母的家中带来很多年轻人。薇拉是个二十岁的美女;十六岁的索妮娅正值少女最烂漫的花季;未成年的娜塔莎,有时像孩童一般天真有趣,有时又像少女一般娇媚。此时正像那些有着妙龄美女的家庭一样,罗斯托夫的家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爱情气息。任何一个年轻人来到罗斯托夫家,都会看到这些年轻的、易受感染的、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幸福)脸上总洋溢着微笑的姑娘们,看到大家四处奔忙,充满活力,听到少女们那断断续续的、对所有人都很亲切的低语声,她们满怀希望地憧憬着幸福,时刻准备着去迎接它,时有时无地忽而听到歌声,忽而听到音乐;此时此刻他就会同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一样,感受到一种对爱情和幸福的渴求。

多洛霍夫已经痊愈了,在他康复期间,尼古拉与其甚为交好。多洛霍夫经常在尼古拉家里吃饭。他对索妮娅尤为关注,看她时的眼神不仅使索妮娅羞涩脸红,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见了也会觉得脸红。很显然,这个强壮、奇怪的男人无可救药地为索妮娅所倾倒,而这个美女正深爱着另外一个人。

尼古拉察觉到,在多洛霍夫和索妮娅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关系,但他不能确定这种关系究竟是什么。“他们各有所爱,”关于两人他是这样想的。但跟索妮娅和他在一起时,他觉得不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自在了,于是他开始越来越少地回家了。从一八〇六年秋天起,到处又开始谈论拿破仑之战,而且比去年更加热烈了。现在颁布命令,每一千人中不仅要征十名新兵,还要再征九名民兵。到处都能够听到对万恶的拿破仑的诅咒声,而在莫斯科,人们谈论的只是日益逼近的战争。这些战争的种种准备最让罗斯托夫一家关心的只是,尼古拉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在莫斯科。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外边度过,在宴会、晚会和舞会上消磨时光。他把索妮娅找来,说:“我不介意你跟多洛霍夫交往,他比我更合适你……”

索妮娅打断了他。“我不喜欢他……”她连忙说。

“如果你是为了我而去拒绝他,那我恐怕……”尼古拉说。

索妮娅手足无措,未曾踏入情感世界的她迷茫无助,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充满男人魅力的多洛霍夫,还是青梅竹马的尼古拉。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找个机会拒绝了多洛霍夫。

此后有两天的时间,尼古拉都没有在自己的家里看见多洛霍夫,也没有在他家找到他;在第三天时才收到他的一张便笺。

“因为我不想再到您家里去了,原因您知道,而且我也要归队了,所以今天晚上,我为我的朋友们举办了一场告别宴会,定在英国饭店里,届时敬请光临。”尼古拉陪家人和杰尼索夫在剧院看完戏,九点多的时候如约前往英国饭店。他刚一到就被带进了饭店里最好的一个房间,这儿今晚被杰尼索夫包了下来。

大约有二十个人围在桌子周围,多洛霍夫坐在桌前,他两旁各点着一支蜡烛。桌上堆着金币和钞票,正轮到多洛霍夫做庄。自从他向索妮娅求婚并遭到拒绝后,尼古拉再也没有见过他,一想到他们即将见面的情形,尼古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尼古拉刚进门时,就看到了杰尼索夫那明亮而冰冷的目光迎向他,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

“好久不见了,”他说,“谢谢你能赏脸来。我马上就把牌分完了,伊柳什卡和合唱班也马上到。”

“我到你家找过你。”尼古拉红着脸说。

多洛霍夫没有接他的话。

“你可以下注赌了。”他说。此刻,尼古拉想起有一次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有傻瓜才会凭运气去赌。”那时多洛霍夫这样说过。

