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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霜尘

然后我们就突然安静下来,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谁也不再说话。像是有一阵奇异的风,将往事一幕幕从我们身边掠过,那些被我们压抑在角落里的情节,和被我们刻意遗忘的过去,就在这静悄悄的夜色里,匆匆围绕着相视而立的我们。

我坐在窗台上,带着温度的阳光给我手里的茶杯镀上一层模糊不清的金色。

茶杯里的茶叶就像一座浸泡在水中的森林,淡淡的清香让我想起鹿嘉腼腆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鹿嘉离开后,我经常在某个特别安静或者特别嘈杂的时刻问自己,真的存在吗?

那些让人温暖而绝望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比如爱,比如友情,比如宽恕,比如守望,比如不顾一切,比如善良,比如拥有……

如果真的存在,它们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我们慢慢遗忘呢?

每一次问完,我都会被一种浩大的空虚感完整地淹没。

一个月前,在我和可可驱车赶往远藤文化的路上,鹿嘉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虽有些疲惫,但很平静,云喜,她说,对不起,给公司添麻烦了。

堵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落下,我问鹿嘉,你现在在哪里?

鹿嘉说,在去机场的大巴上。

机场?你要去哪儿?

甘肃。

甘肃?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去支教吗?

对。鹿嘉轻轻地说,很久以前就打算去的,可是,一直被耽搁了。云喜,很抱歉,论坛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今年年初,我和他提出想要一起去甘肃支教的想法,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正在读幼儿园的女儿。我没有告诉他我也有了我们的孩子,所以分手的过程并没有太多纠缠和痛苦,把孩子拿掉虽然有些残忍,但我别无选择。

原本我是打算等《霜尘》上市之后再动身,但是现在……恐怕《霜尘》永远也不会上市了吧。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不,《霜尘》会上市的,我一定会让它出版!

鹿嘉在电话里温柔地笑,云喜,千万不要做给公司抹黑的傻事。《冬城》连载在先,无论如何,读者都会认定是我抄袭了程昔的作品。

你这是在逃跑!我不由得赌气道,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为什么要让她们得逞,而你却选择离开?

鹿嘉笑着说,难怪宫屿常说你是个冒失的小孩子,云喜,你有敢于和错误的世界对抗的勇气,这是好事。但是,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对的也许会被错认为错的,错的也许会被追捧为真相。

网络上的那些攻击和议论,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大家遗忘。这就说明我现在经历的,不过是一些会随着岁月被大家淡忘的琐事罢了。  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困住呢?

我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想得开。真是应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别这样说。鹿嘉的声音带着几分抱歉,我知道你被我吓着了,在担心我,如果我没猜错,你兴许正在往远藤赶呢。所以我才给你打了这个电话,云喜,你能原谅我吗?

我彻底没有了脾气,瓮声瓮气地说,到了甘肃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鹿嘉认真地说。

还有。我说,写作的事情可以暂时停下,但绝不能放弃。你和我这边还签着约呢,如果敢就这么放弃写作的话,小心我告你毁约!

她狡黠地笑,谨遵领导教诲。

可可问我,怎么了?鹿嘉没想不开吧?

我叹一口气,咱们太小看了鹿嘉,她比谁都坚强乐观呢。

可可笑着说,我也太高估你了,你比谁都惊慌失措呢。鹿嘉啊,没有跟错编辑,不过云喜,在社会这个奇怪的圈子里,你的道行还是太浅。

是这样吗?我看着窗外,也许吧。也许。

鹿嘉离开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着《霜尘》的底稿去主编室找主编。我说这本书一定要出,一定。

主编从她的镜片后面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作为一个编辑,如果你不能为工作室的长远利益着想,而是像现在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我想你是选错了职业。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出版《霜尘》无论是对鹿嘉,还是对公司的形象都没有好处。

有些事情如果我们不能用理智说服自己的话,就只能听听心里的意见。

于是,我就哭了,站在主编的办公桌前,哭得语无伦次。我说,如果你不肯让我出版《霜尘》的话,我……我就真的不干了!

我还说,这是一本好书,虽然情节与《冬城》相似,但是情感绝对比《冬城》真挚!作为一个编辑,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作品面向读者,评判和审阅都是读者的事,为什么你不肯给这本书一个机会?

