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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萧红:《王阿嫂的死》

作家介绍

萧红(1911—1942),原名张迺莹,另有笔名悄吟、玲玲、田娣等,黑龙江省呼兰县人。1920年入呼兰县县立第二小学女生部读书,1924年升入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1927年就读于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第一女子中学。1930年,萧红初中毕业,为逃避包办婚姻,离家去北平,进入北平女子师范大学附中读书。1931年已有身孕的萧红被丈夫汪恩甲抛弃在旅馆,无奈之中萧红向《国际协报》求助,得以结识萧军,两人一见钟情,不久同居。1933年萧红开始小说创作,并与萧军一起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1934年去青岛,同年去上海,与鲁迅过从甚密。1936年,因与萧军在感情上出现裂痕,萧红离开上海,只身东渡日本。1937年回到上海,因抗战爆发于同年赴汉口。1938年应李公朴之邀,到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任教,这一年萧红与萧军正式分手,并与端木蕻良结婚。1940年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抵香港。1942年在香港病逝。

萧红人生虽然短暂,但创作数量却颇为惊人,出版的作品计有小说散文集《跋涉》(与萧军合著,1933)、《桥》(1936)、《牛车上》(1937)、《旷野的呼喊》(1940),长篇小说《生死场》(1935)、《马伯乐》(1941)、《呼兰河传》(1941),散文集《商市街》(1936)、《萧红散文》(1940)、《回忆鲁迅先生》(1940)等。

萧红的一生充满坎坷,历经磨难,她敏感的心灵和不幸的人生,使她的作品既洋溢着丰沛的文学才情,又浮现着血与火的苦难人生。女性纤敏的观察力、感受力和表现力,与充满不羁、野性和血泪的社会描写、人物塑造与文字表达,构成了萧红文学世界独特的艺术魅力——那是一种以温柔与刚烈二重性为核心,体现在萧红作品的题材选择、人物刻画、叙述方式和文字风格等各个方面,令人惊奇也令人震撼的艺术魅力和艺术震撼力。

作品导读

在中国现代女作家中,萧红的人生充满“神秘”和传奇。一个集坎坷的身世、过人的才华、丰富的情感、浪漫的气质、率真的个性和自毁的冲动于一身的女作家,她那难以理喻和不可复制的人生轨迹,她与同为作家的萧军、端木蕻良的感情纠葛,以及与鲁迅之间相知相惜的深厚友谊,都使她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独具一格”的女作家。当然,萧红最能引发人们对她的好奇的,是她那与众不同的文字风格和艺术特质——强悍的文字构成充满力度的文学世界,恰和她柔弱的体质和楚楚可怜的身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某种意义上讲,萧红文字的强悍和“粗暴”,体现了她内心世界具有一种以阴性为底色的阳刚气质;而她身为女性,总是在男性世界遭受打击和挫折的人生,又使她的呈现姿态带有一种悲凄柔弱的女性色彩。两者的对比和混合,既构成了萧红文学世界的独特气象,也形成了萧红人生特有的神秘魅力。

鲁迅在《萧红作〈生死场〉序》中,这样评价萧红的作品:“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这些话固然是针对《生死场》而言的,不过推而广之萧红的其他作品,应该说也很贴切。

《王阿嫂的死》写的是一个东北农村女子王阿嫂在地主的压迫下,被逼致死的故事——其实在小说中,被逼死的远不止王阿嫂一人,可以说王阿嫂一家,都命丧张地主之手:王阿嫂的丈夫王大哥给张地主赶车,马腿被折,张地主扣他一年工钱,王大哥从此乱发酒疯,被张地主遣人乘他睡在草堆上时,将他活活烧死;王阿嫂因为怀孕,做农活时疲累,“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结果被张地主狠踢了一脚,因此早产,母子双亡;而王阿嫂收养的女儿小环,其母也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强暴后“气愤而死”。小说与其说是“王阿嫂的死”,不如说是“王阿嫂一家的死”。

萧红的这篇小说,带有她小说创作的两大主要特点,即主题上关注女性命运,文字上呈现强悍的风格。在《王阿嫂的死》中,萧红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不同于在《小城三月》《呼兰河传》等作品中展示女性在男性社会遭遇结构性的不平等,而是聚焦于阶级的压迫——对女性而言,阶级的压迫是女性在面对性别压迫之后,承受的更加残酷的压迫。

