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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为赶路人干杯

“倒进去吧。”

“可是我说,基德,这是不是太过了点?这样一来,酒劲儿得有多大啊?威士忌加酒精饮料已经够厉害的了,要是再兑上白兰地、胡椒酱跟……”

“倒进去吧,别忘了到底是谁在调潘趣酒。”马雷穆特·基德透过烟雾腾腾的蒸汽,很是亲切地微笑着。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接着说道:“小伙子,你现在还不懂。等到许多年后,你在这片地方跟我住得一样久了,你才会明白。等你和我一样,每天也靠着打兔子、钓鲑鱼过日子的时候,你才会明白。到了那些时候,你才会明白,圣诞节这种日子,一年可只有一次啊。如果过圣诞节没有潘趣酒,那就等于说,虽然挖矿已经挖到了床岩,却仍旧没有找到金矿的矿脉。”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如果挖矿挖到岩床,却还没看到矿脉的影子,会是一件特别令人失望和扫兴的事儿。

“说得对极了。”吉姆·贝尔登很赞成基德的话。吉姆的住所在梅兹美河边,他是专门从那儿赶到这里来过圣诞节的。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人人都知道,他完全靠着鹿肉过日子。“你没有忘记吧?咱们还是在塔纳纳河边一起酿造了那种烈酒。”

“唔,我想是的。伙计们,要是你们看见那一幕,心里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就靠着糖和酸面团,酿出了那样简单的烧酒。而就是那种烧酒,竟让一大帮人全成了好斗的醉汉,醉醺醺地互相厮打。不过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当时你还没有出生。”马雷穆特·基德扭过头来,对着斯坦利·普林斯说道。

普林斯是一个年轻的采矿专家,在北方待的时间不长,不过刚来了两年。

“当时,这一带连一个白种女人都没有。梅森很想找个女人结婚,可却没有合适的对象。当时,鲁斯的父亲是塔纳纳部落的酋长,他很反对这件婚事。其实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反对,部落里其余所有的人都表示反对。这酒的酒性很烈吧?嗨,我把最后剩下的一磅糖全都用上了。老实说,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调得最好的酒了。”

“那个印第安女人呢?后来她怎么样啦?”路易斯·萨沃埃问道。这个身材高大的法裔加拿大人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为去年冬天,他在四十里驿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这件疯狂大胆的事情。

马雷穆特·基德,这个天生高谈阔论的人,由于萨沃埃的提问,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个发生在北洛琴瓦尔的故事。他把这个故事讲得清楚又明白,连细节也毫不遗漏。在场的听众中,好几个来北方冒险的粗鲁汉子都听得很认真,一时心弦紧张起来。他们一边听着故事,一边茫然若失地怀念起了阳光普照的南方。毕竟,在那儿的生活,总比徒劳无益地跟寒冷和死亡斗争要好一点。

故事很快就接近尾声,基德在最后说道:“那时也是凑巧。正好在第一块冰融化的时候,我们走上了育空河。塔纳纳部落的人走得也不慢,只比我们晚了一刻钟。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刚好救了我们。因为那时冰块已经二次消融,使上流原本淤塞的冰块破碎而下,堵住了去路。等到最后,他们赶到奴克鲁克托的时候,全站的人早已做好准备在等着他们。至于结婚的事嘛,这儿还有一位比我更清楚的。你们问问鲁勃神父吧,那场婚礼是他亲自主持的。”

这位耶稣会的神父并没说话,只是取出了含在嘴里的烟斗。他朝着众人颔首微笑,显得十分满意。这时候,在座的人,无论是新教徒还是天主教徒,所有的人都有力地鼓起掌来。

“我的老天!”路易斯·萨沃埃叫了起来,这段浪漫的故事似乎使他非常感动,“这可是个印第安女人,咱们的梅森真是好样的!”

接着,一杯杯用洋铁杯盛着的酒传递开了,酒量最好的贝特尔斯就站了起来,唱起了他心爱的进酒歌:

“亨利·沃德·比彻,

和主日学校的教师,

都喝着檫木根酒;

可你还可以打赌,

说这酒名太俗气,

这是禁果的浆汁。”

“嗨,禁果的浆汁。”周围的一群酒徒听着这歌声,不由得随声吼唱起来——

“嗨,禁果的浆汁!

