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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逆风的星星

四周也是这样忽然安静下来,头顶的那一片耀眼星空,也在那一刻忽然散尽。顾轻决就站在类似的黑暗里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初冬的薄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我从没觉得北方的雪可以凄美到这个地步。

体温计显示为三十九点三摄氏度的时候,我给夏微打了个电话。

她在三月的午夜匆匆赶来把我送去医院,二十分钟后,我躺在流动病房的硬板床上,被顽固的伤寒折磨得睡不着。

前一天下午(S)我爸请我看电影,在缪斯影城。我到得有点早,捧着一杯热奶茶等我爸来。

那一天的阳光格外灿烂,温暖地洒在我厚厚的棉衣上。胡莱莱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正好有阳光落在我的眼睑上,让我不由得眯缝起眼睛。

她说,云喜,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她平日里无限娇羞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严肃,上一次她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的时候,是夏微在摄影室出了事。

我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

她马上说,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她顿了顿才说,顾轻决好像回来了,我和夏微刚才在机场看见他提着行李走出去。

我拿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听见爸爸在喊我,云喜,你哪里不舒服?脸色差得很。

我摇摇头,挽住他的胳膊,说,爸,咱们得摸黑进去了,你总是迟到。

后来我爸说了些什么我就记不大清楚了,那天看了什么电影、主演是谁,也都在记忆里空白一片。我只记得影片放到高潮的时候,周围传来嘤嘤的哭泣声,有个小女生在我身后小声地说了一句,靠,真他妈的感人肺腑啊。

荧幕上的光朦胧地照在我的脸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滚烫的眼泪已经流了整整一脸,量多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靠,真他妈的感人肺腑啊。

顾轻决。

我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听到这个名字,更没想到的是,五年了,在这个名字面前,那个伤口渐渐结痂的我,竟然瞬间就被打回原形。

我听见旧日的伤口渐渐被撕裂的声音,像是被剪开一条小缝的锦缎,有一双手冷静而又迅速地将它用力撕扯,直到撕裂出一道鲜血淋漓的新鲜伤口。

光影暗淡间,一切与伤寒有关的症状全部袭来。

头晕,四肢麻痹,胸闷,眼眶刺痛,幻听,五脏俱焚,瞳孔里像是灌满海盐,咸涩难忍。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暗淡的光线,四周也是这样忽然安静下来,头顶的那一片耀眼星空,也在那一刻忽然散尽。顾轻决就站在类似的黑暗里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初冬的薄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一片一片地打着旋儿,我从没觉得北方的雪可以凄美到这个地步。

而我就立在这样的雪雾中,看着沉默得让人心寒的顾轻决,用尽全部的气力才忍住胸口翻江倒海的痛。

我从没想过我会去怨恨一个人,特别是遇见你以后,我以为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感受爱,感受生命中的无限美好。终于,我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呓语。但是,顾轻决,你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恨,你让我恶心,恶心到恨不得你立即死在我面前。

雪花落下,一片一片落在我麻木的、充满血丝的眼睛里,落在顾轻决渐渐模糊的脸上。他的眉毛、鼻梁、嘴唇,一点点,一点点,在我眼前被雪花隔离开千山万水。

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遇见过那样的雪,还有那些暗淡散尽的星星。

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我爸给我买了几盒感冒药,嘱咐我回去即刻吃药睡觉,以防感冒加重,随后接到李阿姨的电话,便匆匆赶回家去。

爸爸和妈妈离婚后一个人去了美国,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四个人,第二任妻子李阿姨,以及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阮陶和阮瓷。

我喜欢那对双胞胎姐妹,姐姐阮陶有轻度智障,清秀安静得惹人怜爱。妹妹阮瓷生得一双精灵似的大眼睛,倔犟懂事得像个小大人,难能可贵的是十分爱护姐姐,让人放心。

回到家后我开始持续高烧,从三十七点三摄氏度一路飙升到三十八点九摄氏度,接连两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不断闪现着胡莱莱的那句“顾轻决好像回来了”。