那一天的我简直丢脸透了,气馁极了。

仿佛从十五岁开始到现在,我就没有成长过,就没有进步过。我还是那个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只会不甘地掉眼泪,只会无助地问为什么的傻姑娘。

我对这样的自己失望透顶,又无可奈何。

主编看了我半晌,摇摇头,忽然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她说,既然这样,那就去吧。顿了顿,又说,就按你说的,给这本书一个机会,也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看看是现实说服了你,还是奇迹说服了我。

我吸了吸鼻涕,终于傻乎乎地笑了。

我想那个时候的主编也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哪一个社会新鲜人没有流过几次不甘的泪,没有做过几件莽撞的事呢?

后来可可就常常拿这件事嘲笑我,每次宫屿让我们留下来加班,她都会学着我的语气夸张地说,再让我加班,我……我就真的不干了!

工作室里的员工顺势笑成一片,里面就包括笑得最开心的宫屿。

我知道大家都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任性,就像一个大人原谅了一个死不认理的小孩。

从小到大,除了好好地去爱顾轻决之外,我就再没做过一件像样的正经事。出版《霜尘》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想要认真对待的事,这件事让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霜尘》上市的前半个月,程昔约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我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上前来迎我,微笑着对我说,冒昧地把你叫出来实在抱歉,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她穿着一条颜色素雅的半身裙,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宽宽大大的针织衫,眉眼间颇有几分沉静的性感。

我们点了两杯蓝山,面对面地坐下。

程昔,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我刚进公司实习的那几天,她和鹿嘉挽着彼此的胳膊,站在走廊里细声细语地谈论些什么。

我经过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看着对方开心地大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昨日书》里的一句话,世界还是世界,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程昔说,这家的蓝山特别浓郁,每天中午来喝一杯,整个下午都会有好心情。

我说,你常来这里?

程昔点点头,慵懒地笑了一下,常和鹿嘉一起来,不过她喝不惯蓝山的酸味,只喝加了很多牛奶的拿铁。

我虽料到她叫我出来多半是因为鹿嘉,但还是有些意外她会先提起这事,所以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非常瞧不起我?她拿起勺子轻轻地在咖啡杯里转动了几下,抬起眉眼认真地问我。

天哪,怎么总是有人在问我是不是瞧不起她们?苏重也是,程昔也是,她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我瞧不起了?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们?

我笑了笑,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你既然选择抄袭,选择爆料,就说明你并没有拿鹿嘉当过朋友。我只瞧不起出卖朋友的人,你还不值得我瞧不起什么。

窗外下着丝丝缕缕的细雨,雨丝温柔地敲打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像是划下一道道清晰的伤痕。

程昔就是在一道道雨丝的背景下冲我嫣然一笑,说,鹿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得不脱口而出,原来朋友的职责就是在她最绝望最悲伤的时候,到处宣扬她的隐私,落井下石,顺便把她的东西抢过来变成自己的。呵,程昔,你真是给我上了一课。

程昔不怒反笑,长发轻柔地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加无法忍受对方比你优秀的事实呢。她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我觉得她话中有话。

因为是朋友,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才更容易产生对比。程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而不是对我这个外人辩解。她费力地说,像鹿嘉那样有才能的人,只要轻轻松松地随便写一写就好。随便写一写就会得到南编辑的重视,随随便便就会得到和宫屿合作的机会,甚至不用讨好任何人,就会有成千上万的读者追捧。

云喜,你不觉得这对于像我这样,即使拼命努力也未必会有多大成就的人很不公平吗?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回复着每一个读者的留言,一丝也不敢怠慢呢。可是,为什么,当我在为写不出东西而苦恼痛哭,甚至想过放弃生命的时候,鹿嘉却可以随随便便就想出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我想到一个不错的情节,生怕被别人抢先而通宵写作的时候,凭什么她却可以云淡风轻地把那么好的故事说给我听?

程昔。我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悲伤的脸孔说,那是因为你放大了自己的努力,而藐视了鹿嘉的付出。作为鹿嘉的编辑,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她不是天才型的写手,但是她对写作的态度却要比任何人都要认真。在你眼里看上去“随随便便”就写出的优秀的作品,很可能是她反复修改了十多遍甚至上百遍,才得以面向读者。

至于她为什么要把《霜尘》的内容说给你听,我想作为她的好友的你,应该比我更能体会到她对友谊的信任才对。

程昔默不作声。

咖啡算你请。我将一张写有鹿嘉最新联系方式的小字条,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这是我的回礼。

云喜!程昔叫住我。听说你执意要出版《霜尘》,难道你不怕鹿嘉背上抄袭的骂名吗?