可你还可以打赌,

说这酒名太俗气,

这是禁果的浆汁。”

马雷穆特·基德调制的混合酒果然不同凡响,发挥了惊人的效力。营地的人和路过投宿的人,都在这强烈酒劲的鼓舞下,摆脱了原本的拘束。大家微微红了脸庞,变得热情洋溢。他们亲热地围坐在桌子边上,又是唱歌又是说笑,还讲起了各自的冒险经历。

这些男人来自于十几个不同的国家,原本毫无交集。但现在这一刻,他们却坐到了一起,相互举杯祝酒。英国人普林斯举起酒杯,为山姆大叔、新世界的早熟婴儿祝福;美国佬贝特尔斯也举起了酒杯,为英国的女王陛下祝福;另一边,萨沃埃和德国商人迈耶斯也碰了碰酒杯,各自祝福了一番。

正在这时候,马雷穆特·基德站了起来。他手里端着酒杯,向油纸窗瞥了一眼。油纸窗上结的冰霜,现在看来已足足有三英寸厚了。他收回了那一丝视线,看向在座的众人,举杯说道:“愿今夜赶路的人身体健康;愿他的干粮足够充足;愿他的一群狗不会跌倒;愿他的火柴永远能划出火来。”

啪!啪!——那熟悉的狗鞭的声音,突然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他们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来自马雷穆特的那一群狗,那些畜生正在呜咽般地嗥叫;另一种声音则来自于正在行驶的雪橇,嘎吱嘎吱的。雪橇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大概雪橇正在靠近木屋。屋子里的人听到这些声音,都有些沉默了,谈笑声也渐渐地低了下去,大家都在等待着。

“听起来应该是个老手。只有有经验的老手,才懂得先照顾自己的狗,再来照顾自己。”马雷穆特·基德悄悄地对普林斯说。他们听到了狗在嚼东西的声音,也听到了像狼一样的嚎吠,以及痛苦的哀鸣声。对于这些经验丰富的人来说,他们的耳朵早已久经训练。不必看到具体场景,只需靠一双灵敏的耳朵,他们就能辨认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仔细地聆听着,他们听到了那个陌生人正在喂自己的狗,又听到那个人在赶打基德等人的狗。

人们还在耐心地等待着,很快就等到了预料中的敲门声。敲门声急促而有力,却又充满自信。那个陌生人沉稳地迈着步子,就这么走了进来。屋子里的灯光有些耀眼,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被那光弄得有些眼花,就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趁着这个机会,屋子里的人都向他投去了目光,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

这人有着很引人注目的外表,很有魅力。他穿着北极地区常见的羊毛和兽皮衣服,简直跟画上的人一样。他的身高约有六英尺二三英寸,肩膀很宽,胸脯也很厚实,身材非常匀称。他的一张脸冻得红通通的,但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胡碴都没有。他显然是在外头冻得久了,连长长的眉毛和睫毛上都结满了白冰。狼皮大帽子的护耳护颈松松地敞开来,看起来很有气势。这人真的很像是冰霜世界里的一位国王,才刚从黑夜里跨进门来。在他那方格毛呢外套上,系着一条子弹带,皮带上吊着两支柯尔特式自动手枪和一把猎刀。除此以外,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必不可少的狗鞭,以及一支最新式的口径最大的无烟来福枪。他走上前来的时候,尽管步伐很稳定,很有弹性,却也显出了几分倦意。在座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个人虽然精力旺盛,但现在已经很累了。

刚开始,屋子里没有人主动说话,只有一阵尴尬的沉默。可他并不觉得难为情,而是热诚地招呼了一声:“还好吧,伙计们?”在这之后,大家表情一松,很快就自在起来了。马雷穆特·基德马上就走上前来,和他紧紧握了握手。他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可是彼此久闻大名,可以说是一见如故。还没等这位客人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为主人的基德就主动开口,迅速地向他介绍了在座的人,并且把一杯潘趣酒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有三个男人赶着八只狗,驾着一个编制的雪橇从这儿过去,大概走了多久啦?”他问道。

“那是两天以前的事了吧。你是在追赶他们吗?”

