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纭的车驾停在十六王宅门前,这里居住着大赵所有的皇室宗亲,但实则仅寥寥数人。因为天后前些年两次镇压陈姓赵室起兵,诸多陈姓皇亲大都已经凋零,如今在十六王宅里居住的不过只有太子、相王的亲嗣。
姜纭跟随相王委托的下人隐秘地进入临淄王宅,这也是怕太子之嗣心生怨怼,毕竟如今朝局不明,很多地方都需多加小心。
临淄王宅里,陈阍已垂手等待多时。他一见姜纭进来,便急忙跪拜唱礼:“学生恭迎先生。”
姜纭挑了挑眉,挥手将其托起,道:“郡王不必多礼。”
陈阍不待姜纭落座便奉茶以候,姿态甚是恭顺。
姜纭笑了笑,再次开口道:“郡王不必多礼。”
陈阍停下动作,看了看姜纭,确认他不是客套,这才讪讪地放下茶盏,垂手静立。
姜纭深知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久经权势浸染,心性必然早慧,倒也不用刻意去灌输圣人之道与他,这才堪堪安下心来。
他盯着陈阍,和缓道:“殿下年方十四,正是学习的大好年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尝试解决。”
陈阍颔首,道:“先生请讲。”
姜纭站起身来,徘徊数步后,注视着陈阍道:“若大赵与柔歇再起战事,北隅流民必一涌入京,而神都城居民已逾百万,各衙司困于庞大人户良久,平日治理已颇费心思,届时流民涌入势必更增各衙司之困境,宅地、饮食等难题更难,郡王殿下若为执政者,当何如?”
陈阍思索片刻,天潢贵胄的基因与养尊处优的生活赋予了眼前这少年浓郁的贵族气质,举手投足间都略带王气,这倒甚是得姜纭心意,但听陈阍开口道:“神州千年,朝代更迭不息,历代皆曾受流民之患,其良策亦是不少,但尽皆治标不治本。学生闲时也时常思虑此事,窃以为空以赈济粮救之易长流民惰懒之风,此断然不可行。若国家以工代赈,由工部颁设水渠、水坝、善堂、义庄等修缮任务,然后聘流民做工,既解决流民食宿,也略省国库银两。”
姜纭点点头,继续问道:“流民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又千里颠沛而无力做工,当何如?”
陈阍这才笑道:“先生何虑?先前言各朝先法虽有弱处,但亦有可资借鉴之地。赈济粮理应下放,这不仅彰显君恩,亦可安抚民心,但赈济粮调度不应过大,调度区间宜处在令流民感恩又不使其惰懒之中和。”
姜纭展开笑颜,转头望向临淄王宅外,太子殿下的亲嗣邵王陈润就住在对面。
“郡王殿下天资聪慧,可知我今日来此之目的?”
陈阍登时全身一震,心想今日一见这位小天师便只顾妄言,竟忘记了父王叮嘱他要时刻多加小心、谨言慎行。
“学生确然不知。”陈阍坦诚道。
姜纭复又坐下,道:“无碍。你只需要知道:从今夜开始,一切都会不同。”
姜纭继续沉声道:“我知道你年幼丧母,性情恭顺。你父亲又教导你为人低调、不与世争。但从今夜开始,你偏要学着去‘争’,因为有人偏要你争!你不争就会死!”
陈阍大骇,面露惊惧,倒退两步才堪堪站定,“先生说什么,学生不懂。”
姜纭起身走出临淄王宅客厅,临出门前稍微驻足,重重叹了口气,背对着陈阍轻声道:“今晚你且收拾行李,明日到道术坊寻我,去青州。”
……
十二门虽同居道术坊,但各有任务在身,彼此之间也并非真正热络,故而并无折柳送别的盛事。姜纭骑在宫廷御马监豢养的骏马之上,年方弱冠的他到底是风神俊逸,颇有仙风道骨。他打马行在无定庵的护送之师最前面,正引着车队向通天塔去。九大鼎沉重难当,凡俗士兵难以架起,只得由姜纭这些修者前往协助。
到通天塔时,太监总管崔世谨已经守在六方大鼎之前等候。姜纭定睛一看,冀州鼎已经不在此间,紫阳观果然已经先行。此番紫阳观虽将徐丹凰、姜纭尽皆外调协助他宗,但到底是五百年大宗,底气雄浑,姜纭也不担心。
崔世谨见姜纭一行到场,便笑呵呵地疾步走上前来,“侯爷,您且施神通。”
姜纭笑着颔首,翻身下马,稳步站定。
他周身气势陡然一凝,而后万千真气轰然勃发,只见青州鼎被他牵引着快速地飞上车队里早就为它备好的巨型大车。
砰一声巨响后,大鼎稳稳定住,便有十数士兵架起铁笼将其再次固定,又拿出数股如臂般粗细的铁链将其牢牢拴住,最后再用御用五爪金龙大幡将整只铁笼完全罩掩。
姜纭再三检查后,对崔世谨笑着拱手道:“公公,本侯先行告辞。”
崔世谨一躬身,“侯爷请便。”
在神都城百万居民的顶礼注视下,姜纭一行缓缓地出了东城门。
姜纭回首看向城门之上烫金匾额书写的两个大字:神都。
姜家是昇州商贾之族,地位不显,他年幼时便跟叔父行商四方,在叔父的算盘声中完成了幼学启蒙。及至十四岁时,姜家奉重金与当时还是庐陵王的太子殿下,请庐陵王出面将姜纭送入紫阳观,他才在江浙落脚六年。二十年辗转,他对“家”的意义很模糊。
他只是万里锦绣江山的一名过客,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他都始终流亡。
耳边马蹄声忽近,姜纭转身便看到了赵元凰眼中荡漾的纯净明湖。
赵元凰同样抬头望了一眼那烫金匾额,继而展开笑颜,“幼麟哥哥,我们启程吧。不久之后,就会回来的。”
……
