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普慧在风吟鸟唱中苏醒,此时已为卯时。盛夏时节,旭日徘徊在崆峒山大东山上,正在徐徐上升。红日初升,伴随着云霭轻荡、紫气萦纡,这大好河山也正在苏醒。闭目遥听,有老叟荷锄入田,有老妪札札机杼,有书生勤颂经典,有红袖白日添香。
普慧收回想识,长叹一声。白发渔樵、村妇黄口,本是世上顶足平凡的人,他们皆可近崆峒山。这天极斋的避世,避得饱含人间烟火气,或许这种避世才是真的避世,也或许这根本就不是避世。
院门之外,有脚步声渐近,一沉一浮。
“普慧师弟,清晨不意叨扰,我已携陈器前来拜访。”钟灵毓中气十足的声音袭进院落。
“师姐请进。”
“不必,莫令陈器甚晚归去。不然,玉机峰方面我不便交代。”说罢,她看了陈器一眼,转身离去。
陈器独自走进院落,阖门站定,凝望普慧。
“敢问师叔为何来?”他虽贵为相王府的世子,自幼却亦饱经颠沛,他的性子自然也养得小心翼翼。生在天家身不由己,这一次的谋面也并非因缘际会,其中亦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推波助澜。
普慧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陈器面色冷峻,踏步而来。
“敢问师叔有何指教?”他的心中始终不曾放下心来。
“授汝驭龙术。”普慧答道。
“何人托之?”
“东南姜幼麟。”
陈器放下戒心,这才得以问候,“久闻师叔大名,今日一见,侄儿代黄河百姓谢过师叔三十年前的恩情。”说罢,他鞠躬致礼。
普慧不动声色,只仔细观摩。
“我受人所托,不曾与你陈家有半分交情。闲话休提,你可知何为驭龙术?”
“上古有豢龙、御龙二氏,夏代刘累养龙死,但其驭龙之术却传入夏廷,后辗转入商,又传于周,周初周公旦将其编成御术,得为大礼。”陈器答道。
“然。此本乃周廷秘术,后又散佚江湖,我禅宗初祖得此术,只谙法诀,不晓其中真义,今仍如此。此番灌顶,本座也只授你法诀,至于真义,待你仔细思量。”普慧静怔半刻,长叹一声,并未作声。
“侄儿听闻禅宗灌顶讲求法器、仪轨……”陈器话至半程,便被普慧冷声打断:“今宜从速。”
陈器颔首称是。
普慧站起身来,九尺之身俯视陈器。
“敬告大赵国土及他方世界无量诸佛,弟子普慧不遵法戒、越门灌顶、叛祖逆宗,悔之晚矣,无奈受人所托,有大真义于中,敬乞世尊及无量诸佛谅恕。”
“陈器,若此番事泄,你我共堕入无间地狱。”普慧双手合十,低眉颔首。
话音刚落,普慧伸出右手摩于陈器之顶。
异象陡生!
普慧的手一触及陈器的颅顶便被猛然震开,一股无形气力短暂波发却力道十足。
“皇家禁咒!”普慧倏而微眯双眼。
院舍门外,一股强劲法力訇然蓬勃发起,这所院舍瞬间被结界死死地笼罩。
钟灵毓一闪身飞入院中,紧盯着普慧,道:“禁咒一起,大供奉们会有所感应,可能会有人来崆峒山,你速速离去!”
普慧转头看向陈器,“希望这不是你父亲的安排。”
说罢,普慧招紫华出,驾云而去。
钟灵毓目送普慧离去,陈器上前行礼道:“侄儿未曾知晓体内有此禁咒,望师叔见谅。”
钟灵毓一哂,“没事,我们都不知晓。”说罢,她望着陈器道:“这是大人物的安排,我们目前还改变不了。我先带你回玉机峰,再作安排。”
……
普慧加大法力支持,催云前行。
禁咒一事也并非苦思难解,相王本是退位帝王,陈器又贵为相王府世子,宫中宋陈两派无论出于什么样的考虑,都会严加防备。可最关键的是,这是否也是天后的意思?
“姜纭啊姜纭,此间事未了,希望你别再给我安排更难为人的事情了!”普慧苦笑道。
来时匆匆,去时更匆匆,普慧虽未感知到有通天境强者的气息,但崆峒山周围有无数微弱气息正默默发力。
“这是法阵?”普慧沉思不解,愈加催云速行。
云层之下,崆峒山一众修者远眺天际,只见一朵紫云愈行愈远,在东方天地相接处彻底消失不见。
天极斋掌律真人一身青衣,负手而立,身后众多天极斋弟子皆是一脸忿忿不平与无可奈何。
玉机峰大弟子柳华阳走向前,轻声道:“师叔,何不杀了他?”
掌律真人齐洪流转过身,暼了柳华阳一眼,压低声音道:“华阳,行事需多虑,今日杀了他,明日谁去中原交代?”