“对,那是我的雪橇和狗。那三个该死的小子,居然从我的鼻子底下把它们赶走了。我已经追上两天的路程——再追一程就能赶上他们啦。”

“他们既然敢做出这种事,估计不会那么轻易投降吧?”为了不使谈话中断,贝尔登问道。因为这时候,马雷穆特·基德已经把咖啡放在了炉子上,正忙着煎熏肉和驼鹿肉。

这位陌生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轮手枪。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道森的?”

“十二点。”

“昨天夜里吗?”贝尔登问,以为这是当然的事。

“不,是今天白天。”

听到这句回答,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起来。也难怪他们要感到惊奇,因为现在正是午夜,冰河又特别难走,赶路的速度肯定没法很快。而这个人却只用了十二个小时,就在冰河上跑了七十五英里,这样的速度,谁也没有资格嘲笑。

不过,在这不久,他们的谈话开始偏离原本的话题,变得和个人无关了。也不知道怎么开的头,总之大家都回忆起了童年时的事情。这位陌生的青年人正在吃着简陋的食物,趁这个时机,马雷穆特·基德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研究了一下他的相貌。根据基德以往的经验,他很快就做出了判断:这是一张正直、诚实、坦率的脸。

毫无疑问,基德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这个陌生人虽然年纪轻轻,可并没有年轻人的娇气。相反地,由于辛苦劳碌,他的脸上牢牢地印着一道道皱纹。他的脸色很平常,在谈话的时候很亲切,在休息的时候也很温和。但是基德仍旧能看得出来,这个人并不是个心肠软弱的人。一旦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尤其是在以寡敌众的情况下,这个人一定不会临阵脱逃。基德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在那种情形下,他那双蓝眼睛一定会射出一种严厉的、钢铁一样的光芒。还有他宽大的牙床,以及方正的下巴,也说明了这一点。具有宽颚和方下巴的人,往往性格坚毅,百折不挠。不过,尽管从这个人的外表中,可以看出狮子般的刚毅,但他的身上也存在着另一种气质。那是与刚毅截然相反的,像女人般的柔弱之气。基德由此认为,这个年轻人虽然性格坚强,但也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

“总之,我就是这样和我的老婆结婚的,”贝尔登讲述了半天,终于结束了他那动人的求婚故事,“‘爸爸,我们来了。’她说道。‘你这该死的,’他父亲说道,然后又对我说,‘吉姆,快把你身上这件好衣服脱下来。吃饭之前,我要你把那四十亩地给我犁好一部分。’接着,他转过头对她说:‘萨尔,你也快去洗盘子。’说完这句话,他好像用鼻子嗤了一声,又吻了她一下。那个时候,我真是快活极了——可是他看见我还没走,立刻大吼了一声:‘嗨,吉姆!’我吓了一跳,就连忙跑到谷仓里去啦。”

“在美国,有孩子们等着你回去吗?”陌生人问道。

“没有,萨尔还没有生孩子就死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到这儿来的。”贝尔登心不在焉地点起了烟斗,可烟斗并没有熄灭。他很快又高兴起来,忘记了刚才的伤感,问道:“嗨,伙计,你怎么样,你结过婚了吗?”

陌生人没有开口回答,他直接用行动表明了一切。他打开怀表,把表从一根皮链上解了下来,递了过去。贝尔登挑亮了油灯,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表的内盖。他边看边自言自语,粗鲁却诚恳地称赞着,然后把它递给了路易斯·萨沃埃。萨沃埃接过怀表看了几眼,马上就喊了好几声“我的天!”之后,萨沃埃又把表递给了普林斯。其他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手在微微地发抖,眼睛里荡漾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温柔。于是,这只表就从一只粗手里传到了另一只粗手里,每个人都看到了表的内盖上究竟有些什么——内盖上是一张女人的照片,这是个美丽动人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这张照片一下打动了这些人的心,看过的人心里立刻生出了无限的柔情。对于那些还没有看到照片的人,之前那些人的反应只有加深了他们的好奇。看过照片的人都沉默起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往事。他们都是些能够顶天立地的硬汉,有着强大的意志力。他们可以承受饥饿的痛苦、坏血病的折磨,即使面对能置人于死地的荒野和洪水,也毫不畏惧。可是,这张抱着小孩的陌生女人照片,却仿佛击中了他们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地方,让他们突然变得脆弱而伤感。