夏微说过,女人的烧往往是伴着“骚”一起来的。一旦病了,就会产生空虚寂寞的错觉,随着体温的升高,自怨自艾的症状也会不断加强。

我被这句话击中了天灵盖,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如果我死了,虽然是被高烧活活烧死的,但是夏微她们一定会认为,我是因为听到了顾轻决回来的消息,活活把自己“骚”死了。

为了不在我死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在一阵异常痛苦的咳嗽过后,我给夏微打了个求救电话。

而此刻,医院的窗外灯火万千,走廊上的消毒水味不停地涌进我的鼻腔,呛得我疲惫不堪,终于,我裹着夏微的大衣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梦里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凉风习习,一阵一阵的麦香涌向鼻端。我小小的双脚飞快奔跑于麦田之间,一转身,看见远处的阮云贺,白衫影影绰绰地模糊了容颜。

我远远地看着他,忽然一阵心慌,仿佛知道他要一个人走掉似的,恍惚间泪如雨下。

果然,麦田尽头的少年缓缓转过身,任我拼命地尖叫呼喊(s)也不再回头。

我跌入无尽的创楚中(s)抱紧小小的自己,直到麦田融化成一望无垠的黑色浓浆,而我在无声的黑暗中沉溺下去。

醒来的时候早已是一身冷汗,我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听见夏微问我,又梦见你哥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天已微亮,那些疼到骨里的痛楚被药物渐渐抚平。夏微递过来一杯热饮,隔着朦朦胧胧的水汽,我仿佛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消瘦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化不开的浓雾里。

而我的眼前,光影斑驳,所有的一切模糊不清。

风寒痊愈的第二天,裴兴提出想要一起去赏月的要求,并建议在赏月之前彼此要在各自的家里解决好晚饭。

裴兴是我的男朋友,这位自认为是“考古系裴勇俊”的忧郁文艺男青年,其勤俭节约的程度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今我也记不大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走到了一起,如果非要我用有限的记忆回忆起来,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我读大三,我们寝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寝室暖瓶里的水要由没有男朋友的室友全权负责。

时值我才跟前一任男友和谐分手,于是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另外三个单身女生的打水行列中,负责起全寝室六个人的暖水问题。半个月后,担此重任的剩女缩减为两个人,一个半月后,就演变成一个倒霉蛋每天早晚各打六瓶热水的惨剧。

那个倒霉蛋就是我。

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打水生活,渐渐地,我的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手臂上也出现两坨小肌肉了,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得跟刚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似的。

就在我一边捂着干瘪的钱包,一边不切实际地谋划着搬出寝室的时候,裴兴出现了。

那是一个呵气成霜、冰冻三尺的清晨,当我一手拎着三个热水瓶埋头穿过操场的时候,一个戴着蓝色袖套的胳膊拦住了我的去路。

蓝色袖套的主人立在稀薄的阳光下对我说,学妹就是中文系的阮云喜吧,我观察你很久了。哦,不用感到太吃惊,女孩子的一生总要有点惊喜才完美。

我那颗被六点钟的闹钟深深刺痛的心,在他微微上扬四十五度角的鼻孔下,再次狠狠地抽搐了一阵。

不容我开口,他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我就是考古系的裴兴。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我尽可能露出一副受宠若惊但又担当不起的表情,严肃地说,可是同学……我其实是有些介意的……

什么?这怎么可能!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天灵盖一样,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像筛面一样把我抖得风中凌乱,那六个暖水瓶就在我手中哐当哐当地响。

裴兴锁紧眉头,质问我,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你不是被每天的十二瓶热水折磨得身心疲惫吗?难道你不想摆脱现状,脱离苦海吗?

这个类似于电台里卖山寨手机的广告词,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瞬间,莫名其妙地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的身心。

裴兴见我有所动摇,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学妹很善良,是怕我吃亏,但是没关系,我既然和寝室里的兄弟打了这个赌,就一定要完胜才可以。

我迷茫地问他,打赌?

裴兴点了点头,一脸“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看上你了吧”的神色对我说,我们每人赌了五十块钱,在毕业之前只要我找到女朋友,就会有二百五十块钱进入我的口袋。我看你也是因为单身才被全寝室的人使唤,既然这样,我们何不就交往一下看看,岂不是互惠互利?

我犹豫了一秒钟,用捍卫尊严的方式告诉他,行,但是二百五得分我五十!