我在心里对自己轻轻一笑,没有转身去看程昔的表情。

是抄袭还是超越,让读者自己去评断好了,那是读者的事。作为编辑,我也只能做到让它与读者见面而已。

半个月后,《霜尘》在全国各大书店陆续上市。而我像个濒死的犯人,静静等待着读者的审判。

星期五的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给鹿嘉邮寄了一本《霜尘》的样书,藏蓝色的封面像极了她沉稳乐观的性情。

从邮局出来时接到夏微的电话,她嘱咐我别忘了订蛋糕,我这才想起明天是胡莱莱的二十三岁生日。

夏微特别选在胡莱莱生日当天,举行新店开业庆典,她把“逝水”的店名改为“五月”,因为五月是一个死灰复燃的季节。

巧合的是,拉风爹的大女儿就叫五月。我想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仅仅凭借着缘分尘埃落定。

胡莱莱的生日被夏微安排得热闹非凡,凡在当天到“五月”消费的客人,无论金额多少,均打对折,持消费券还可以免费参加胡莱莱的生日派对。

那天我一直在店里帮夏微招呼客人,店里一共才六个服务生,有点忙不过来。那个叫青猫的女孩也帮不上什么忙,一直抱着一把吉他,在那儿轻轻地唱着歌。吉他是胡莱莱买的开业礼,青猫好像对它一见钟情。

一直忙到庆祝生日的人都到齐了,夏微才把大厅交给服务生照看,和我一起到二楼给胡莱莱庆生。

这一天双喜临门,夏微新店开业,胡莱莱庆生,因此一整个包厢都坐满了人。复宁中学的同学就占了一大半,当然还有苏重和顾轻决,陆小虎也早早地到了,一直在大厅帮忙做服务生,只是从头到尾我都没看见小百合的人影。

蛋糕推进来之前,胡莱莱拉着一个看上去特别斯文的男生,兴冲冲地给我们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陆河。

我和夏微都有点惊讶,之前从来也没听她提起过。胡莱莱得意地说,我就是要在我生日这一天给你们一个惊喜!

陆河揉了揉胡莱莱栗色的鬈发,温柔地笑了,他说,你们好,我是陆河,谢谢你们来给莱莱过生日。

他很高,很挺拔,眉宇间有一丝让女人着迷的邪气。夏微说,这个男生看上去不简单。

说实话我也不大喜欢陆河,虽然长相、修养无可挑剔,但我总觉得太聪明得体的人都有点自私。

这时候服务生把蛋糕推进来,我发现不是我订的那一个,便问夏微,蛋糕换了?夏微懵懂地摇了摇头,不是你订的吗?

我说那可能是蛋糕店弄错了吧。

胡莱莱的男朋友点燃了蜡烛,关了包厢的灯。温暖的烛光里,一群人围在一起等着胡莱莱发表生日感言。她说,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的生日,但实际上我才真正地活了四年。十九岁以前的胡莱莱已经死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小虎,然后,把目光甜蜜地转向身边的陆河,微笑着说,大家就祝我四岁生日快乐吧。

就在胡莱莱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包厢的门被轻轻地推开,释俊男捧着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走进来。

胡莱莱睁开双眼,一愣,说,你来这里干吗?

释俊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夏微说,只要凭消费券就可以来参加你的生日会。

我看见胡莱莱狠狠地瞪了夏微一眼,夏微则淡定地把目光转向天花板。

释俊男把玫瑰花递给胡莱莱,笑得有点傻,也有点羞涩。他说,今天我是来向你告白的。胡莱莱,我喜欢你,从高中时就开始喜欢。可是,我一直不敢和你说,怕你瞧不起我,事实证明,你也确实瞧不上我。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对你说,胡莱莱,我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朦胧摇曳的烛光里,他期待地看着胡莱莱越来越不爽的脸,尴尬地笑着等待。

胡莱莱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花束,然后,在释俊男就要荡开的笑容里,将它冷冷地丢在地上,踩碎。

释俊男愣愣地看着胡莱莱,愣愣地看着一地破败的花瓣。

胡莱莱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释俊男,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胡莱莱也不会爱上你这个丑八怪,绝对不会,绝对!