等所有人都看过后,陌生人就收回了他的珍宝。他向他们说了实话:“其实,我还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个孩子呢。不过听她说,这是个很活泼的男孩子,现在已经满两岁啦。”他依依不舍地又向表里瞧了一会儿,这才合上了表盖。就在那一瞬间,他猛地扭过头去,想掩饰住什么。可是他的动作还是不够快,并没有来得及掩住他忍了好久的,像泉涌一样的眼泪。

马雷穆特·基德把他领到一张床旁边,叫他上床躺下休息一会儿。

“四点整的时候,记得把我叫醒。我那件事可耽误不得。”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后,过了一会儿,便在无尽的疲倦中呼呼睡着了,还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我的天哪!他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伙计!”普林斯称赞道,“带着狗赶了七十五英里路之后,居然只肯再睡三小时,然后又要马上赶路……基德,这个了不起的人到底是谁呀?”

基德回答道:“你大概不知道他,他的名字叫作杰克·威斯顿戴尔。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三年,但却一无所有。据说他干活像牛马一样拼命耐劳,可是运气实在很不好,所以才赚不到钱。本来我并不认识他,但是赛特卡·查理跟我讲过他的事情。对于这样的人,我总是会记得清楚一点。”

“这可真是不容易。有了这么年轻可爱的媳妇,还有了儿子,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可他却不好好待在家里,还跑到这种荒凉的地方来。唉,这人干吗跑到这儿来浪费光阴?这儿的一年,可比外面的两年还要难熬,还尽是受罪。”

“他这人虽然有些勇气,又精力旺盛,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的性格过于刚强固执,这让他吃了不少亏。先前有两次赌钱,他也赚到了不少钱,可是后来都输光了。”

说到这里,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了。打断他们的,是贝特尔斯发出的一阵吵闹声。那张照片的影响渐渐淡去,人们不再伤感叹息,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状态。过了不久,人们就在粗鲁的狂欢里,忘掉了这里的凄苦岁月,忘掉了单调寡味的伙食和劳累磨人的工作。这时候,只有马雷穆特·基德还在沉默。他焦急地看了好几次表,不知在想些什么。中间他还曾戴上无指手套和海狸皮帽子,独自走出小木屋,到贮藏室里摸索着找些什么东西。

基德根本没等到四点整,离四点还差十五分钟的时候,他就叫醒了他的客人。这个身材巨大的年轻人,醒来后的身体僵硬得厉害,用力地揉搓了好一阵才能站起来。他摇晃着脚步,吃力地慢慢走出了小木屋。在屋外,他惊奇地发现,他的狗全套好了,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随时等待他上路。这时,所有的人都走了过来,预祝他一路顺利,快点儿追到要追的那三个人。这样冷酷的天气,长期在外面赶路总是特别辛苦,他们也希望他能早点儿结束这场路途。神父也匆匆地出来祝福了几句,然后就转身回到了屋子里。这也难怪,现在外面可是零下七十四度的酷寒天气,冷得可以冻掉手指和耳朵。无论是谁,如果不戴手套和帽子,都没法在外头待太久。

马雷穆特·基德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亲自送他上了大路。在他临出发前,基德还热诚地握着他的手,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给了他几条实用的建议。

“你在雪橇上会找到一百磅鲑鱼子,”基德说,“狗吃这种东西走的路程,就像吃一百五十磅鱼走的路程那么远。也就是说,狗吃一百磅鲑鱼子的效用,抵得上吃一百五十磅的鱼的效用。在佩利那种地方,你可别指望能买到狗粮,根本不可能买到的。”那个陌生人听了后大吃一惊,目光闪动了几下,可是没有插嘴,而是继续听基德往下讲,“在赶到五指河之前,你也别指望买到食物。不光是狗粮,就连你自己能吃的食物也没有,一两也没有。那是一段异常难走的路程,而且长达二百英里,我劝你路上还是小心点儿。在过三十里河的时候,也要格外留神,小心别掉进冰窟窿里。顺便告诉你一条近路,走列巴尔日湖上的那条道,那条路要快得多。”

“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消息总不会传得比我还快吧?”

