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一脸震惊的末儿，阿度夜藤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睛里却半点开心的意思也没有。
任谁的肩膀刚刚被戳了一个血窟窿，他都不会太开心。
只差一点点……如果刺中的是心脏……那么笑的人会是谁呢？
换作常人绝不敢冒这样的险，只身在敌国，只有阿度夜藤能保证兰德的性命，一旦阿度夜藤出了意外，他身为敌国主帅，死得绝对会比阿度夜藤惨很多。
但那个人，不是常人……
当年他可以说服自己起兵，而今要说服阿洛国主的大臣收兵，也绝对不会太难。
那些在王宫说得上话的臣子，还有王宫里享受惯了的王族，哪一个人敌得过凤兰德的智慧？
答案是无。
再加上火族残余的灰烬……
阿度夜藤的眼睛越来越冰凉，连脸上的笑容都保持不住了。
末儿的单纯与冲动连他都知道，兰德却什么都没说清楚就把她送了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不……我不信……”末儿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整个人完全被他吐露出来的惊世秘密震住了。
什么？这场仗是假的？！是兰德一手策划的？！
所有人努力铺陈的死路，根本就是他自己三年前就定下的？！
而且，兰德把她送人？哈哈，开什么玩笑？她难道是一件衣服，一件礼物，可以随便送人？她是他的妻子！
“……我不信！”末儿的脸色慢慢镇定下来，握紧了拳头，“你就一个人在这里瞎编吧，兰德才不会做这种事！”
“不信是吗？”阿度夜藤的眼眸已经暗沉得可怕，嘴角的笑意也变得森寒，“那就自己去问他吧！”
他一挥手，末儿颈上的三把刀收了回去。
末儿愣了愣，不敢相信他居然如此轻松就放过她。
但也只有一愣而已。
刀剑已经加身，对头居然放她一马，这么大的便宜，傻子才不捡！
众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刺客已经夺门而出，功夫不怎么样，轻功真是一等一！
“就这样让她走？”随从忍不住问。
“这样的女人，傻是傻点，但一片忠心可嘉，总该让她见上他最后一面。”阿度夜藤的声音冰冷，“带上两千人，跟上她，包围驿站！”
三
最后一根银针自兰德的百汇穴取出，阿朝暗暗地吐出一口长气。
末儿绝对想不到，她那一下点穴，几乎要了兰德的命。
在碧落蛊下劫后余生的人，不单身体经不起折腾，情绪更经不起波动，比起奔波劳累，大喜大怒、忧愁焦虑更容易伤害这具虚弱的身体。兰德不能喝酒，固然是因为比常人更容易醉，更是因为醉了之后，情绪更容易激动。
从千江寨到阿洛的数十天急行军，再加上今晚的一场情绪动荡，兰德的脉相虚弱得惊人。如果世上真有一本生薄，掌薄的阎王一定可以看见兰德至少有数年的阳寿，就在这一段时间提前耗尽。
末儿在他最激动的时候封住了他的穴道，就好比生生将滚烫的岩浆封在他的体内，不得渲泄而出，只能烧死自己。
阿朝进来得再晚一点，兰德只怕就要七窍流血，而不止双眼泣血这样简单。
仿佛骨骼都被焚尽的痛楚如潮水般退去，兰德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对眸子如冰泉浸寒玉，冷冷然，湛湛然，不管看了多少次，这样的眼睛仍然让阿朝有种透骨的寒意。
不用温雅伪装自己时，他的眼睛便是这种模样。
世上能看到他这种模样的人并不多，阿朝恰好是其中一个。
见他露出这种眼神，阿朝才真正放下心来，收拾针囊，不意碰到了桌上的画像。那张纸像秋叶飘落枝头一样飘下桌面，落在兰德的脚边。
兰德捡起它。
画中人明眸含笑，双眉飞扬，穿着一身异国装束，似乎更增洒脱风情。
他看了一阵，然后抬起手，将画搁在了灯火上。
那一点小小火舌舔上了画纸的一角，立刻烧了起来，不过眨眼间，迅速将整幅画吞没。
阿朝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不会舍得。”
“该舍的时候，我比谁都舍得。”
瞧着那片灰烬，兰德淡淡道。
“既然这样舍得，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把她交给勾香落？”
兰德的目光顿了顿。
让末儿一力承担欺骗的责任，再把她交给勾香落处置，确实是自保的最好方法。但，蛊女有一千一万种法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末儿要真落在她手里……
而阿度夜藤，他是真的对末儿有兴趣。
习惯了勾心斗角的他们，在面对末儿这样的人时，总会有难得的放松。也许还够不上喜欢，但仅凭这点放松，也够让末儿在阿洛的后宫里过上不错的生活。
阿洛是个小国，但易守难攻，被攻了也能退守山林，敌军退去后再回家继续过日子。没有哪一支军队能适应这里的湿热气候和无数毒虫，这正是大晏从来没有主动发兵的原因——就算是打到它灭国，也捞不到半分好处，何况它根本不可能灭国。
在晏人的眼里，阿洛就像一块只能长草的野地，怎样都没办法开垦变作良田。那么应对的策略只有划下一道界线，不要让这边的杂草长到自家的田地。
至于它要怎么疯长，那都是它自己的事。
以阿度夜藤之能，阿洛至少有三十年繁盛时光。
做一个太平小国的妃子，对于镖局人家出身的女儿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归宿了吧？
是的，是的，她将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而这足以回报她的痴心与忠心。他没有做错。
那，心底里涌上来的痛楚是什么？不同于方才激动时岩浆灼身一样的剧痛，就像无数的细虫在噬咬心脏，细细麻麻疼得难以呼吸。
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没有做好？
