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长虽然不知道这玉佩的来历，但这么大一块羊脂白玉，晶莹如水，温润如脂，价值连城，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戴在身上的。他吞了一口口水，自己不能决定，这里距离城门不远，他打算带着兰德去问问城门守将，兰德看着他，忽然慢慢笑了起来，“大人，你真的要把这份功劳送给那位守将大人吗？”
这一笑极诡异，就像一个面具在变形。
小队长一愣。可不是，大王连夜带着两千人马出来是干什么的？是为了抓一名侍卫吗？这个女人拼死也想掩护他，值得一个这样出色的侍卫这样做，身份一定高贵无比！现在大王带着大队人马去找的太子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手里，这一记军功足够让自己连升三级！
如果汇报给守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他将连见大王的机会都没用，用二十个兄弟换来的功劳，会被守将一手夺去。
小队长一把拎起他，“好，跟我走！”
“大人，等等。”兰德轻轻将怀里的人放下，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我的手受伤了，能不能先为我包扎？活人总比死人有用，大人也不我半路流血而死吧？”
小队长看着他的笑容，不知怎地心里就有点发毛，嘀咕着这些晏人怎么一个个死都临头还笑得出来！他低头检查一下兰德手上的伤，果然，掌心被拉了一道口子，好像是刚刚拉出来的，血正涌出来。
“我呸，这点伤算个屁！”话是这么说，小队长还是撕下一块衣襟替他胡乱包扎了一下，毕竟这个人质宝贝得很，真要有个差池就不好了。小队长自己手上带着伤，包扎起来并不是很方便，伤口碰到他的血，有一点像被蛟子叮了一口似的刺痛，当然。这点痛对于征战沙场的战士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走吧！”
“大人，能再等等吗？”兰德看着他，笑道，“我的手有点麻，头有点晕，好像腿也迈不动了。”
“屁事真多！”小队长怒了，伸手就要来拎兰德的后领，手还没有伸出去，忽然一麻，腿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整个人一晃，“啪”地倒在地上。
“你……”小队长的呼吸开始吃力，头脑开始昏沉，“你……”
想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大口乌紫的血从他嘴里涌出，眼前最后看到的，是那个晏人不变的笑脸。
他终于明白那笑脸怎么看上去那么不舒服，他的脸是笑的，眼睛却是冰冷的。
冷到足以冻住一切。
月光清冷，河水哗哗流淌，风过芦苇无声，满地尸首寂静，兰德慢慢抬起了头，低笑起来。
笑声一点一点大起来。
“嫁给我？来世还想嫁给我？”兰德似哭似笑，抱起她，“惨死一次还不够吗？下辈子还想死得这么惨吗？是我杀了你啊，是我杀了你啊——”
如果不把她送给阿度夜藤，她就不会行刺。
如果不让她冒假兰初，就不会惹怒勾香落。
如果不假意待她温柔，她就不会对他死心踏地，出宫找他。
如果不利用她的坦白，不让她留在东宫，就不会有今天。
从一开始，从他把她摆上棋盘的那一刻起，他就杀了她。
在遇上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的死局。
死在他的面前，身中数刀，血液流尽，冰冷地死去。
如果，他能发一次善心，在最开始放她出宫，那么，此时的她，应该在行镖路上，穿着男装，意气风发在山水间走过，多情的女孩子还会远远眺望这个出色的美少年，而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或者，应该在苏家镖局不大的院子里，陪着母亲说些闲话，也许会母亲会聊起她的将来，教她一些相父教子的道理，她当然是认真地听着，脸上不会有半点不好意思，看母亲说得累了，还会去端一杯水，另外包揽下今天的午饭，她是个很能干的女儿，是所有母亲都想要的贴心宝贝。
再或者，闲时和她的兄长过过招，她的剑法这么好，出手这么快，每一剑……
……都会带来血光……
眼前世界泛白，只有那一幕如漆黑剪影，她的剑刺入别人的咽喉，几把刀同时砍中她的身体！
血溅出，红似火，似毒。
啊……
仍旧是剧毒的血液仿佛在在脑内炸开来，就像一条被药物克制住的毒蛇被惊醒，昂首吐出信子，要冲破他的身体，奔逃而出。
兰德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头，有一个刹那间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眼前陷入无边黑暗，整个人像是骤然被扔进了地狱。
绝对寂静的黑暗，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剧烈的痛苦停歇，他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鼻息间全是浓重得让人想吐的血腥味。
末儿就躺在这片血海中，脸儿白白，笑容浅浅，仿佛只是一场好眠。
不能，不能睡在这样的地方……
他挣扎着站起来，抱起末儿，一步一步，蹒跚着向山谷的那一边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只是想寻找一个可以让她休息的地方。这里的灌木刺太多，那边的树林太密集，这片草地虽好，可惜底下是泥沼……一定，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女孩子爱美，爱洁，他要为她选一个，看得见日出、闻得见花香的地方。