裴兴用欣赏的口吻表扬我,学妹,我就知道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来,我帮你提三个暖水瓶。

当时的画面就是这么和谐,我们迎着朝阳,每人拎着三个暖水瓶,扬眉吐气地走在通往女寝的道路上。

回到寝室后,我立即抬头挺胸,用翻身奴隶的慷慨激昂告诉那五个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大睡的女人们,都给我爬起来打水去!

可喜的是,自那之后的三天里,我终于过上了每天只打一瓶暖水的幸福生活。

只可惜三天后我爸从美国回来,无论如何要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一个小公寓,让我立即搬出寝室。我那短暂而又美好的幸福生活就在三天后宣布结束。

但是我和裴兴之间的互利关系却没有因此夭折,他依旧会不时地拉着我出去吃个面、看个电影,当然,这一切和谐美景的根本前提是在AA制的严格管控之下。他对我恪守本分,严格按照AA制准则进行约会的态度十分满意,他经常语重心长地夸奖我,学妹将来必成大器。我则虚心回应,哪里哪里。

我从回忆里抽身而退,开始在厨房艰难地做着抉择,这一天的晚餐实在是太丰富了,红烧牛肉、排骨浓汤、小鸡炖蘑菇、海鲜鸡汤,在一番风起云涌的脑力大战过后,我最终选择了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丢进了滚烫的沸水里,晚餐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抵达赏月地点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城市像一只巨大的灰色的虫,坚硬的外壳里涌出大片大片斑斓的灯光。

裴兴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杯热奶茶,他说这是从学校附近新开的奶茶店买的,五块钱一杯,买一赠一。然后,他再自然不过地朝我伸出手掌,拿走了我的两块五毛钱。

我们喝着奶茶沿着初春的河岸慢悠悠地散步,裴兴说,学妹,我们来吟诗作对吧。

然后,他微微地仰起头颅,把鼻孔用标准的四十五度角对准我,含情脉脉地念道,天上一轮明月照。

我想了想,说,地上两个傻逼走。

他疑惑道,啊?

我愣了一下,连忙解释,不是我们两个,这里的两个不是量词,是代词,可以代表任何两个。

裴兴放下心来,继续说,冬雪甘愿为冷月飘。

我说,男人都爱去青楼走。

他的嘴角抽了抽,不再跟我吟诗作对了。他说,我向来喜爱学妹的才情,今日看来不过尔尔,我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今后我们之间的发展方向,短时间内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我表示赞成,于是决定先陪他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东西,然后各回各家。

刚进便利店胡莱莱就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家怎么连个七度空间都没有啊,你快点回来,我在你家“血流成河”了!

我挂了电话,一个人默默地移动到女性生理期用品的货架旁拿了两包七度空间。

结账时收款小哥把七度空间和裴兴买的消夜一并打在一张凭单上,方才我的愚钝让裴兴很是郁闷,此刻涉及到金钱问题更是让他黑云压顶。他立即严肃地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性,要求退出付款模式,重新打印购物凭单。

一股难以言表的尴尬,以我和裴兴为圆心蔓延在无辜的便利店里,我干笑了一声,说,那就重打吧。

收款小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特地提高了嗓门对我说,两包七度空间,请付十九块六毛!

在等待结账人群的强势围观下,我掏出钱包开始翻找十九块六毛,可是,翻了半天也只翻出十块五毛,那个五毛还是刚才裴兴找给我的。

我朝收款小哥微微一笑,说,不然你再重打一张,我只要一包……

在收款小哥即将发飙的扭曲表情下,我默默地诅咒胡莱莱一辈子都不来“大姨妈”。

不用麻烦了,和我的一起结好了。

随着一个沉稳好听的声音,有人从后面递过来一张钞票。

我感激涕零地扭过头去,白色灯光下,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就那样高高瘦瘦地立在那里,像陌生人那样遥远地微笑着,露出一点点白亮的牙齿。

顾轻决。

脑海里闪过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整个人僵在那里,手脚冰凉。

怎么会是他呢?对了,想起来了,胡莱莱说过顾轻决回来了……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只一眼,我心里已是天翻地覆万水千山。