释俊男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包着一层透明的眼泪,他抿着嘴艰难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他转身离开时,轻轻地替我们关上了包厢的门。

在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安静里,胡莱莱低头吹灭了蜡烛,她的脸刚好沉浸在一片转瞬即逝的光芒里。然后,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生日快乐,我们一群人又都在开灯之前活跃了起来。

这天晚上胡莱莱喝了很多酒,谁都拦不住,索性大家也都放开了吃喝。

我看见顾轻决一直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他还是老样子,不习惯闹哄哄的场所,人越多就越不习惯,越安静。

但是我没能像从前那样,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边陪他说说话。我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画面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凌晨两点,走了一批,醉倒了一批,只剩下我和夏微还有些清醒。

胡莱莱早已接近抽风边缘,陆河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胡莱莱只好抓着吐得气若游丝的陆小虎,继续灌酒。

夏微一边把胡莱莱从陆小虎身上挖下来,一边问我,他女朋友小百合怎么没来?

我含混地说,我不知道。

胡莱莱就在这个时候哧哧地笑起来,笑得张牙舞爪,她说夏微你这个傻逼,真以为陆小虎抛弃你找了个妞啊?哈哈哈,你真傻,那个小百合……那个小百合,根本就是我找来演戏的!你知道吗……还没说完,胡莱莱就弯下腰来吐了陆小虎一身。

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的,幸好陆小虎整个醉死了,无知无觉地继续打鼾。等胡莱莱吐舒服了之后,我忍着酸馊味把陆小虎的外套扒下来丢在一边,然后,就看见了那个掉在地毯上的打火机。

夏微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小百合是你找来演戏的是什么意思?

胡莱莱像个小鸡一样被夏微拎住,软绵绵的身体一半瘫在沙发上,一半悬在夏微和沙发之间,她看了夏微一眼,傻乎乎地笑了,然后,彻底醉晕了过去。

我说,她都这样了,还是明天早晨再逼供吧。

夏微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你也知道是不是?

我疯狂摇头否认,相信我,夏微,我要是知道就诅咒我胸围缩水十厘米!

这个恶毒的诅咒,让夏微对我的信任感倍增。

我松了一口气,虚弱地说,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给顾轻决送去,回来后再带胡莱莱回家。至于陆小虎,我想他可能要和这几个人一起留在这儿过夜了,我可搬不动他们。

夏微点了点头。

此时已接近凌晨三点,夜已经没有那么浓了。

我拨通了顾轻决的手机,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

我说,我是阮云喜。

他说,我知道你的号码。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问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你的打火机掉在店里了,如果没走远可以回来取一下……要不,我放在店里你明天来拿也可以。嗯……就是告诉你一声,怕你以为丢了会着急……

我现在马上过去。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一个人站在茫茫夜色中等了片刻,就看见顾轻决的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

凌晨的大街静悄悄的,他下了车走近我,眼睛里是酒精发酵的模糊和恍然。

幸好被捡到了。我把打火机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的时候,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掌心,他收回手,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我摇摇头,碰巧而已,不用客气。

然后,我们就突然安静下来,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谁也不再说话。像是有一阵奇异的风,将往事一幕幕从我们身边掠过,那些被我们压抑在角落里的情节,和被我们刻意遗忘的过去,就在这静悄悄的夜色里,匆匆围绕着相视而立的我们。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再次出现那种空荡荡的痛楚,有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心脏的一角,不时地提醒着我,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如今却只能置身事外。

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忘了我。顾轻决声音沙哑,突然俯身下来吻我,那是一种绝望的,具有某种毁灭性的吻。他的胸口紧紧地和我贴在一起,仿佛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这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每一次吵架过后的吻,他温热的嘴唇带着残余的酒精的清香,吻过我的脸颊、嘴唇,以及微微颤抖的颈。

我整个人凝固在他怀里,任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拇指悲伤地滑过我的眉骨,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的气味。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在那一刻无法动弹,就连思维都没办法转动,直到他的舌头霸道地探进来的时候,我才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顾轻决……短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疼痛的呼吸。

他放开我,黑亮的瞳孔里恢复一丝理智。对不起,云喜,我一定是疯了!

下一秒,他大步走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车子飞快地向前冲了出去,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我轻轻地咬了咬麻木的嘴唇,转身走进“五月”灯火通明的前厅。

夏微悲天悯人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把额头搭在她的肩膀上,艰难地哭了起来。

我要放开顾轻决,即使他抓住我,我也要咬牙把他推开,然后,一个人忍受着这种心脏被抓在手心里狠狠揉捏的痛苦。难道这样就会有人幸福了吗?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是因为苏重还是因为阮云贺?都不是,都不是……是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失去了彼此相守的勇气。

当我看着顾轻决落荒而逃的背影时,脑海中忽然想起宫屿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着一个人,即使明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你依然在等。云喜,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这不是傻也不是固执,这是放弃。你在放弃你自己,更是在放弃我给你幸福的机会,你懂不懂!