“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知道一些别的事。比如我知道,你声称要追的那群狗根本不是你的。那群狗是赛特卡·查理的,去年夏天他把狗卖给了他们。查理曾跟我谈论过你,还评价说你是个很正派的人,当时我就相信了他的话。今晚,我已经看到了你真正的模样,也很喜欢你这张脸。我已经看出……算啦,你还是快点儿赶路,赶到高地那儿,渡过海,回到你老婆那儿去吧,还有这个……”说到这里,基德脱下了手套,猛地掏出了一个皮口袋。

“不,我用不着,我不需要这个。”他的手颤抖起来,一把紧握住了基德的手,脸上流下的泪水已经冻成了冰。

“既然这样,那就别舍不得狗。只要那些狗一倒下,你就马上切断和它们相连的缰绳,再去买新的狗。该买几条狗就买几条,别怕贵就不买。就算狗的价钱变成十块钱一磅,你也应当赶紧买下来。我记得,在五指山、小鲑鱼河和胡特林卡,这几个地方都可以买到狗。另外,注意不要弄湿了脚,”基德想了想,最后又补充了一条个人经验,“你这一路上,如果温度一直维持在二十五度以上,就不要停顿,只管一口气往前赶路。如果低于二十五度了,那你就得小心了。到那时,你就生一堆火,烤烤火,换换袜子。”

仅仅过去了十五分钟,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宣布了新客人的到来。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西北地区的骑警。骑警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为他赶狗的混血儿。他们跟威斯顿戴尔一样,也是全副武装,神情坚毅,却掩不住一身的疲倦。那两个混血儿是生来就会赶路的人,这点儿路并不觉得怎么辛苦,可是那个年轻的骑警却很不适应,早就疲惫不堪。不过,他那个民族的人,普遍具有坚毅、倔强的个性,所以他还能坚持得住。或者可以这样说,虽然他已经精疲力竭,但除非他真的在路上累得垮了,依然会按照原先的速度继续前进,一点儿时间都不会停顿。这是个意志顽强,同时又很尽职的人。

“威斯顿戴尔走了多久了?”他问道,“他在这儿待过一会儿,对吗?”其实他本来根本不必问这些问题,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路上的雪橇痕迹。那些痕迹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一切,告诉他威斯顿戴尔曾在这个地方停留过。

马雷穆特·基德看了贝尔登一眼,给了他一点暗示。贝尔登马上就明白了基德的意思,于是含含糊糊地回答道:“你在找那个人吗?他早就走啦,走了好一会儿了。”

骑警看了看贝尔登,总觉得他的话有些可疑,并不完全相信,立即训斥道:“爽快点儿吧,伙计,给个准话儿!”

“你好像很急着要找到他。难道说,他在道森惹了什么麻烦事吗?”

骑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麻烦事儿。你们知道吗,他持枪抢劫,从哈利·麦克法兰赌场那里抢走了四千美元,然后又去了太平洋港湾公司的商店,在那边换到一张西雅图的支票。要是我们不赶快追上他,谁还会阻止他把钱兑现呢?现在你们该说实话了吧,他到底走了多久啦?”