真是没出息啊,阮云喜,我泄气地想着。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有点吃惊,那么长的时光刷地一下子碾过去,怎么他的脸还是好端端的跟从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之前我也不是没想象过重遇顾轻决的情形,按理说应该是在一个狂风暴雨过后的白昼,我穿着十二厘米的高跟鞋,昂首阔步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的道路上。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秃顶发胖的老男人,他干瘪的胳膊正被一个满脸疙瘩的女人紧紧地环绕着。我一边数着他脑袋上仅有的几根头发,一边回忆,在一个悠长的“哦——”之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你啊顾轻决,好久不见。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吧,而不是在一家拥挤的便利店里,他依旧蛾眉螓首美好如初,瘦削的下巴连着颧骨,狭长眼角的气场也依旧那么强大,瞳孔凉凉的像豹子的眸子。而我,手里拿着两包卫生巾,尴尬地埋头寻找几毛钱硬币。

我简直有一种干脆炸了这家店的冲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真干净!

直到收款小哥把购物袋递给我,我才回过神来,而顾轻决早已经提着他的东西推门走了出去。

恍惚了几秒钟,我飞快地冲出便利店,忍着心里剧烈的抽搐追上去,可是(S)追到一半便停下了脚步。

是谁说过,如果我们今后不幸相遇,千万记得不要厚着脸皮跟我打招呼,最好是默默地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是我说的,我清楚地记得。

我不明白刚才那种拼了命也要追上他的荒谬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明白现在心里那股剧烈的不平静,是抽的哪门子的风。

月光慢慢地移到我的脸上,到底是三月,冷风习习,我扫了扫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头扎进夜色里,向家跑去。

一进家门就看见胡莱莱像死鱼一样地躺在我的床上,她看了我一眼,对我说,让你买七度空间,又不是让你买杜蕾斯,你干吗喘成这样?

我摇摇头,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尽可能装作平静地告诉她,刚才在便利店看见顾轻决了。

胡莱莱“哦”了一声,留下长长的空白让我把便利店里发生的事情重复一遍。听完之后,她说,也就是说,阮云喜,你现在在顾轻决的心里,就是一个来了“大姨妈”却买不起卫生巾,并且有一个又丑又小气的极品男友的可怜女人?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无力地说,这个不是重点……

胡莱莱点点头,你说得对,这个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五年没见,再次见面时,他竟然送了两包七度空间给你当见面礼!从今往后每次你来“大姨妈”的时候,都会睹物思人,这实在是太血色浪漫了。

我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好像胡莱莱讲了一个超级搞笑的笑话似的。笑完之后我特别恶毒地说,你小心胸部的硅胶掉出来!

胡莱莱尖叫着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怒吼,小贱人,我告诉过你们,我只是整容,并没有隆胸!我的胸是真的!我还是个处女怎么可能有假胸!

我整个人被她掐住脖子来回地晃,晃得有点眩晕、有点胸闷,顾轻决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里晃来晃去。我没有翻身之日了,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我那点回忆全部攥在顾轻决的掌心里,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让我撕心裂肺我就撕心裂肺,想让我泪流满面我就泪流满面,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牛逼的人了。

差不多就是在我看见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我竟然用足了五年的时间思念他。就在那个瞬间,无数个疑问涌进我糨糊一样的脑子里。你过得好吗?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还是那么悲伤地活着吗?还在玩魔方吗?

令人丧气的是,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干净从容地把我从记忆里删除,就像清空的回收站一样,想找也找不回来。

却唯独记得我说过的那一句,再见面时就装作不认识,有多远,滚多远。

是时间过去太久了吗?还是对他来说,我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用胡莱莱用来丰胸的按摩手法揉了揉微微发疼的胸口。

临睡前我问胡莱莱为什么来我家,该不会是专程上我家排泄大姨妈的吧?