我该怎么办,夏微?

我像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飞鸟,疲惫地倚在夏微的肩膀上,哭得发抖。

有些事会被泪水冲淡,有些事会被岁月原谅。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何其难熬,我也知道将来的我会对今天的一切一笑而过。

痛在当下,痛过就好。

我和胡莱莱一起在夏微的店里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宿醉让我们两个头痛欲裂,神情憔悴。

当胡莱莱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恢复理智的时候,夏微端着两盘吐司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微笑着看向胡莱莱问道,饿吗?

胡莱莱懵懂地点了点头。

夏微把餐盘递给她温柔地说,吃吧。

胡莱莱虚弱地拿起吐司咬了一口,听见夏微冷静地说,小百合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就看见胡莱莱脸色凝重地疯狂捶打自己的胸口,满脸通红。

我惊恐地闪到一边问夏微,不至于吧……你往吐司里下毒了?

夏微一边帮胡莱莱捶打着后背,一边面色祥和地问,所以说,是你和陆小虎串通好,找来了小百合演戏给我看的,是吗?

胡莱莱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终于吐出一团卡住她喉咙的吐司。

我转身倒了杯水给她,向她表示同情和哀悼。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胡莱莱认真严谨地叙述了小百合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和事情的起因经过。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胡莱莱遇见在街头喝得烂醉的陆小虎,在陆小虎声泪俱下的述说中,胡莱莱更加觉得他对夏微的感情实在是感天动地。当下,胡莱莱便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让夏微重新回到陆小虎身边。

《爱情圣经》上说,想要挽回一个女人的心,就要让她意识到,你比她不爱你更不爱她。因为女人的爱情永远与嫉妒心并存。

为了激起夏微的妒意,胡莱莱就在《回家的诱惑》粉丝群里找到了一心想当明星的学生妹上官婉儿,艺名小百合。婉儿是表演系一年级的新生,一听到胡莱莱的召唤就答应帮忙,一来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二来也可以让一对苦命鸳鸯重修于好,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美事。

在盗版爱情合集《梦里红杏出墙来》的指导下,三个人一起设计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其中就包括买衣服事件和找我出书事件。

胡莱莱抬起头,看着夏微一脸平静地喝咖啡的样子,紧张地把目光转向我。

我看着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其实上官婉儿塑造的小百合这个形象还是很成功的……还有就是……胡莱莱也是好意嘛,所以……

夏微说,你们两个先吃饭吧。

我就闭上嘴,和胡莱莱一起默默地把吐司吃光。

其间,夏微一直沉默着,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我和胡莱莱准备回家的时候,她才出声叫住了胡莱莱。

胡莱莱回过头去急忙辩解,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陆小虎真的特别喜欢你,小百合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我真的是为了让你们重新走到一起才骗你的!

是吗?夏微静静地说,你真的希望我们重新走到一起吗?

胡莱莱面色凝重地问,夏微,你什么意思?

夏微像是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地说,你也喜欢陆小虎不是吗?从高一那年开始……

胡莱莱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僵硬的背影让我觉得胃里突然一阵难受。

我看了夏微一眼,她的视线避开我,直直地看着胡莱莱的背影。

我从没这样无助过,因为胡莱莱的手机一号键设定的是陆小虎,这件事我还没有忘。

夏微就那样静静地看了胡莱莱两分钟,胡莱莱一句话也没有说,搭在门把上的手指非常用力。

终于,我受不了房间里这种压抑得像火葬场一样的气压,推开门拉着胡莱莱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是怕她们打起来,也许骨子里我就是一个孬种,遇到不想面对的事就只会逃避,这一次竟然还拉着胡莱莱一起逃了。

夕阳渐渐隐退,天边是一片汹涌的暗蓝。一轮白色的月牙远远地悬在那里,一丝温暖的光芒都没有。

我拉着胡莱莱打车回家。路上她一直没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

莱莱。进屋后我清了清喉咙,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问她,要吃泡面吗?刚才在夏微那儿我没吃饱。