对了！他猛然想到了。
他可以把她送给阿度夜藤，但不应该是这种方式，好像她只是一件随便的礼物。阿度夜藤想要她，必须准备一场婚礼。
他珍重地送出，阿度夜藤珍重地迎娶，然后才会珍重地对待。
“把她追回来！”
兰德吩咐。
但这个命令显然是多余的，就在此时，驿站大门就“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阿朝飞身出去查看，但他几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挠作用，转眼间，房门也被“砰”地一声踹开，末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及肩的短发散乱，锦缎外袍因为太碍事而在奔跑的过程中甩脱，她就穿着里衣这么跑了过来，气息不稳，脸颊绯红，鬓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粘在肌肤上，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仿佛刚刚开采出来的宝石。
所有细节在眼前放大，无微不至，心上细密的疼痛如决堤般涌出，兰德捂住了胸口。
被阿朝收导归经的鲜血骤然奔突，一丝嫣红的血溢出嘴角。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她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而更可怕的是，看到她的一瞬，脑中无法运转。
“兰、兰德？！”正一边喘气一边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末儿连忙扶住他，“你你你怎么了？”
兰德摇摇头，自己拭去了那点血迹。应该只是一时激动，血不归经，“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脑子里隐隐明白，只是，居然无法细思。
她的脸就在面前，她的眼就在面前，她扶着他，靠得这样近。最后那个拥抱的触感和滋味全部涌上心头，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想重新再抱她一次。
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克制这个冲动。
“我我……我对不起你，”提起这个，末儿惭愧得不敢再去看兰德的脸，“要是我的剑法再好一点，也许就能杀了他……”
“什么？！”
脱口而出的是阿朝，“你刺杀了阿度夜藤？！”
“嗯，可惜只伤了他。”
阿朝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他一句话也没有再问，趴在了地上。
当然，不是吓趴下的，他的耳朵贴着地面，半晌，抬起头来，“殿下，追兵来了。”
追兵？！
末儿被震了震，不过她刚刚刺杀了阿洛王，现在被阿洛人追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早知道有追兵，她就不会来找兰德的了。
一咬牙，末儿松开了兰德，“我去引开他们。”
“不必了。”兰德拦下了她，“他们不是来找你的。”
“开玩笑，当然是我。”
“不，是我。”
那一剑刺中的不单是阿度夜藤的身体，还有他们两人之间脆弱的信任。
那一剑，让“敌国”成为了真正的敌国。
小心经营了数年的计划，就在眼看成功的时候被如此轻易的毁去，就算脾气再好的人，只怕也要暴跳如雷。但奇怪地，兰德一点儿也不生气。
有遗憾，但也仅仅是遗憾。
“驿站太小，又在阿洛境内，守无可守，只有退。”腹内丹田仍然有种气力耗光了似的空荡，心上那种细密的疼痛却已经消失。兰德平静地吩咐阿朝，说话的中气微有不足，声音却是字字清朗，“点齐人马，分成四队，趁阿洛兵马未至，尽可能突围。两百里外就是雍王大军，突围的人去雍王营前汇合。若无法突围，尽管投降，将来我会换他们回来。阿朝，取两套甲胄来。”
阿朝领命而去，很快便带着甲胄回来。兰德扔了一套给末儿。
末儿拎着甲胄，脑子里完全是一团乱麻，“我……”
“什么都别说。”兰德拔上挽发的发簪，戴上头盔，“先活下来。”
驿站外，马蹄声已经隐隐可以听闻。
末儿没有再说什么，却忽然抓起了他搁在桌上发簪，披上了他脱下来的外袍。
兰德一震，劈手就要夺回发簪，“不行！”
末儿紧握发簪没有松手，“普通的率卫比不上我的轻功，只有我才能将阿洛人引得更远。这些人是我惹来的，让我去吧兰德！”
“别傻了，如何引到多远，最终都会被追上！”兰德哑声道，“松手！”
他真急了，力道却也不小，末儿一时半会儿夺不过簪子，兰德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阿度夜藤不是傻子，他绝不会看服色盯人，只会盯着阿朝。阿朝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只要找到阿朝，就能找到我。这种李代桃僵的法子对他根本没用！”
“那么，这次就让娘娘护卫在殿下身边吧！”阿朝道，“属下再去找一位‘殿下’。”
“你你怎么离开兰德？”末儿大惊，“这样好了，我扮成你，面具借我用用——”
她说着便要来抓，阿朝身形一晃，已经站在了门外，“阿度夜藤了解我的身手，只要确定是我，他便会全力来追，你们就安全了。”他甚至眨了眨眼睛，“放心，即使是被追上，我也有能力脱身。”
他说着，顿了一下，“娘娘，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护着殿下杀出去。而殿下，只有你跟着娘娘，娘娘才不会自己找阿洛人去送死。”
兰德的脸色微微一凛，阿朝悠悠道：“殿下，你已经舍不起第二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