胡莱莱突然从床上弹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阮云喜你知道吗,我最近喜欢上的那个男生,就是体校那个长得像流川枫的。他竟然有了女朋友!更可怕的是,他那个女朋友竟然就是前几天拿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追求陆小虎的那个文艺女青年!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听她说话,可爱的胡莱莱,虽然有些圆润但是绝对可爱到不行的胡莱莱,她张牙舞爪地跟我分析那个文艺女青年的底裤会不会也是纯棉的,偶尔还会发出一连串豪爽无比的爆笑声。

这是三年前毅然决然地跑去整容的胡莱莱,是脱胎换骨的胡莱莱,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为遭到拒绝而躲在书桌底下抱头痛哭的傻姑娘了。她变得开朗自信,像一束被乌云遮蔽了太久才会在拨云见日的那一刻异常耀眼的光。

她躺在我身边,栗色的鬈发弥漫着伊卡璐洗发水的香味。我们两个就像高中时期一样挤在一张床上胡乱地聊着天,直到天光微曦的时候才渐渐入睡。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胡莱莱都赖在我家没有要走的意思。半个月后,她干脆雇用搬家公司,把全部家当塞进了我那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里。

当她企图往我的书房添置一套家庭影院和一台跑步机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掏出手机试图报警。

就在这个时侯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爸在电话那头用陈述句提醒我,下周要去高伯伯单位的图书部做实习编辑,他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

然后在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就固执地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他还在为房子的事情和我呕气。前几天他带着我到市中心的影城看《喜洋洋和灰太狼》,看完顺便走进旁边的售楼处决定给我付全款买下一套房子。

在被我强制性拖出售楼处后,老爸伤感地问我,为什么不要呢?这个楼盘离家很近,我也可以常去看看你。

没什么,爸,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租房子住。我笑着打哈哈。

他拉下脸,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年轻人又不是烧坏了脑子,怎么会买得起房子偏要住租的,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五年前……

爸你说什么啊。我打断他,像小时候一样挽着他的手臂。我才刚毕业,如果你早早地就把房子给我买好了,那我还奋斗什么?你不要剥夺社会新鲜人的乐趣好不好?

我说不过你这个学中文的。老爸叹一口气,不甘心地说,那至少要去你高伯伯的单位实习,这总可以吧?有高伯伯照顾你我还放心些,你不知道现在的实习生要遭多少白眼和排挤。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了。

我知道即使我这样说也还是伤了老爸的心。我这个不孝女,总是在不停地,不停地伤害父母的一片苦心。

五年前爸妈离婚,爸爸要带我一起出国,我却在机场一声不吭地提着行李溜了,一个人留下来,还可以面不改色地继续上课继续生活。

后来他回国,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我又以学校离家太远为借口,坚持一个人在外面住。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些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会永远在这座城市里住下去,可是却一直以一个随时都要离开的姿态住在这里。像有两双手,一双拼命地把我往这一头拽,另一双也不甘示弱地把我往那一头扯,我夹在中间忽左忽右痛不欲生。

挂断电话后,我看向敷着绿泥面膜盘腿坐在床上的胡莱莱,说吧,你到底要干吗?

胡莱莱抬头望了一会儿节能灯管,叹了一口气,才慢悠悠地回答我,我爸让我嫁人。

你爸干吗要跟全国的男人过不去?我吃惊地问。

胡莱莱白了我一眼,气若游丝地说,对方是家里的独子,盛世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标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

我说,那你还叹什么气?

胡莱莱说,你以为是个富家子就是F4啊?我看了一眼他那张由上往下拍的非主流嘟嘴照,差点把一个月前吃的意大利面连洋葱一起吐出来!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胡莱莱用最恶毒、最下流、最无耻的形容词,把那个素未谋面的富家子拼凑成一个惨不忍睹的幻影,硬生生塞进我那极富想象力的脑子里。

总之,我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等我爸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再回去。三个小时后,喝光了三杯大麦茶的胡莱莱做了以上总结。

我总觉得她大概是不会回去了,于是含着被剥削的热泪,冲了个澡去睡觉。

当我真正体会到“剥削”这两个字的深层含义时,我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对像是被有暴力倾向的男友毒打一顿的黑眼圈,一边喝着三倍特浓的浓浆咖啡一边对着电脑催稿了。

实习的第一天和高伯伯打过招呼之后,人力资源部的人带我在公司走马观花了一番,最后我被领到一个大口吃着泡面的女生面前站定,他指着一张被厚厚一摞图书占满的桌子对泡面姑娘说,可可,你把桌子收拾出来,这是实习生阮云喜,今后好好相处,多教教她。

可可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泡面,用手指比画出一个“OK”的手势,等人力资源部的人离开后,直接把桌子上的书抱到脚下,冲我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谁这么缺德把你往这个火坑里推啊?她终于把泡面咽下去,递给我一杯速溶咖啡笑着问我。

我说,啊?