在《王阿嫂的死》中,王阿嫂面对的最直接威胁,是张地主的凶残。张地主对王阿嫂一家的压迫,是全面性的。首先,这种压迫来自经济方面——他扣王大哥一年工钱,直接导致了王大哥的“失常”和家计的窘困;其次,这种压迫来自家庭和精神方面——他让人烧死王大哥,不但中止了王大哥的生命,而且直接导致了王阿嫂家庭的解体和她精神的痛苦;再次,这种压迫来自直接的肉体伤害——他踢王阿嫂不但导致了王阿嫂的早产,而且这也成为王阿嫂和她的孩子毙命的直接原因。张地主的阶级压迫,或许并不只是落在女性的身上,不过这种阶级压迫在女性身上体现得尤为惨烈——如果注意到小说中小环和她的亲生母亲这两个角色,萧红在这篇小说中表现阶级压迫对女性尤为惨烈的意图,或许会更加完整:在某种意义上讲,小环的亲生母亲可以说是王阿嫂的补充,而小环则很可能是王阿嫂的继续。

二十世纪中国女作家在关注女性命运时,更多地聚焦于旧传统对女性的压制,以及新女性在新旧交替时代处境的艰难、奋身前行的不易,表现阶级压迫对女性的摧残,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并不是很多。萧红的《王阿嫂的死》,可以说用触目惊心的场景,呈现了女性在阶级压迫面前,其无助、无力和无奈的悲惨遭遇。将阶级压迫引入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显示了萧红的独特和深刻。

萧红是个在艺术上有着鲜明个人特色的作家,鲁迅说她具有“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非常准确地概括了萧红的这种个人特色。虽然鲁迅对何谓“越轨的笔致”没有多加说明,但把它理解成一种对语言表述常规的摆脱和突破,并因此而在语言风格上别有韵致,大致可以成立。

萧红的小说从总体上看具有一种粗粝、强悍的气质,当她在表现“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的时候,通常会将这种“坚强”和“挣扎”与暴力、血腥和死亡联结在一起,很常见的情形是,“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正是通过暴力、血腥和死亡表现出来的。《王阿嫂的死》虽然只是一个短篇,但它却相当典型地体现了萧红小说的这一艺术特征。

在小说中,王阿嫂所生活的世界,是个风景凄凉的人间地狱。小说起首一段风景描写,就烘托出了王阿嫂的生存环境充满了肃杀之气,“灰白色霜”,“黄了叶子的树”以及被雾蒙蔽了的山岗,构成了环绕王阿嫂的自然环境。与自然环境相比,王阿嫂生活的人间生态更为恶劣,萧红用她那强悍的文字,这样描写王阿嫂的人生片段: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

……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这两个死亡场面,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丑陋和不堪,生命的动物性被活生生地原生态展示出来——而对人类生命这种状态的描摹和展示,正是萧红擅长并喜爱的书写风格。女性的细腻使她在细节描写上细致入微,而她对“强悍”的热衷则使她的文字风格在粗粝中具有一种“越轨的笔致”——萧红那过人才华的最集中体现和她个人风格的最突出表现,也就在这里。

王阿嫂的死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王阿嫂拉着小环每天在太阳将出来的时候,到前村广场上给地主们流着汗;小环虽是七岁,她也学着给地主们流着小孩子的汗。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王阿嫂什么活计都做过,拔苗插秧。秋天一来到,王阿嫂和别的村妇们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绳把茄子穿成长串长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虫把脸和手搔得怎样红肿,也不管孩子们在屋里喊叫妈妈吵断了喉咙。她只是穿啊,穿啊,两只手像纺纱车一样,在旋转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铃当一样,挂满了王阿嫂的前檐;就连用柳条编成的短墙上也挂满着紫色的铃当。别的村妇也和王阿嫂一样,檐前尽是茄子。

可是过不了几天茄子晒成干菜了!家家都从房檐把茄子解下来,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喂猪的乱土豆,连一片干菜也不曾进过王阿嫂的嘴。

太阳在东边放射着劳工的眼睛。满山的雾气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践踏并且寻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这却不知为了什么?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头目,愣三抢着说: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爷的允许,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愣三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

“叔叔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王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她哭着,响着鼻子说:“不是呀!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猛烈的击打着,眼泪都从眼眶转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李愣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听了小环的话,像动了亲属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辫。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的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

小环不管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辫。

在村里,王妹子,愣三,竹三爷,这都是公共的名称。是凡佣工阶级都是这样简单,而不变化的名字。这就是工人阶级一个天然的标识。

王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幽默和凄怨的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就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这个孩子也许因为母亲死得太早的缘故?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不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又死了。她的母亲是被张地主的大儿子张胡琦强奸而后气愤死了的。

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结果为了贫苦,不能养育她,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爷看不惯小环被虐待的苦处。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她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有竹三爷作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那天小环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来到王阿嫂的家里。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的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样,为了拔苗割草而骨节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浓重并且不可分解。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

“王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昏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早晨太阳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没妨碍,我只是再也带不动我的肚子了!又是个正午时候,我坐在地稍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那是刚过了五月节的时候,那时仅四个月,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王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动一下:

“哟!可难为你了!肚子这样你可怎么在田庄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头抽动得加速起来。王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的跳着,她开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会说话,在人家最悲哀的时节,怎能用得着十分体贴的话语来激动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王妹子又转过话头来:

“人一辈子就是这样,都是你忙我忙,结果谁也不是一个死吗?早死晚死不是一样吗?”

