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性寺的住持很是有些道行,将白衣殿暂时作为了太子殿下的行宫。上次白衣殿开殿门那是什么时候?天后改元通天时来过一次法性寺,便被神恭圣僧安置在白衣殿。由此不难见佛门清净地也有不少投机取巧之人,这得亏天后陛下锐气已无、堪堪垂暮,若是再早个一两年时光,怕是神恭也不敢如此吧?
太子陈麒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他虽年近半百但实则过往的大半时光皆为流离,换句话说:他过得很不容易。被人从皇位上硬拉下来是什么感觉,这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一表露就会不得好死,他的两位兄长皆死于非命,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且手腕极其强硬的母后。
所以陈麒从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丝不满,有的只是惶恐与兢惧,换言之就是他不敢不满。他当年从帝都迁往几近荒僻的庐陵做个郡王,也从未听过有什么怨言。他可以做不成皇帝,他弟弟陈麟也没能再做成皇帝,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他心灵舒泰了。
白衣殿内画有前代法性寺祖师开创的金刚拳的赭红色壁画。陈麒正在壁画前驻足凝望画壁。
他对武道修行一窍不通,他一直认为这肯定是某位直系亲属的意思,但是他丝毫不敢怨懑,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人敢怨?已死的狄国老敢,如今的张氏两兄弟敢,还有谁吗?神恭圣僧不过只是提了些许建议,她便已将紫阳观众人请进神都,还能有谁敢怨?
壁画上有褐衣僧人走拳如行云流水,隔着一面墙都流露出难以比拟的神意,隐隐有虎啸龙吟之声。传闻当是时佛门禅宗三祖僧璨大师创此拳法时,天动地摇。不周山仅存的半个山体惶惶欲断,北周武帝宇文邕受到极大震骇,遂停止灭佛之举。
金刚拳走的是内外兼修的大道脉路,既修内家神意,亦修外家形意,出拳时拳罡破风,威力甚巨。
陈麒观摩良久,只觉此拳出时定是极为霸道,剩下的再没旁的观感。
白衣殿殿内布置极为轻疏,全无珠光宝气。约莫是天后娘娘来此地时,吩咐神恭圣僧摆下的黄花梨木花架占据了殿南颇多地方,想来必是有人怕娘娘再来法性寺时看到花儿凋残会伤心难过,所以仔细照料的几盆曹县状元红、白屋公卿、赤龙焕彩牡丹花卉极为明艳动人,只余一小盆矮种西府海棠在南墙边孤零零杵着。
韦棠梨站在那盆西府海棠边上,细细凝望。
三辅之西谓之西府,陈麒初被封为周王,封地便在西府之西。
韦棠梨一袭华贵宫装,虽年近四十,但尚端的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容,杨柳细腰摇曳生姿,容貌看不出半分衰态,脸色依旧红润,魅惑之意不敛。
近十年的流离亦是养成了韦棠梨十二分惧怕那位婆婆的性格,所以她看到这盆西府海棠,有着发自本能的不安,事实上她是多想了。天后娘娘之所以在这里种上一株西府海棠,是因为高宗皇帝颇为喜爱这品花树,西府海棠天生高大豪丽,高宗年少时在凤翔见过此品树后,便甚是倾心。这也使得天后娘娘对这花树有些异样感情。
韦棠梨开口道:“殿下,那位小天师缘何得陛下如此青睐?”
陈麒坐到圆凳上,他对这位患难与共十数年的太子妃一向毫无戒心,有些时候甚至对她言听计从,因为这些年来确实是韦棠梨一直抚慰支持他走到如今。
“有传闻说这位小天师音容笑貌与先皇极为形似,想来陛下是因为这个对他良多照拂。””陈麒自顾自倒了一壶茶,只是普通茶叶,一想便是母后的手笔。
韦棠梨双手拢入大袖之中,颔首含笑,暗想这的确有些意思。
“其实也不尽然,紫阳观众人虽毫无风骨,但本事一向并不小,吴玄宿坐镇东南这好些年,做的事便可看出他丝毫不逊于齐真君。”
陈麒一想起齐霞光,便是笑意盈盈,“真君胸怀宽广,道法精深,本宫不信他敌不过紫阳观。”
“相王爷也将大郎送进了天极斋。”韦棠梨落座,道。
陈麒捻了捻袖口,“本宫这位皇弟大本事没有,听吆喝这本事确实极为熟稔,他定是看本宫交好天极斋,所以才将器儿送过去。”
“这样也好。皇弟既然如此,那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他,本宫和他……二人自幼抱成一团相依为命,陛下性情不定那些年……算了,日后对他多加安抚便是。”
“可那三郎……”韦棠梨欲言又止,给太子殿下留下了思索考虑的余地。
“三郎志不在小。但是再不济,润儿不是还有博陵这座靠山嘛,三郎的母家已然沦落,这还能让裴鸿那类的老狐狸松口?再说了……”
陈麒将茶杯停在嘴边,欲言又止。
“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啊。”
说罢,他轻轻一笑,再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韦棠梨将柔荑玉指放到太子殿下肩头,轻轻揉捏,看不出表情。
……
姜纭将谢淮南安置在法性内寺的客房,来到白衣殿外。
法性寺内的绿植郁郁葱葱,尤其是白衣殿周围更是十分雅致,姜纭知道几年前天后娘娘驾临过此地,心下也了然。
白衣殿外守卫重重,一卫士上前问道:“你是何人,此处乃太子行宫,无关者速速退去!”