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还是等我说完再吃吧。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同学聚会的第二天,你把手机还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云喜,你愿意相信我,不拆穿我,我真的很高兴,但其实……她顿了顿,声音里夹着一丝哽咽,其实,我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尽快地拆穿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太辛苦了……

微凉的夜风从窗户吹进来,把室内闷热的空气慢慢卷走。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安静地坐在胡莱莱身边。

她垂下头,想了很久才镇定地说,你知道吗,陆小虎是咱们班唯一一个叫我莱莱的男同学。别人都喊我胖妞、肥婆,只有陆小虎和他们不一样,他从没取笑过我,一次也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笑着问我,那时候的我没有道理不会喜欢上那样的陆小虎吧?可是,我只能对自己说,胡莱莱,你清醒一点吧,那个人是夏微的男朋友,是你的好姐妹夏微的男朋友。

云喜,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夏微吗?如果她离我远远的还好,可是,她就在我的身边,那么 清晰地美好着,而我只是她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

我喜欢夏微,非常非常喜欢,她给我带来这一生最最珍贵的友谊,我想即使我再怎么喜欢陆小虎,也不会和她抢。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烂的一个人,夏微在画室出事那天,我看见她跟着那个人渣一起去了那个地方,我明知道那个地方很危险,根本就不是什么画室,可是,我却没阻止她。

当时我就在想,像她那么完美的人,即使被……即使被弄脏了……也还是比我强许多的吧。

胡莱莱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她紧紧地抱着膝盖的手臂上。

我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但是你找来了陆小虎不是吗?因为你通知了陆小虎,夏微才得救了啊。

我知道你一定早就后悔了,后悔了很久很久,所以别这样说自己……算我拜托你,别这么说……

胡莱莱望着天花板,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有一次体育课我摔伤了,陆小虎抱着我飞奔向医务室,当时……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打断她,什么?陆小虎抱着你飞奔向医务室?别开玩笑了,你那时候的体重连你自己的双腿都承受不了。

胡莱莱白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受不了他对我好。所以高考前趁着大家都喝醉了,我就告诉他我喜欢他很久了。你知道陆小虎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胡莱莱说,他说,除了夏微之外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狗屎。

我说,那是他的口头禅,他不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胡莱莱说,可是,我还是很难过,那段时间我常常偷偷溜出去喝酒,你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在操场上一边跑一边哭的事吗?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你没裸奔,你围了个围巾呢。

胡莱莱破涕为笑,推了我一把。那天晚上我一边哭一边就下定决心,我一定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要变漂亮、变瘦,变成一个像夏微那样值得爱的人。我不在乎整容后有人因为我的外表才喜欢上我,之前的我又胖又丑,连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恶心,我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爱我,是不是?

我抱了抱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在大街上看见喝得烂醉的陆小虎,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和夏微和好。

因为他对我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话才会让你伤心。可是,莱莱,我真的只能喜欢夏微一个人,至少这辈子是这样。

从那以后,胡莱莱和夏微似乎都选择遗忘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不愉快。我曾经问过夏微,为什么不能原谅陆小虎,是因为还在恨他吗?

夏微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我不是恨他打了我,我只是恨他不能体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贫穷。因为不能体会,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没办法感受我当时承受的痛苦。

我看着至今也无法释怀的夏微,心里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盐。

两个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这样折磨彼此就真的有意义吗?

我望着她安静消瘦的侧脸,很想走过去抱一抱她。

那段时间我一直心绪不宁,《霜尘》的出版在网络上迅速成为了热门话题。有人大肆谩骂鹿嘉抄袭,也有人坚决拥护鹿嘉的文字。至少形势并非一面倒,这也算是一种欣慰。

我曾经一度后悔把鹿嘉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她向来低调的处世态度,是最不想站到作品面前,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人挖掘出身世评头论足的。

但是后来,当《霜尘》几度销售一空,当这之后的几年里,鹿嘉的作品一直稳稳挤进畅销榜前三名,当程昔已不复当年,而鹿嘉却开始全国巡回签售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只有在荆棘丛中才能够完美绽放。

周六的早上,写了一夜策划的我,刚敷上面膜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听到门铃响起。

我晕头转向地出去开门,看见李阿姨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发愣。我稳了稳心神,开门让她进屋里来。