“可……”柳华阳甫一开口,便被齐洪流摆手打断,“此事休提。”
“就先让他们嚣张着。”齐洪流望向东方天空,喃喃自语。
……
姜纭站在法性寺观音院中,谢淮南在他身后静立。
紫竹林里清风阵阵,竹叶簌簌之声令人忘却烦恼,在明月之下,紫色秀竹承接月华又随风摇曳,宛如一个个翩翩起舞的美人。
“你早就知道了?!”普慧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这其中明明夹杂着八分的愠怒。
紫云霎时而至,普慧踏云而下,九尺身躯的他面色不善地俯视着姜纭,颇有怒目金刚之相。
姜纭并不作声,看了看谢淮南,谢淮南正四处张望,摆明了也不想为他出头,姜纭一笑。
“是。”姜纭道。
“那你还让我去天极斋?”普慧向姜纭步步走近,“我无意参与争端,你却为何执意如此?”
“没一个人逃得了,无论你想不想。”姜纭一抬手,秋籁脸登时现于手中,“你心中若有不平,大可出手驳我。”
普慧低眉闭目,再睁眼时双拳陡然凝结砸下,一缕佛光闪烁于拳头之上,气力果真如雷霆之均。
“大金刚拳!”谢淮南惊呼。
姜纭面色一凛,收剑起手,以掌迎拳,而后踏地缓退。
普慧不饶,步伐踏地疾飞而来,双拳再次大力压下,如来佛影在其身后清晰浮现!
“姜师弟,再不出手莫怪我法性寺杀生!”普慧面色冷清,高声喝道。
姜纭颔首,手中法印疾结,抬手一道青光射向普慧。
“紫阳观的青光印,还逊色得多!”普慧拂手散去青光,口中经文念起,金光大闪,一幢大钟浮于半天,经文停时,金光大钟登时砸向姜纭。
“擎云手!”姜纭大喝,右腿发力一蹬,右掌直直冲向金光大钟,钟一触手便当即碎裂!
姜纭战兴大起,再次祭出秋籁,一招紫阳观山门剑法唤“紫气东来”使出,剑锋直指普慧,绚丽夺目的紫金盛光迸射勃发,那盛光之纷繁将秋籁剑完全遮住,令普慧不知如何抵挡,他心下略惊,只得依旧维持金钟大罩疾退。
一声巨响,金钟再次炸开。
紫气萦纡不散,姜纭借紫气隐遁身形,倏而现于半空之上,秋籁剑尖猛然朝普慧刺去,普慧闪躲不及,将紫华一把横在剑前。
“普慧,莫要不识时务!”姜纭喝道。
普慧收回紫华,默然站立。
谢淮南走上前,把姜纭拉到身后,朝普慧说道:“师叔,莫怪侄儿无礼。吴天师与令师神恭圣僧商议已久,你可知为何吴天师仍在法性寺中?”
普慧略一思量,心中早有答案。
“如若神恭圣僧无意与争,吴天师岂会在法性寺小住至此?”
普慧转身静立。
三十年星移斗转,三十年风云变幻。三十年前,高宗皇帝在世,大赵国运蓬勃向上。三十年后,天后疑心、奸竖乱政,大赵连国号都已然丢失。
“普慧,你觉得在现在、未来的诸多斗争中,你能置身事外吗?神恭圣僧多么超然世外,对天后多么忠心耿耿,可结果呢?他不是一样与我师尊落座黑松林?”姜纭走近普慧。
普慧沉吟良久,长叹一声。
“你如此费尽心机拉拢我,有何目的?我在正道二代中的分量,还并非顶尖地举足轻重。”
姜纭听此一句,笑道:“想听真话?”
普慧默不作声,观音院门外的紫竹簌簌作响,偶有一两片枯叶从二人眼前掉落。
姜纭收敛形色,重重道:“因为有人需要牺牲,我们需要很多人牺牲。”
普慧神色一凛,却未道一句。
谢淮南眼神犹疑,隐隐含波。她很清楚地知道姜纭的秉性,此时的话说到最绝,以后做的事情只会更绝,绝无转圜余地。
姜纭黯然长叹,“很多人都想博一场富贵。法性寺不需要富贵,但需要声名。一个鼎盛的法性寺、长盛不衰的法性寺,更需要无穷的声名加持。这一点,你比我要懂很多。神恭大师也懂,所以他才选择与我师尊联手。”
他定定看向普慧,言有尽而意无穷。
话已至此,无需再多余赘述。
“明日的弘基会,事情不小,大家都勠力同心、好好把握,普慧师兄,师弟告退。”
他转身带着谢淮南离去。
普慧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禁咒,禁咒!这般禁咒如今竟然下到了我的身上。”
三十年前,黄河决堤,大河水一泻千里,淹死中下游百姓无数,法性寺大德普慧以十大神器之一的紫华莲云座镇之,黄河得以安堵,百姓得以安生,一时间法性寺圣名昭然,天下皆闻其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