姜纭早就换下了玄真侯的冠服,身着紫阳观天师道袍,微微摇头。
“紫阳观姜纭,求见太子殿下。”
卫士略惊,“姜天师见谅,小的立马去禀告殿下。”
卫士传与内宦,内宦再禀告太子,姜纭已有些许不耐烦。
这天下的王公贵族、黄紫公卿少有让他等待的。
“哈哈哈哈!小天师来此,本宫有失远迎,还望玄真侯见谅啊。”陈麒笑声爽朗,快步从内殿走出。韦棠梨随后缓缓现身。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姜纭颔首作揖。
“本宫听说最近紫阳观在兴止雨道场?进展怎么样了?”陈麒扶住姜纭微曲的腰身,亲切问道,笑容和煦。
“谢殿下,”姜纭正了正衣冠,随陈麒往内殿去,“大赵东南之地向来多雨多风,近日这雨来的甚是繁密,兴道场不过是暂缓之计,想要彻底根治而谋些手段的话,只是凭空与老天爷作对罢了。”
陈麒微愣,继而笑道:“天命难逆,那我等只好顺天而为,匡世济民。”
韦棠梨在旁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谋社稷者必当心怀天下,由此方能百姓安居,四方顺服。”
姜纭看向韦棠梨,眼色无波澜,缓道:“臣下此番前来,带了山上张师叔早年间炼出的几颗朱颜丹,聊表对娘娘的敬意。”
韦棠梨看着姜纭从大袖中掏出朱颜丹,眼光炙热。谁人不知紫阳观天师吴玄宿座下大弟子张崖风炼得一手好丹?这朱颜丹更是极为难得,相传只有当年的天后娘娘获赠九颗,而那位极得天后宠爱的公主不过得了两颗而已。
陈麒笑容更甚,“倒是让玄真侯费心了。”
姜纭拱手,“区区小礼不成敬意。”他稍微一探手,将一片桃叶摘于手中,轻轻一弹,瞬间金叶铺地,只留中道空出,供行人过往。
“殿下。臣下此番前来,乃是有句话呈上: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姜纭拂手将满地金叶招起,轻吐一口清气,万片金叶尽数合一,化成一片金黄琉璃方瓦。
陈麒直盯着姜纭,知道那诗是前晋刘琨《扶风歌》中一句,全诗表达了刘琨效忠晋国的决心。他又看了一眼姜纭手中的琉璃瓦,这才缓缓开口道:“玄真侯这是作甚?本宫岂能如此?”
姜纭失笑,“殿下无需担心。这琉璃瓦是我紫阳观的信物,凭此信物可随意调我紫阳观弟子。我并非是陛下派来试探殿下的奸人。陛下已近垂暮,我紫阳观也不是一味地避世独处,殿下若是需要,我观大可直接表明态度。若这天下可重回陈氏,我观自当如众星拱北辰。”
陈麒额头微微布汗,韦棠梨抓住衣袖的手指节已有些发白。
陈麒看着面前酷似已崩父皇的青年,再一次生出对天命的无力感,他不可能再承受任何的试探了,他的心理防线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母后击溃,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是母后对他继位前的最后试探?如果是,他不光会失去重登大宝的机会,更大可能是坠入十八层地狱。
“玄真侯,令宗的好意本宫心领,但是本宫早经流离,命途多舛,如今早无争胜之心,一切只听陛下圣旨。”
陈麒话罢,仿佛全身气力抽干,面色骤然发白。韦棠梨紧咬下唇,右手死抠着太子殿下的衣袍。
姜纭没做声,琉璃瓦依然停留在空中。
他看着陈麒略显沧桑的面目,露出一个颇具善意的微笑。
“臣深知殿下之艰辛,既如此,那臣便罢。不过,日后太子殿下若有差遣微臣之时,臣定效犬马之劳。”
姜纭躬身,欲转身离去,似有事忘记,又转回身道:“娘娘,此朱颜丹非彼朱颜丹,若以情根草辅之效果更佳。无奈观中贫乏,并无此草,如若不然,定当奉上。”
“微臣告退。”
姜纭再一点头,抖身离去。
白衣殿外的垂枝碧桃正如日中天,红瓣折射的日光映在地上,灼出一片嫣红。
韦棠梨上前轻扯了扯陈麒的衣袖,“不必可惜。就算他此番前来确实是真,我们不还是有齐真君作辅吗?”
陈麒不答,摇摇头,拂袖入殿。临了看了一眼桃树下正欣赏朱颜丹的韦棠梨,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