阿姨,你随便坐。我一边从脸上撕下面膜,一边把胡莱莱丢在沙发上的内裤丢进垃圾桶,我和莱莱两个人都随便惯了,家里有点乱。

孩子嘛,又要工作,乱一点的家才显得活泼有朝气。李阿姨大方地坐下来,显然她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顽强地走了出来。她把一个保温盒递给我,说,这是你爱吃的里脊咖喱,莱莱出去了?特地给你带了两人份的。

谢谢阿姨。我接过保温盒,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回答,莱莱去健身房了,要吃过营养午餐才回来,您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这孩子。李阿姨笑笑,没事还不能来看看你,你爸爸总念叨你还不回家住,这不,派我来当说客的。

爸爸答应让我好好考虑一段时间,您准不是为这事来的。我倒了杯饮料递给她,乖巧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刚才我那副样子一定把她吓得不轻,我得装出乖乖女的样子,好好安抚安抚才行。

她低头喝着饮料,像是在斟酌要怎么和我开口才好。我等了好久,才见她放下杯子看向我,笑容里夹着一丝脆弱,云喜,我这次来呢,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终于切入正题了,我洗耳恭听。

她把我的手拿在手里温暖地握了握,才说,上个礼拜医院给你爸爸来了电话,说你妈妈生病住院了。你爸呢,本来不打算告诉你,想先去看看,治好了就好了,免得让你担心。

我沉默着,慢慢觉得胸口很闷。

李阿姨继续说,但是现在,我们都觉得应该告诉你,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情大人不应该一味地瞒着你。

她得了什么病?我平静地问,脑海里忽然闪过很久以前,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时,她的病例报告掉在地上的那一幕。

乳腺癌晚期。医生说,恐怕是熬不过今年夏天了。

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什么叫熬不过今年夏天了?不就是生病了吗?她那么有本事,就把自己治好啊!她不是很有本事吗?得了癌症而已,什么叫熬不过今年夏天……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因为太突然,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就没法消化这件事情,所以我彻底地慌了,乱了。

李阿姨难过地看着我。你爸爸现在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觉得……觉得是自己当初放弃了你妈妈,才让她现在这么不好过,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心思顾虑到你了。云喜,对不起……看来我不该这么唐突地来跟你说这件事,可是……我觉得你该和你爸一起来面对这个问题,因为你妈妈她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们的支持。生病的时候,只要有家人陪在身边,痛苦就会减轻很多……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阿姨,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看她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到我。

李阿姨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傻孩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呢。

我仍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李阿姨临走前嘱咐我不要太难过,去医院的时候回家一趟,她会给我煲点汤水,自己家熬的总比外面买的健康。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始终不发一言。

送走李阿姨后,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一夜未睡,大脑像个坟岗被挖掘机粗鲁地挖掘。我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冬天,Y城下着暴风雪。过膝的积雪导致交通瘫痪,车辆无法前行。学校紧急取消了晚自习,让学生可以在天黑以前尽快到家。

那天是阮云贺来学校接我放学的,因为打不到车,两个人牢牢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大雪中低头前行。Y城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没走多久四周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远处闪着一束橙色的光,渐渐走近时才看见是妈妈打着电筒来迎我们。

妈——

阮云贺喊了她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他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

妈妈在远处焦急地喊了一声,加快脚步朝我们跑过来。就在这同一个瞬间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也下意识地让自己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耳边是喉咙里传出的不可思议的呼吸声。

然后,妈妈跑过来,紧张地将阮云贺从地上扶起。她关切地问他有没有摔坏,顺便看着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中的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云喜,快起来。

雪无声地落下,我的胸腔被某种奇异的空虚填满,类似于委屈、羞耻,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这样的空虚像两团火焰,在大雪纷飞的夜晚灼伤了我的眼眶。

我想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我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也许没有,总之,当我疲惫地睁开肿胀的双眼时,周围的夜是寂静的,窗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客厅里亮着的灯光朦胧地聚在门缝周围,像暗夜里濒死的萤火虫。

我拖着千斤重的身体推开房门,看见宫屿正坐在客厅里翻阅一本杂志。他来找我似乎是出于和李阿姨同样的理由,所以他才会只是看了我一眼浮肿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什么时候来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抱着膝盖坐下来。

下午,胡莱莱开的门,后来她有事就出去了。

哦……我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上一道细小的裂痕。

宫屿,连你都知道了,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听苏总的同事说起才知道的。他温柔地向我解释,仿佛是为了证明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孝。