说着她用手巾给王阿嫂擦着眼泪,揩着她一生流不尽的眼泪:

“嫂子你别太想不开呀!身子这种样,一劲忧愁,并且你看着小环也该宽心。那个孩子太知好歹了!你忧愁,你哭,孩子也跟着忧愁,跟着哭。倒是让我做点饭给你吃,看外边的日影快晌午了!”

王妹子心里这样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儿活动了!危险……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王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辫在脖子上摔搭摔搭的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折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后来他简直是疯了!看着小孩也打,狗也打,并且在田庄上乱跑,乱骂。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他的舌头伸在嘴唇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声音来。

有谁来救他呢?穷人连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庄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却在后村给人家烧死了。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四肢脱落,脑壳直和半个破葫芦一样,火虽熄灭,但王大哥的气味却在全村飘漾。

四围看热闹的人群们,有的擦着眼睛说:

“死得太可怜!”

也有的说:

“死了倒好,不然我们的孩子要被这个疯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她紧紧的抱着,她发出啕天的哭声来。她这凄惨泌血的声音,遮过草原,穿过树林的老树,直到远处的山间,发出回响来。

每个看热闹的女人,都被这个滴着血的声音诱惑得哭了!每个在哭的妇人都在生着错觉,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烧死一样。

别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怀里紧抱着的骨头,强迫的丢开,并且劝说着:

“王阿嫂你不要这样啊!你抱着骨头又有什么用呢?要想后事。”

王阿嫂不听别人,她看不见别人,她只有自己。把骨头又抢着疯狂的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这骨头没灵魂,也没有肉体,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尸被烧的气味里打滚,她向不可解脱的悲痛里用尽了她的全力的攒呵!

满是眼泪小环的脸转向王阿嫂说:

“妈妈,你不要哭疯了啊!爸爸不是因为疯才被人烧死的吗?”

王阿嫂,她不听到小环的话,鼓着肚子,涨开肺叶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齿在咬嘴唇。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后来张地主手提着苍蝇拂,和一只阴毒的老鹰一样,振动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里勾曲调着他那有尺寸的阶级的步调从前村走来,用他压迫的口腔来劝说王阿嫂:

“天快黑了!还一劲哭什么!一个疯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头有什么值钱。你回家做你以后的打算好了!现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岗子去。”

说着他向四周的男人们下个口令:

“这种气味……越快越好!”

妇人们的集团在低语:

“总是张老爷子,有多么慈心,什么事情,张老爷子都是帮忙的。”

王大哥是张老爷子烧死的,这事情妇人们不知道,一点不知道。田庄上的麦草打起流水样的波纹,烟筒里吐出来的炊烟,在人家的房顶上旋卷。

苍蝇拂子摆动着吸人血的姿势,张地主走回前村去。

穷汉们,和王大哥同类的穷汉们,摇煽着阔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头被运到西岗上了!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那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又一个妇人皱起眉毛来说:

“真的,她流的眼泪比土豆还多。”

另一个又接着说:

“可不是吗?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泪换得的。”

在激动着热情,一个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妇人说:

“今天晚上我们都该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们的同类呀!”

田庄上十几个妇人用响亮的嗓子在表示赞同。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稍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我算知道,有钱人的儿女是儿女,穷人的儿女,分明就是孽障。”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两个死去男人,一个是年轻的,一个是老太婆。她们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车轧死的事,年轻的妇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这俩妇人什么也不说。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般在田庄上弯弯的垂下去。

小环的叫喊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的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辫,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呀……不会呀!”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是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个大块的亮珠,虽然闪光而不能活动。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的向外突出。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村妇们都来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种种样样擦满油泥的衣服,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个阶级。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村狗在远处受惊的在叫。小环并不哭,她依持别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给大家担负似的,她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岗子树林里。男人们在地面上掘坑。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的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动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环闭着眼睛说:

“妈妈,我冷呀!”

竹三爷说:

“回家吧!你哪里还有妈妈?可怜的孩子别说梦话!”

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

“妈妈!……你不要……我了!让我跟跟跟谁睡……睡觉呀?”

“我……还要回到……张……张张地主家去挨打吗?”——她咬住嘴唇哭。

“妈妈!跟……跟我回……回家吧!……”

远近处颤动这小姑娘的哭声,树叶和小环的哭声一样交接的在响,竹三爷同别的人一样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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