可可说,做编辑,操的是卖白粉的心,赚的是卖白菜的钱。一进编辑部深似海,饿三代,穷三代,休想翻身还房贷,没听过?

我说,啊?没听过……

可可露出亮晶晶的小牙,哈哈大笑,云喜你真逗,看把你吓得,我逗你玩呢!

她递给我一沓打满宋体五号字的A4纸和一台白色苹果笔记本电脑,依旧笑眯眯地说,这是公司的一些规定和注意事项,你象征性地翻一翻就好,基本上就是不要杀人越货、不要迟到早退什么的,具体的工作内容等你融入到工作进度中,自然就会摸索出来的。电脑可以拿回家用,随你方便。

我点点头,认真地听她把公司从上到下的职务介绍了一遍,以及公司签下的几个畅销书作者,然后又认真地听她把公司的八卦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比如新来的主任助理的前男友,是前主任助理的现任男朋友之类,一直到中午我才抽空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

午休时间可可执意带我详细参观一下公司的全貌,我委婉地拒绝,不用麻烦了。

可可把我从椅子上揪起来,用十三岁孩子的语法对我说,我就要带你去参观,就要就要就要!

我想公司还真是热情温暖啊。

我被她扯着从一楼大厅的便利店开始参观,路过总监办公室的时候,可可突然鬼鬼祟祟地尖叫起来,是宫屿啊!云喜云喜!是宫屿!啊啊啊,我的偶像!

我们缩在墙角偷偷探出脑袋,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墙朝里面看去,由于有些距离,加上眼镜还丢在编辑部里,我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瘦高的轮廓斜斜地倚在办公桌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

可可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中对我说,如果总监可以顺利签下他我们公司就发达了!藤远文化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实力不相上下的死对头,如果签下宫屿这位大画家,本年度销量冠军就一定非我们倾城文化莫属!

画家?我以为我们只做图书。

可可解释道,绘本也是图书的一种。宫屿的天才绘画天赋,加上公司王牌作家的文笔,如果可以联合打造出一部绘本作品那就太完美了。

一听到“天才”这个字眼,我就没有了继续窥探的兴趣,从小到大凡是被人称为天才的不是怪咖就是大怪咖。

当然,阮云贺是个意外。

我陪着可可瞻仰了她的偶像好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我看,可公司里应该没有熟人。我有点困惑,才走了没几步,肩上突然一紧,紧接着有男声开朗道,是你啊,爱哭鬼。

我回头的同一瞬间,旁边的可可兴奋地叫起来,啊!宫、宫、宫、宫屿!你认识云喜啊!

原来你叫云喜。他放开我的肩膀笑吟吟地看着我。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慷慨地投掷进来,细茧般萦绕在他的周身。灰色毛衣的松软质地,使他看上去多了一份温暖明媚的气质。

宫屿看见我带着问号打量他,笑得更加Open一些,提醒我,你忘了?下雨天,苏总办公室门外。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前这张脸,仔细一看还真是好看到不行,两道剑眉如浓墨斜插入鬓,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却如白马毫无戾气,身形高大伟岸,笑起来却像个七八岁的孩童般,单纯地露出一排亮晶晶的牙齿。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啊”了一声,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

我记得那一天下着大雨,是我的生日。

我一个人搭乘长途客车去C城看我妈。我知道她并不想见到我,于是我只躲在办公室门外偷偷地往里张望,看着她端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处理工作。

也许是淋了雨,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冷得发抖。时至今日,我早该习惯了没有妈妈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日子,可是,却在那一刻忽然觉得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咬着嘴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像一个年幼无知的孩童,想要即刻扑进妈妈怀里,痛哭出那些年的委屈和恐惧。

耳边却是隔着凉薄的时光远远传来的那一句,你不要喊我妈!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是云贺不是你啊!

为什么死的是云贺不是你啊!