怎么办……现在……我无助地喃喃。

乖,别怕。宫屿轻轻地抱了抱我,语气里有一种让人踏实的沉着。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皂的气味。宫屿,带我去看看她吧。我说。

我们抵达医院的病房时,妈妈在睡觉,平日里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的头发,柔软地垂散在枕头上。她看起来很瘦,瘦得几近刻薄,皮肤在昏暗的夜灯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松弛。

宫屿把我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关上了门。

病房里一直弥漫着很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女人,这是我的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本应该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我看着她的脸,却只觉得让人陌生得心酸。

原来妈妈的额头这么漂亮,几乎找不到一丝皱纹,她的嘴角有一颗赤色的痣,很小很小的一颗,我从前从没发现。

还有她的手,看起来像每一个妈妈的手一样干净温暖。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慢慢地,近乎贪恋地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很温暖,很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忽然睁开了眼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慌忙收回自己的手,也在这不够明亮的光线里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听说你执意出版了《霜尘》,这个脾气,倒是和我有些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我皱了皱眉,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她也笑了,自顾自地说,顾轻决不适合你。

我说,适不适合是我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跟我说,你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似乎总是在怪我对你不够好。可是,当我真的在为你着想的时候,你又总是抗拒。

我眨了眨眼睛,狠狠逼退聚集在眼眶里的眼泪。你不是在关心我,你只是想摆布我,因为我不是哥哥,不可能做到像他那么完美地听从你的指挥,我总是在走弯路,所以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想控制我。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母亲!

那生下我之后呢?我激动地站起来,俯身看着她。把我丢给奶奶照看了不是吗?为什么不把哥哥送到奶奶那儿?为什么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我?

原来你是在怪我这个。她疲惫地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顽固地睁大眼睛,生怕“伤心”这个词语会让我的眼泪冲破防线。所以,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她点点头,随便,我也不见得多想见到你,活着的时候未必多想,现在要死了,也没什么想不想的。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后悔生了我?

没有。她的语气快速而冷漠。

我笑笑,面色平静地说,都是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生下我又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变成你厌恶的样子。哪怕是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也好,我也不会想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你不是一个好妈妈,也不是一个好妻子。所以爸爸才会和你离婚的,不是吗?哦……对了……你一直认为是我害死了我哥,所以才导致我们家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其实不对,哥不是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

是你用金钱留住了顾轻决去老铁轨的脚步,所以哥哥才会在那儿一直傻等。如果那天顾轻决按照约定去了老铁轨,哥哥就不会死,爸爸也不会跟你离婚。

所以,都是你一个人的错。可是,你却把错误全部都推到我头上。

是你生下了我,却怪我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是你害死了哥,却把责任全部算在我喜欢顾轻决这件事上。妈,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孩子,我和哥一样,都是你的孩子。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听上去格外凄凉,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并没有眼泪。

妈妈的身体陷在被子里,她一直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就在我以为她是真的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睛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她的眼神在朦胧的光芒里显得格外遥远。

然后,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几乎是用一种带着恨意又莫名温柔的口吻对我说,我对你多好。

宁愿让你在奶奶那儿享福,也不愿意让你跟着我们在城里受罪,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雪,你和云贺一起手牵着手冒着大雪往家走……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们走过来,我想真好啊,这就是我的一对子女,真好。

然后,云贺就摔了一跤,我急坏了,连忙跑过去想要扶他。可是,你呢,我看见你远远地看着我,然后,也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摔在雪地上。

你看你……你才多大啊……你才多大……竟然就这么有心眼。可是,我没有拆穿你,我放着云贺不管,先把你抱起来,问问你摔坏了没有……

你骗人。我打断她,你只问哥摔坏了没有,根本就没有理我。

怎么可能!她怔了怔,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你记错了。男孩子磕磕碰碰的有什么关系,我看你趴在雪地里好像很委屈似的,就急忙先把你抱起来了,一定是你记错了。

她语气坚定,一个劲地对我说,一定是你记错了。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待到很晚,直到妈妈忍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像大海的起伏,带着一个母亲特有的频率缓缓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宫屿说,世界上不会有不疼爱自己小孩的母亲。你的母亲也一样,她爱你,也爱你的父亲,只是她或许不大会用你们喜欢的方式去表达爱。

也许他是对的。

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去追究的必要了。

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柠檬黄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妈妈的脸,这样的灯光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妈妈牵着我的手,也是站在差不多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里也亮着一盏差不多的柠檬黄色的灯。

你看,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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