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宅子的阁楼是在后花园里的，原本是主人家为了登高欣赏神京城美景而建的。当初劳源康看上这里，还因为这个阁楼可以作为哨塔。
“您老把我拽上来不会就是为了看风景吧？我早看过了。”
寺潭叶看着神京城昼夜之交的景色，确实令人心旷神怡。秋天的神京秋高气爽，晚风从郊外吹拂，让人的每一根汗毛都仿佛被轻柔地按摩。清凉的感觉或酒或茗，皆是适宜的。
晚霞微微残留在西天，在浓重夜色渐渐笼罩之下，犹如灰烬里的火斑。西山只余模糊影子，像是野兽，也是鬼怪。
再远的就看不到了，只看见神京的万家灯火璀璨。神京是天下第一都市，百万民的荫蔽，天子的居所。
和现代大都市的五光十色不同，神京的灯火是孤单的昏黄灯光和炽烈的红色灯笼交织而成的。没有那一个灯火十分惹人注目，只有满城的灯光在闪耀。
寺潭叶从高处阁楼望去，一城灯火辉煌，好似萤火虫飞舞的森林。那晚风的流过，那一个个小人儿把着灯笼在行走，就是萤火的舞动。
人间灯火一眨一眨的，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而天上的星河也不寂寞，没有光污染的天宇，将满的银月被一片厚厚的云遮盖了，倒叫星星们露了脸。
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彼此辉映，灿烂而静谧。
月有阴晴圆缺，人世也不是圆满的。神京城里，皇城，尤其是宫城的灯火最为耀眼。也许是宫里有什么事吧，皇城里的官老爷们估计还在为白莲教造反的事情焦头烂额呢。
若是有一处也是灯火通明，那一定是青楼妓馆或者权贵府邸。咦，那一家是贾府吗？看方位，寺潭叶猜是的。
宵禁的时辰快到了，寺潭叶住处附近市井的普通百姓们为了生活忙活了一天，也在急匆匆地回家，家里有温馨的饭菜。
蛙鸣虫唱渐渐浮动，寺潭叶听不出多少虫子的叫声，贾珍之流纨绔子弟玩儿的蝈蝈倒是能听得出来。
不忧心虫子们聒噪太烦人，时不时就有寒鸦凄寂的叫声响过夜空。不时的，秋风跋涉过了鳞次栉比的楼阁房厦，送来远处硕果的芬芳。
“老夫请你上来自然是有要事了，不然老胳膊老腿的，老夫费得着么？”萨满朝神京城四处望了望。
寺潭叶感到很无奈，八月的白天可不是凉快的，一身汗就等着舒坦地沐浴一番，谁有心情在这里吹风。
“你还记得上次西山回来那个庙吗？”萨满可能也是觉得瞎等不是太人道，开口聊了起来。
寺潭叶回忆了一下，道:“记得，有一个瘟神庙。”寺潭叶还记得，可不是因为瘟神，而且因为秦可卿。
“老夫早跟你说过了，世上是些鬼神的，你不信。那个庙里有鬼怪，是被人施了咒，如今人家就在神京！”
“啊！”
听萨满说得如此严重，寺潭叶坚定的无神论有些动摇了。
“真的？不会是您老吓我的吧？”是不是萨满撬自己无神论的墙角不知道，先诈他一诈。
索八拉尔萨满瞥了寺潭叶一眼，就知道他还是不信。不过，他觉得是时候了，不能再拖了，该讲清楚了。
“你觉得国朝立的萨满祭坛是干什么的？周国的皇家寺院和皇家宫观又是干什么的？还有瓦剌人的活佛，西南夷的巫婆，倭人的忍者，吐蕃人的上师，南洋的降头师，官府都是仓里的米太多了，吃不完闲的才养的他们？”
寺潭叶觉得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就抬起了杠:“既然这些人这么厉害，怎么不夺了米粮，要人供养？”
萨满耐心解释道:“天上的神灵有规定，三界各自运转，不得相互干涉过深。那些政教一体的，都是违反了神的旨意的，也不是芸芸众生所愿意的。”
说到这，觉得扯远了，萨满又说道:“再说了，各个教哪个真的对权财极其追求的？都是为了让众生相信自己才是鬼神与人之间的使者，从而引导众生向往无苦之境罢了。”
寺潭叶马上指出道:“那可不一定，你看庙里......”
“些个别念歪经的神棍你理他们作甚？好的不学学坏的！”萨满立刻打断了。
寺潭叶顿时被噎住，抬不动杠了。
见寺潭叶老实多了，萨满继续说:“每个教都有头头脑脑，这些人都是修为最高深者，得道者长生。”
寺潭叶有些想笑，“那就是追求长生不老那一套呗，老套路了。”
萨满摇摇头，“这不是，因为这是追求不来的，而是你让神灵瞧顺眼了，觉得用得着你，暂时给你延寿，所以才比别人显得长生罢了。”
“哦？那怎么才能让神灵瞧得顺眼？”寺潭叶问。
“咳咳...修为要够高，品性要干净没有污点......”