这时候,马雷穆特·基德却显得很平静,一句话都没说。其他的人也是一样,每一个人都掩饰着内心的激动,收敛住脸上诧异的眼色。这些人竭力忍耐着,全都表现出十分平静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群木头人一样。

这位年轻的警官看着这一幕,明白自己在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可他也有他的职责,一心一意要追上逃走的犯人,无论如何也要问个究竟。

他看了看那些人,最后迈开大步走到普林斯面前,向他发问。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为什么要来问他呢?虽然普林斯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当他面对着兄弟们那一张张坦率认真的脸时,他没有办法,只好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回答。

这时候,骑警在人群里看到了鲁勃神父。要知道,神父是不能撒谎的,于是骑警朝神父走了过去,向他发问。“走了一刻钟了,”神父回答道,“可是他跟他的那一群狗刚刚休息了四个钟头。”

“已经走了一刻钟,居然还精力充沛!我的天哪!”这个可怜的家伙听了神父的话,不由得又累又失望。他的意志并没有那么坚强,在知道了这个坏消息后,就软弱起来。他甚至蹒跚地后退了两步,几乎昏倒在地。然后,他又对着屋子里的人喃喃地咕哝道,他从道森赶到这儿,整整花费了十小时的工夫,连那群狗都要累垮了。可就算是这么拼命地赶路,却还是没能追上他要追的人……

这个可怜的骑警还在自言自语,马雷穆特·基德已经走了过来,硬塞给了他一杯潘趣酒。喝完这杯酒,骑警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就转身向门口走去,同时吩咐那两个赶狗的人也跟他一起走。可是这间屋子实在太暖和了,一进来就根本不想再出去。在这么暖和的屋子里休息,可是个天大的诱惑,他们可不想再回到冰天雪地里去受冻。于是,这两个混血儿摇了摇头,拼命反对再次赶路。在他们出现争执的时候,基德正站在一旁仔细地听着。他非常精通法国的方言土语,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是否和赶路的事有关。

果然不出基德所料,这几个人果然因为赶路的事,而出现了意见上的分歧。基德乐于见到这样的结果,于是继续在一旁倾听着他们的对话。

那两个混血儿完全不想再赶路了,于是想尽了各种借口理由。他们还赌咒发誓地说,那一群狗早就在路上累垮了,如果不赶快休息一会儿的话,根本连一英里的路都走不了。如果非要现在赶路的话,就得先开枪打死沙瓦希同巴比特这两条狗,但其余的狗也好不到哪儿去。总而言之,他们的意思就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人和狗,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但骑警还不想妥协,于是转过身,对马雷穆特·基德说:“请您借给我五条狗,好吗?”

基德一直都没有说话,现在也继续沉默着,朝他摇了摇头。

骑警见状,又提出了一个吸引人的条件。他对基德说道:“如果你愿意借给我五条狗,就可以得到五千元钱。你要相信,我有这个权力。我可以用康士坦丁队长的名义,给你开一张五千元的支票——看,这是我的证件。我被授予了这样的权力,可以自己决定,随意提款。”

面对着这么诱人的报酬,基德还是没有说话,默默地拒绝了。

骑警终于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继续跟这些人耗下去,于是冷冷地发出了警告:“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只好用女皇的名义征用你的狗了。”

基德瞧了瞧自己的武器库,装备非常充足。于是他表示怀疑地微微一笑,并不把骑警的威胁放在眼里。那个英国警察看着基德的表情,瞬间明白了自己的无能,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讨不到半点好处。于是,他转身向门口走去,想直接离开这个地方。可是那两个赶狗的人却站着不动,仍然反对骑警的这个决定。骑警已经是第二次被反对了,这次他没有忍住心中的怒火,马上就转过身来,凶恶地骂起了两个混血儿。他滔滔不绝地咒骂着,骂那两个人像娘儿们一样,骂他们是天生的杂种……无论是谁,听到这样的责骂,心里都不会好受。骑警刚骂了几句,那个年纪比较大的混血儿就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很是愤怒,一张黝黑的脸被气得通红。不等骑警继续往下骂,他就张开嘴巴,痛快淋漓地回敬了几句。他还对他的长官说道,他要让领队的狗跑得筋疲力尽,最好是把腿跑断了,把骑警埋进雪里才高兴。