“你是不是怕和我赌?”多洛霍夫好像猜到了尼古拉的心思,讥讽地笑着说。在这个笑容中,尼古拉仿佛看到了在俱乐部宴会上的那个他,每当多洛霍夫对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感到厌倦,觉得必须以一种奇怪的、常常是残酷的方式来摆脱这种生活时,他就会有这样的神情。

尼古拉感到十分尴尬;他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想要找出些幽默的话来应对多洛霍夫的挑衅,却没有找到。但就在他找到之前,多洛霍夫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好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他的话:

“还记得吗?我们曾聊过赌博……说,靠运气去赌的人是傻瓜;赌博时应该很有把握,而我倒想试一试。”

“他是想试试运气,还是很有把握?”尼古拉想。

“我看你最好还是别赌了,”他补充了一句,把一副刚打开的纸牌响亮地往桌上一拍,接着说,“诸位,请下注!”

多洛霍夫把钱往桌前一推,准备发牌。尼古拉挨着他坐了下来,起初并不参赌。多洛霍夫不时地瞥他一眼。

“你干吗不赌呀?”多洛霍夫说。

很奇怪,尼古拉觉得自己必须拿起牌,押上一小笔赌注,开始赌博。

“我没带钱。”尼古拉说。

“我可以赊给你!”

尼古拉下了五卢布赌注,输掉了,又押了五卢布,还是输了。多洛霍夫的牌压过了他的,也就是一下子赢了他十张牌。

“诸位,”他连坐了几庄后,说,“请把钱放在牌上,要不我就会算错账的。”

一个赌徒说希望他能先欠着。

“欠倒可以,可我就怕算错了;请各位把钱放在牌上吧。”多洛霍夫回答。“你不用慌张,咱们下来再算。”他冲尼古拉补充了一句。

他们继续赌着,仆人不停地给他们倒香槟。

尼古拉输光了所有的牌,他已经欠了八百卢布的账。他本想把八百卢布压在一张牌上,可就当仆人给他倒香槟时,他改变了主意,只下了一般的赌注——二十卢布。

“得了,别改了,”多洛霍夫说,虽然他好像看都没看尼古拉。“你很快就能赢回去的。我跟别人赌输,却老赢你。你是不是怕我呀?”他又一次这样说。

尼古拉顺从了,没有改掉这八百卢布的赌注。他从地上捡起一张破了角的红心七,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这张牌上。这张牌他后来一直都很清楚地记得。他用折断的粉笔在牌上端端正正地写下数字“八百”,把牌押在了桌子上;他喝完了仆人给他倒的一杯热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轻蔑地笑了笑,盯着他拿牌的手,心惊胆战地等着自己的红心七出现。这局是输是赢,对尼古拉来说意义重大。上个星期天父亲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交给他两千卢布,尽管伯爵从不喜欢说手头上的紧张,这次却告诉儿子,这是五月前的最后一笔钱了,所以他让儿子这一次要稍节省一点儿。尼古拉说,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太多了,他保证在春天之前不会再要钱了。现在这笔钱只剩下了一千二百卢布,因此,红心七这张牌并不仅仅意味着一千六百卢布的输赢,还意味着他会不会食言。他极度紧张地盯着多洛霍夫的手,心想:“快点,快发给我这张牌吧,那我就会立刻戴上帽子,回家与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妮娅一起吃晚饭了,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碰牌了。”在这一刻,他的家庭生活(同别佳开玩笑,和索妮娅交谈,跟娜塔莎合唱,同父亲玩牌,甚至还有躺在波瓦尔街家中那张舒适的床上)全都出现在了眼前,那样的清晰与美好,好像这一切都是久远的、已逝去的无价的幸福。他无法承受,如果无聊的运气把红心七先发给右边,而不是左边,他刚刚才重新明白的美妙的幸福将会被夺走,这将把他推入一个从未经受过的不幸的无底深渊。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他还是提心吊胆地盯着多洛霍夫的手,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这双手宽大、发红,透过衬衣袖口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多洛霍夫放下手中的这副牌,接过仆人递上前的杯子和烟斗。