为什么死的是云贺不是你啊!

为什么啊……

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不死掉算了,这样平凡懦弱的我,真的有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有吗?真的有吗?只要继续活下去,就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强有力的借口,为自己的苟延残喘开脱吗……

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忍住没有让哭声冲出喉咙,胸口却像是吞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刃,从喉咙一刀斩下,在心脏处搅得血肉模糊。

也是一个善意的掌心忽然落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在耳边轻轻地问,没事吧?来找苏总吗?怎么不进去?

慌乱间,我撞开身后的人落荒而逃。

原来那人就是宫屿。我认不出他也在情理之中,只记得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很淡,像一株柔软的植物在大雨中舒展开来的味道。

后来我听说宫屿曾经为妈妈的公司绘制过宣传广告,遇见我的那一天他就是过去取资料的。

可可说宫屿这一次来公司很有可能是为了洽谈合约问题,如果能够与公司达成一致,那么以后我们就有希望成为同事。

当然这也仅仅是一个希望而已。

实习第一天就在不切实际的忙碌和平静中圆满落幕。

下班后,当我赶到“有家酒馆”的时候,夏微和胡莱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点餐,窗外即是落日淋漓的长河,风景令人心情舒畅。

在听我陈述完第一天上班的感受后,胡莱莱对“宫屿”两个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她埋头在包里翻出一本新买的杂志,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指给我和夏微看,你说的那个宫屿,就是这个被日本的画画老头称赞为天才的宫屿吗?

我仔细地看了看杂志里肃穆静立的男人,他看起来那么安静,阳光下淡金色的面容像个小孩。

不过“画画老头”这样的称呼是怎么回事?我指着杂志下角标注的“日本漫画家某某先生称赞其为‘拥有令人惊叹的绘画天赋’”,看向胡莱莱。

夏微也颇感兴趣地看了看杂志上的照片,用一种富有职业操守的口吻表示,身材不错,脱光了应该有可拍之处,只可惜长了一张纯洁无辜的娃娃脸,要是气质上再风骚一点就好了。

胡莱莱立即捂住胸口埋怨,我说你不要这么色情好不好!

作为一名专业裸模,夏微被这句话给惹毛了,你才色情!你全家都色情!还有,你以后再敢把你那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扣在你B罩杯的胸部上装纯情我就跟你绝交!

胡莱莱抱住脑袋尖叫,哎呀讨厌!我最怕听到粗俗的句子了,你不要再说了啦!

隔壁桌的几个男生直直地看着她们,我推了推差点扭打在一起的夏微和胡莱莱,喂,那一桌的你们认识?

两人看了隔壁桌一眼,夏微说,不认识。

胡莱莱兴奋地整理了一下刘海儿,底气十足地说,我想几分钟后我们就会认识了。

果然不出三分钟,其中一个男生一脸笑意地走过来,在夏微面前站定,你好,可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吗?

我听见胡莱莱气沉丹田地骂出一句,靠!

在胡莱莱的世界里,男人永远只分两种,一种是被她迷倒的好男人,另一种就是被夏微迷倒的贱男人。

至于裴兴,胡莱莱一直称呼他为“那个娘们儿”。

而在夏微的世界里,男人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除了陆小虎以外的男人,另一种就是陆小虎。

那个从十三岁开始就一直跟在夏微后面不要脸地嚷着“我喜欢你”的陆小虎。

那个为了夏微被赶出学校时也不忘站在校长室对夏微大喊“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的陆小虎。

那个嬉皮笑脸地用“除了夏微之外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狗屎”来拒绝女生告白的陆小虎。

也是那个站在冰天雪地里,眼眶通红地对夏微喊“你怎么那么脏!那么不要脸!”的陆小虎。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拍摄人体艺术作品后的夏微,手里捏着薄薄的几张纸币看着我,笑得比白雪耀目。

微凉日光下,她指着自己红肿的左脸对我说,陆小虎那个傻逼……他连女人都打啊……你也没想到吧……连女人都打……哈哈,真是吓了我一跳……

白雪皑皑里,夏微始终笑着,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点点,一点点,终于靠上我的肩膀,笑容退去的同时,滚烫的眼泪落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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