青州鼎出神都后的第一歇脚之地,便是郑州。车队正行进在前往郑州的路上。九大州土之下小州无数,行政等级亦自是不同,九大州土乃上古帝皇所封,传于大赵时,九大州土已无守牧执政,仅仅是一个宽泛的地域范畴。但是正是因为九州之名是上古帝皇所封,所以天后才大倾国之巨资修铸九鼎,以彰显皇恩浩荡、帝国正统。
无定庵李青鸾驱马近向姜纭,她是本次无定庵的带队之首,赵元凰的三师姐。
“姜师弟,本次护鼎,无定庵多有劳烦。”李青鸾欠身谢道,话中不乏恳切。
姜纭天性冷淡,但无定庵毕竟与紫阳观交好多年,不可拂其颜面,这才微笑道:“李师姐客气。我二宗本就情深谊厚、世交渊远,姜纭协助贵宗,也是心甘情愿。”
李青鸾替无定庵对接朝廷,与朝廷中人接触良久,自然而然带着一种圆滑之气,言语虽是诚恳,但总让姜纭听之无感,在这一方面,明显张崖风做得要比李青鸾好上良多。
姜纭不喜多言,亦不喜多言之人,索性直接沉默,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
他忽然又睁开眼,对李青鸾道:“师姐暂且先领,我往后方一观。”
李青鸾点点头,心中自然知道他是要去看那个大清早便坐上马车并还未拜见她的小王爷。
姜纭掀开车帘,只见马车之中遍是书简,少年单薄的身形正被繁多书简围在正中,连足够伸腿的空间也无法腾出。
陈阍见是他,急忙放下书拜见:“学生见过先生。”
姜纭轻笑了笑,“郡王殿下应该知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本侯此番带你出京,就是让你以山河、人情为纸,以心性、能力为笔,见锦绣天地而研读思悟,书写出属于自己的传奇之书。”
陈阍聪慧,叩谢道:“谢先生教诲。”
姜纭看了他一眼,柔声道:“本侯知你少年心性,正是贪玩之龄,闲时可与第三驾马车上的姑娘玩耍,她是我师妹,比你大四岁,你该叫她师姑。”
陈阍笑容满面,拱手道:“多谢先生。”
姜纭又贴耳同陈阍讲了几句话,陈阍一脸惊愕,看着姜纭嘴角的淡笑,一时倒不知如何言语。
……
通天殿内,文武百官静伫。自从狄国老过世之后,天后再无午朝,但今日因为九鼎出京兹事体大,天后故而重开午朝。其实今日午朝重开,还因为一个人的入京。
九鼎已然出京,柳鉴又并未起复,文武百官也不会为了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务再拂天后颜面,所以今日朝堂论政显得实属稀松平常。只有工部尚书李格再次就天后陵寝一事请旨,现如今陵寝主体已大致竣工,只有墓志一事朝堂上下皆不敢妄言,李格只得硬着头皮求天后钦封书写墓志之人。
时大赵并无文采超绝之才,天下士子也因天后清洗陈姓皇室之举而对朝廷阳奉阴违,虽不是离心背德,但也相差无几,这写志之人,一时确无处可寻。
天后揉了揉额头,挥手示意李格归位,这件事情势必得暂且搁置。
崔世谨见百官无人奏对,便以疑问目光投向天后,天后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宣关西镇守经略吴沉,着铠上殿。”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
这吴沉之父虽是天师,但于朝廷并无大功,吴沉本人虽领关西镇守经略之职多年,但也并无战功,这着铠上殿的殊遇究竟是何缘由?
吴沉身着战铠,堂皇上殿。久在西北边境镇守的他面色黝黑、神情刚毅,也同时因为久经沙场点兵的缘故,他身上充满着杀伐果断的英武气势。他甫一进殿,文武百官便皆噤声,唯恐出言不慎惹这位军中实权将领记恨。
“微臣吴沉,叩见陛下。”吴沉跪拜于地。
百官又是偷偷腹诽:弘基会之后,天后心性有变,不再自称“朕”,或许是消了称大宋制的思想。吴沉久在西北边鄙、不谙朝政,今日上殿又重提旧事,万万不要再生出乱子,朝臣们归根结底还是希望安稳度日,无论是希望他们自己安稳还是希望天下安稳。
天后闭着眼,嘴角扯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柔声道:“卿家不必多礼。你从西北远来神都,一路舟车劳顿,令本后甚是挂牵,稍后领了旨就下去歇息吧。”
崔世谨接着便念起懿旨:“奉大赵天后娘娘,旨曰:关西镇守经略吴沉,勇武忠毅、克己敏行,驻西十年,边鄙守固、百姓安居,实乃国之良将。特擢为平西大将军权京畿镇守经略,护卫国都、保国永年。钦此。”
吴沉膝行数步,接过懿旨,高声唱礼:“微臣叩谢陛下。”
“爱卿免礼,你且下去,待你休整完毕,再进宫觐见吧。”
文武百官看着吴沉彻底消失在通天殿外,这才纷纷嚷道:“不可啊娘娘!昆奴乃狼子之国,盲目换将恐引战火!”
“娘娘今日此事未曾与朝臣商议,怎可如此专行!”
天后权当没有听见,缓缓地站起身来,扫视着殿内喧闹的数十人。百官碰上这束目光再次全体噤声。
天后见此状,忍不住哂笑出声,转身走出通天殿。
只剩百官在殿内面面相觑。
朝臣们似乎忘了:早上三年,谁敢如此与天后如此说话?只有狄国老!天后只是老了,但是她并没糊涂。
她依旧是这个国土境内的最高领导人,且杀伐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