“那么,你不怕跟我赌了?”多洛霍夫又一次说这种话,像是准备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一样,他放下牌,靠在椅背上,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对了,诸位,有人告诉我,据说莫斯科传言我是一个骗子,因此我建议你们跟我打交道时要万分谨慎才好。”

“喂,快发牌吧!”尼古拉说。

“哎,真是一群爱饶舌的娘们!”多洛霍夫说,然后微笑着拿起了牌。

“啊!”尼古拉双手抓向头发,差点没叫出声来。他正需要的这张红心七已被翻了起来,居然是这副牌的第一张。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还不够支付赌债。

“你可别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多洛霍夫瞥了他一眼说,接着继续发牌。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此刻大多数牌手对自己的牌已经不感兴趣了。

整个赌场的兴趣都集中到了尼古拉身上。他账单上写的已经不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串长长的数字。起初他觉得还不到一万,但现在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已经达到一万五千卢布了。实际上,账单上的数目已经超过两万卢布了。多洛霍夫已经不再听,也不再去讲故事了;他专注地盯着尼古拉手上的每一个动作,不时飞快地扫一眼他欠自己的账单。他决定赌下去,直到账单上的数字加到四万三千。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数字,是因为他和索妮娅的年龄相加正好是四十三。尼古拉双手托着头,坐在桌前,桌上写满了数字,撒上了酒,胡乱地摆放着一张张牌。他一直痛苦地觉得,这双手,这双宽大发红透过衬衣袖口还可以看到上面的汗毛的手,这双他喜欢过却又憎恨过的手,正牢牢地控制着他。

“六百卢布,爱司,角,九点……不可能翻本了!……要是待在家里该有多好……杰克,加倍下注……这是不可能的!……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尼古拉想,他想要找到原因。有时他下了一个大赌注,可多洛霍夫不跟他,自己定了一个赌注。尼古拉屈从了他,有时他会向上帝祈祷,就像在战场上,在阿姆斯特丹桥上祈祷那样;有时他又猜测,桌下那堆折坏的牌中让他随手摸一张,是不是就可以救他的命了;有时他会算一下自己的衣服上有多少根饰带,然后打算把所有输的钱都押在点数与其数目相等的牌上;有时他又会带着求助的目光环顾周围赌博的人;有时他注视着此刻多洛霍夫冷冷的脸,努力想要看出他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当然知道,”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知道输了这笔钱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想让我完蛋吧?要知道,他曾是我的朋友。我可是喜爱过他的……但这也不是他的错;运气好,他也没办法呀。我也没有错,”他告诉自己,“我没做过任何坏事。难道我杀了谁,侮辱了谁,对谁心存恶意吗?为什么这般可怕的不幸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就在不久之前,来到这张桌旁,我还在想要赢一百卢布为妈妈的命名日买一个首饰盒,然后就回家。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由与快乐!而我那时并没意识到我有多么幸福!这幸福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而这种新的可怕的境况又是何时出现的呢?这种变化的迹象是什么呢?我一直都是同样地坐在这里,坐在这张桌旁,同样地摸牌出牌,同样地望着这双宽大灵活的手。这究竟是何时发生的,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还是那个我,健康、强壮,还是在这个地方。不,这是不可能的!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虽然屋里并不热,可他满面通红,浑身是汗。他的脸色显得可怕而又可怜,尤其是当他竭力想表现得镇定却做不到时,更是如此。

账单上已经加到了四万三千这个致命的数字。尼古拉准备好一张好牌,打算用它来赢回刚刚输掉的三千卢布,这时多洛霍夫把牌往桌上一摞,推到一边,拿起一根粉笔,飞快地给尼古拉结账,他写得清晰而有力,好几次都把粉笔摁断了。

尼古拉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但他还是无所谓地说:

“怎么,不再来一局了?我这次可是有一张好牌。”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最感兴趣的是赌博本身给他带来的快乐。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现在我只有开枪自杀了。”而同时他又装作很愉快地说:

“喂,再来一把吧。”

“好吧,”多洛霍夫算完了账,说,“好吧!这局的赌注是二十一卢布。”他边说,边指着四万三千卢布后面的那个零头二十一,接着拿起牌,准备发牌。尼古拉顺从地折上纸牌的一角,费劲地写上了数字二十一,而不是他提前打算的六千。

“这对我来说无所谓,”他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局是你还是我会赢掉这张十。”

多洛霍夫认真地开始发牌。啊,此刻尼古拉是多么厌恶这双手呀,红红的,指头粗大,从衬衣袖口里还可以看到上面长的汗毛,这双手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他赢了。

“您总共欠了四万三千卢布,伯爵。”多洛霍夫说着伸伸腰,从桌后站起身来。“不过,坐了这么久,一定累了。”他说。

“是的,我也累了。”尼古拉说。他明白,当他告诉父母自己输了这么多钱时,对他们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他明白,要是能避免这一切的话,那将是多么的幸福;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他能使尼古拉摆脱这些耻辱与痛苦,但现在却想继续同他玩下去,就像猫捉弄耗子一样。“那你什么时候还钱?”多洛霍夫带着无赖的微笑问道。

“明天。”尼古拉说完走了出去。说一声“明天”并且保持体面的语气这并不难;但要独自一人回到家里,去面对妹妹、弟弟、母亲、父亲,告诉他们这一切,向他们要钱,这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尼古拉回到家中,家人正在举办快乐的舞会。“尼古拉,您怎么啦?”索妮娅的目光直盯着他,仿佛在询问。她立刻就看出他出了什么事。尼古拉背过身不去看她。敏感的娜塔莎也马上觉察到了哥哥的不对劲儿。

尼古拉避开了两位少女,装作漫不经心地向父亲开了口,那语气很随便,仿佛他只是在问父亲要一辆马车进城去,这让他自己都觉得很卑鄙。

“爸爸,我有事找您。我差点儿都给忘了。我需要点钱。”

“怎么样,”父亲的心情显然是特别好,说,“我说过不够用的吧。要得多吗?”

“很多,”尼古拉红着脸说,他装得很随意,愚蠢地笑着,这种笑容让他后来久久地不能原谅自己。

“我输了点钱,可以说不少,甚至是很多。四万三千。”

“什么?输给谁了?你在开玩笑!”伯爵大喊道,他突然像中风的老人那样,脖子和后脑勺涨得通红。

“我答应他明天还钱。”尼古拉说。

“啊!”老伯爵呻吟了一声,两手一摊,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

“爸爸!爸……爸!”尼古拉哭着大喊,“请原谅我!”

告诉家人真相以后,尼古拉在莫斯科又待了两星期,他等着把钱筹齐,因为这么大的数字老伯爵不可能一下子搞到。这两个星期里他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姑娘们的房间里。

索妮娅对他比原来更忠诚、更温柔了,好像想让他知道,虽然他输了钱,但也并非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使她现在更加地爱他了;但尼古拉现在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了。他在姑娘们的纪念册上写满了诗歌和乐谱,直到最终把多洛霍夫的四万三千卢布全部还清。拿到收据之后,他没有同任何熟人辞别,在十一月底离开了莫斯科,追赶已经到达波兰的部队去了。

思考题▼

1.尼古拉回到莫斯科的这段日子,为什么和索妮娅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了?

2.多洛霍夫为什么非要赢尼古拉四万三千卢布的钱呢?

预设情节发展▼

尼古拉还清四万三千卢布的赌债之后,在十一月底离开了莫斯科,追赶已经到达波兰的部队去了,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呢?而他与多洛霍夫的关系还能重归于好吗?还有,皮埃尔与他的妻子艾伦“分开”后日子又会过得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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