那个年轻的警官,在遭受了这些打击后,倒是还能保持着高傲的神情。他鼓足了浑身的劲儿,坚定地向门口走过去,装出很精神的样儿。而所有的人都明白,也很佩服他身上的这种骄傲劲儿。不过,即使刻意表现出了高傲,他的心里早已充满了软弱的恼怒。那些懊恼的神情不时地闪现着,几乎就要遮掩不住了。至于骑警的那一群狗,遭遇更是十分可怜,它们身上结满了冰霜,又累又冷地蜷缩着卧在雪里。无论如何,它们都没法再站起来拉车了。这一群可怜的畜生,因为行动迟缓而遭受着鞭子的痛打,一时全都在冰雪天里哀嚎起来。这时候,两个赶狗人因为之前的事,心情一直很坏,对待那些狗就格外的粗暴凶残。他们不停地挥舞着鞭子,直到切断了缰绳,抛弃了名叫巴比特的领队狗,才让这一群狗拉动雪橇走了起来。

“这个该死的流氓,骗人的家伙!”“根本就不是好人!”“一个贼!”“比印第安人还坏!”看到这一幕后,大家都气坏了,简直火冒三丈。

他们激愤的原因有很多。首先,是因为他们竟然都被欺骗了;其次,在北方,诚实向来被看作最宝贵的品德;而现在,连这样珍贵的道德也遭到了玷污,真叫人心痛不已。“我们明明知道这家伙干了坏事,却还要帮他的忙。”所有人都用带着谴责的目光,默默地朝马雷穆特·基德看去。而基德这时在干什么呢?他正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安慰着可怜的巴比特。他给那条被抛弃的领队狗安置了一个窝。做完这件事后,他就站了起来,勇敢地迎接了来自众人的谴责的目光。他依然像之前那样平静淡定,默默地拿出了剩下的潘趣酒,把酒斟在了各人的杯子里,和大家一起喝这最后一巡酒。

“今天晚上可真够冷的,伙计们——今晚真是冷得刺骨,”他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作为替自己辩护的开场白,尽管有些文不对题,“伙计们,咱们都在这里待了不少年了,有些事也都心里清楚。在场的所有人都赶过路,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不要逼迫一只累垮的狗跳下水,这样不对。要知道,你们听到的,都只不过是一面之词。就拿那些跟咱们吃同一锅饭,合盖同一条毯子的人来说吧,谁能算得上真正的清白?我看哪,他们当中的所有人,都没有杰克·威斯顿戴尔更清白。去年秋天,他把所有的积蓄,也就是四千块钱,交给了裘·卡斯特尔,让他到英国自治领地去买进股票。他用那些钱买了股票以后,就大赚了一笔。本来他会马上变成一位百万富翁,可是当中发生了意外。当时,他为了照顾一个得了坏血病的朋友,一直留在环城没有离开,事情就是在这儿发生了变故。你们猜猜,当时的卡斯特尔干了什么事?这个混账竟敢拿着别人的钱,跑到麦克法兰的赌场里去赌博。他丝毫不知道节制,一口气把赌注加到了最大限额,最后一下就把钱全输光了。第二天,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这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怜的杰克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打算拿到了钱以后,就在今年冬天回家看望老婆和没见过面的孩子。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情!他在这里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这该是多么的令人绝望!而且你们也都看见了,他并没有多拿,只拿走了四千美元,正好是他那个朋友在赌场输掉的数目。好了,总之他现在已经走了,你们究竟还想怎么样?”

基德发自肺腑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然后就毫不羞愧地结束了。他仔细地瞧着屋子里的人,发现刚才还想审判他的这些“法官”,都已经明白了过来。大家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也就不再纠结有关骑警和威斯顿戴尔的事。他们的心情乌云转晴,又重新围坐在一起,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人们大声地说道:“那么,让我们为今晚赶路的那个人干一杯吧!愿他的身体永远健康;愿他的粮食永远充足;愿他的那一群狗永远不会跌倒;愿他的火柴不会受潮,一划就着;也愿上帝保佑他一路顺利,早日回到可爱的家里。让我们一起祝他幸福,祝他……”

“愿那个可恶的骑警走错了路,永远也追不到人!”贝特尔斯和大家碰着空杯子,大声地插进来一句。所有的人先是惊讶地一愣,然后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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