“呵呵！永生不过是一场幻梦，唯吾所爱不朽！”寺潭叶看着天宇上璀璨的星河，坚定地说。
萨满闻言，转头深深地看了寺潭叶的侧脸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点，眼中闪过一丝喜意，“你果真能这么想，老夫很是欣慰。”
“行了，我猜您看就是我朝众萨满里的头头脑脑吧？”寺潭叶顺着萨满说法猜测下去，突然发现好像进入了新天地。
索八拉尔萨满摇头否认:“不是，萨录司那些金杖萨满才是。”
索八拉尔没告诉寺潭叶的是，他是下一个接替者，就等着哪个空出位子就能补进去了。
“那其他教呢？都是谁啊？”寺潭叶八卦之心越发沸腾。
索八拉尔想了一下，答道:“周国的佛门以前是茫茫大士，道门自从空空道人隐退，就是渺渺真人接手，如今不知。瓦剌的活佛转世到了第六世活佛桑呼塔尔，吐蕃的帕玛拉上师从众上师中杀出来登顶，如今已是九十老矣。其他的不知道。”
秋风瑟瑟，树声沙沙，没等寺潭叶多问，萨满忽然盯紧了神京西南的某一处地方。寺潭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见夜色浓厚，灯火已经阑珊。
高远格和顺富分别拿了披风和热茶上来伺候，萨满没理会，寺潭叶只好自顾自地品着。
“看到了什么？仇家？还是您看买的白莲教的药没给钱，人家追来了？”寺潭叶开起了玩笑。
萨满头也转淡淡地道:“白莲教？他们还没有资格参合诸教的事宜，谁把他们当一回事，太掉份了。他们推了个圣女出来，却没被人放在眼里。”
寺潭叶忙放下茶杯，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问道:“怎么？他们没打点够银子给各位同行？”
“都说了，真正的教首们都不是在意权财的人，而且这也不是各个教说了算的，是神灵不认他们。所以才有官府说的邪教和宗教说的魔教之说。”
寺潭叶听了，倒是颇为认同。大家都是原创的宗教，都是有知识产权的，各教之间各有体系。
可是你白莲教就是从佛门瞎搞出来的野路子，自己没本事偏又坏了行业的规矩。没有资格，大伙儿能认同你才是怪事！本来宗教界就够挤了。
想到这，寺潭叶又想起一个问题:“照这么说，这些修行的得道高人到山里隐居就是，管人间那么多事做什么？”
“何时管了？都是那些水平不高的在传教，修为高的自然知道规矩。若是真要出手，那么其对象必定不是凡人。”萨满还是继续辟谣。
寺潭叶点点头表示明白，不过点着点着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劲，“您老的意思是那个庙就是高人们出手的？而且针对的并不是凡人？”
萨满含笑点头，“你终于开窍了。没错，就是这样，老夫估计他一直在神京寻着咱们呢，他......”
才说到这里，萨满立刻止住了话头，黝黑的脸庞在夜色中只剩下小小细细的眼睛中映出着微微的光芒。
“怎么了？”
“那人来了。”
寺潭叶能顺着萨满的目光看去，依然只见夜色深沉。
“别看那里，不然就露馅了。”索八拉尔萨满提醒道。
寺潭叶转回来懵圈地看着萨满。萨满则左手拿出一根银杖，眯起了眼，口中念念着迪瓦诺语的咒语，右手指向夜色中的某个地方。
才念了几句，萨满突然猛地睁大了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下阁楼，钻入了地下室。
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把正在吃石榴的寺潭叶惊得目瞪口呆。寺潭叶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动作如此迅速的人。
平时见老萨满干瘦干瘦的，不想竟然强大至此！
就这身手，寺潭叶敢肯定，军中悍将高远格在他手底下也走不过五招。难怪皇帝会同意自己来到异国他乡，原来是有如此保护啊！
宁荣街后街，后廊上一条破败的小巷子里，一个跛脚道人正顿住了脚步，任越发清冷的夜风吹起他破旧的袍服。
他正在极目远眺，定睛看着寺潭叶所在的方向。和萨满一样，浓重的夜色对他仿佛不存在一样。
“难道真是我看错了，并不是有人偷窥于我？”跛脚道人喃喃道。
一个相貌英俊的贵公子在阁楼上喝着小酒，确实没有什么可疑的。老道人一看就知道，这个贵公子并不是那种修为高深的人，他做不到。
此时此夜，这种喝酒的人神京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喝酒的贵公子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
老道人是个干脆的人，既然没有异样，他也就转身朝荣国府走去。仿佛脱兔一样，一转身快得让人就连影子都看不见。
只留秋风扫荡空旷的街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