终于他找到了。
这是一片向阳的坡地，有一座废弃的小小庙宇，庙宇前种着高大的银杏树，风吹来叶子一片一片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月光透过树梢洒在地上，仿佛那是一张柔软的床铺。
就是这里了。
他轻轻将她放在旁边，然后，开始挖。
起先是用树枝，后来树枝折断了，他也懒得找，就用手。昨天刚下过一场，土地松软，散发着泥土独有的清香。
指甲折断了，指尖流血了，十指连心，疼痛钻心。但越是疼，心里却越是轻松。那些堵在胸膛里让人无法呼吸的沉重情绪，或恨，或怨，或怒，都随着这钻心的疼痛一点点消减，心底里，一点一点空了。
他的一生经历过的一切远胜过常人几世，他体会过最痛苦的背叛、最冷漠的抛弃、最复杂的斗争、最残忍的杀局，哪怕是当初躺在床上如尸体一般的三年里，也从未绝望。但此时此刻，绝望如水，一点一点蔓延。
坑挖好了，他往里铺了厚厚一层银杏叶，然后抱起末儿，将她放进去。
坑挖得比较大，里面还有多余的位置，他忽然觉得很累，于是也躺了下去。
这是有生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
他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看着月亮一点一点西斜，天边一点一点泛出蒙蒙的白，像就一只巨大的鲤鱼翻过了肚皮，一轮红日升起，天亮了。
洒在身上的由月光便成了日光，一丝暖意唤醒了冰凉的神志。
不能，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他做什么，她也不可能醒来。逝者已矣，阿朝纵然受了伤，也按计划潜伏在城内，只要他点燃引魂香，便会找到他。
他要离开。
他要走的路，不能断在这里，断在这片无名的山上，无名的庙前，还有一个，不能将真名留在史书上的女人身边。
可是啊……他侧过头来，一滴眼泪沿着眼角划入地面，他看到末儿安稳合稳的脸。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足够让常人疼得面容扭曲，但她靠在他怀里的脸，却如此安宁。
她信赖他，爱着他，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而他利用她，放弃她，让她去死。
苏末儿，这是我欠你的。
那就，把这条命赔给你吧。
盘踞在心中的，居然是这样的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恐怖。
心甘情愿，为她陪葬。心中酸楚柔软，不可思议，他轻轻抱住她。
即使在他们名为夫妻的那一段时光里，也从未给过她这样的亲密。
我应该对你好一些的……你要的好那么简单，那么少，只要我对你露出笑容，只要我轻轻帮你抚一次发簪，你的脸便会发红，眼睛便会发亮。
真想，再看一眼你脸红的模样啊。
他轻轻抚上她的脸，手底下的肌肤仍然温软，朝阳给她的脸颊镀上一层淡淡红光，就像是上了一层胭脂，说不出来的娇艳。
等等……兰德吃惊地坐了起来。
已经死去一夜的人，脸怎么可能还带着余温？而且这脸上的红晕，真的是阳光所致吗？
那一层淡淡的红芒并非来自皮肤，而是覆在皮肤上，如水一样脉脉流动，微颤的节奏宛如呼吸。这层光芒淡极了，如果不是天已大亮，如果不是靠得这样近，他绝对看不出来。
这是……这是胎息！
阿朝曾经说过，修习高深内功的人，在受到重创时会自动停止呼吸与心跳，转为气脉流转，只护住一块心脉，渐渐自我修复。当时他只当一件逸事来听，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末儿苦练了十五年的正宗佛门心法，在这生死关头，保住了她一命。
她没死！
那一瞬间狂喜如汪洋般将他浸没，从来那样一刻，他这样欢喜，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
他解开她身上的甲胄检查她的伤口，动作尽可能轻，但受伤的十指无法控制力道，这一件简单的事情便花去了不少时间，等到甲胄除去，看着眼前这付被鲜血浸透的身躯，他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白色里衣已经变成了鲜红，明显的刀口有八处，背心还有一处剑伤。那两队阿洛兵用得都是兵，这剑伤很可能是在行刺阿度夜藤时带来的，她一个字没提，还吃下了阿朝留下的那颗药。
那颗药药效霸道，服过后全身全行加速，功力能在短时间内大大提升，但如果身上的创口，失血的速度也会快上许多。一路奔行的路上，她已经在流血。
但她仍然一个字也没有提。
兰德的眼眶发胀，咬了咬牙。
左胸下是最重的一刀，就是这一刀让他再也忍不住冲了出来。当时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着这一刀刺入人体最大要害，但她却没有倒下。此时看来，那一刀已经穿透了甲胄，刺破了里衣，但却没有更往前一步。在那个位置，有样东西抵住了刀尖，是兰初的令牌，已经裂成了两半。
就是这块令牌救了她一命。
兰德的手因为狂喜而轻颤，只是伸到怀里的时候，脸色却一变。
他有一支信香，那是云知暮用引魂香改制的，功用更在引魂香之上，只要一点燃，阿朝便能立刻找到他。但在水里一泡，信香已经半融，要等太阳晒干，不知道要花几个时辰。
末儿等不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