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对。
这故事，太扯淡了。
哪来的鬼，哪来的第8号当铺，哪来的魔，哪来的交换。
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有。
真正真实的，是19岁那年，我大一，一个人去学校报到，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先坐一趟中巴车，再转一趟公交车，到学校门口以后，瞪着行李发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九月的上午，太阳能把人晒出幻觉来。
然后，顾小暖出现了，那样明媚无邪的笑，拉着个青草绿色的行李箱，头发梳成好看的两条辫子，张开着双臂像鸟一样直朝我飞来。这是真实的画面，一点假都不掺。
这个女孩子是真实的，明眸皓齿，笑颜清澈，那样好看。
她是真实的。
当然，我更是真实的，否则，顾小暖讲故事的时候，别人一个一个都如花似玉含羞带臊，就我，肥婆一个，满嘴脏话，贪吃贪睡贪色贪小便宜，如果现实生活里面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能让她在故事里面把我糟蹋成这样子？除非我也神经掉了！
其他人也都不假，张扬的武功不说天下地一，至少在我们的学校，是没人能打得过她的；林雪艺的画被卖到全国各地，连美国的收藏家都买了去收藏；谭锐那一片玫瑰园，春天的时候你上山去看，保管醉死在那香气里头；丁力没事就开他送货的车带乔岸生到我们的母校玩，每次去都会挨张爱花一顿揍，最惨的是被情深深雨蒙蒙拉去喝汤；学校广播室的墙上，贴着历任主播的照片，其中有顾小暖和谭锐，还有我跟和平……
如果你现在来我们所在的城市，幸福大街还在的，草色淡香还在的，闲云水绿还在的，钟楼还在的，临天桥头的五岔路口还在的，吕家弄那家我们都喜欢的臭豆腐店还在的，但是，“幸福大街”酒吧的门关上了，韩彻不在了。
他去了北京。
和赵游游一起。
例子举得够多了，终归是，除了赵阳，除了第8号当铺，除了所谓的前世今生和交换，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包括学校后街卖烤鸭的那个大叔和他暗恋顾小暖很久的徒弟。
从来没有过什么赵阳，从来没有过什么鬼，从来没有过什么第8号当铺，那都是顾小暖自以为存在的人和事，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对，她有病，心理学或者精神病学上那些专业术语我不懂，什么解离，什么幻听幻视，我不懂，医生给出的最通俗的解释是，她用她的想象力，虚构了一个完整而庞大的世界，她沉溺其中，完全当了真。
我不管你们有没有怀疑过，有没有猜测过，也不管我把真相告诉你们以后会挨怎样的骂，事实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温柔并且残酷的故事。
顾小暖小的时候吃了很多苦，没有朋友，母亲待她不好，太缺爱，太渴望被人爱被人保护被人照顾，这份渴望太浓太烈太疯狂，所以，赵阳出现了。他陪着她走完三十多公里的山路，进城投奔舅舅。如果没有赵阳，顾小暖恐怕真的会死在路上。她舅舅秦中天跟我们说，小暖找到他的时候，身上脚上都是伤，她拼死从火灾中逃出，从死人身上扒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走进城。
大一那年军训结束以后，秦中天背着小暖偷偷找我们，告诉我们说她之前吃了太多苦，所以有时候可能会有点怪怪的，希望我们大家不要计较不要排斥，希望我们能包容。
她真的很怪，总自言自语，有时莫名其妙就笑了，有时莫名其妙就哭了，她跟我们说她有一个朋友，叫赵阳，每天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信了，并且假装真的能看见，伸出手给他握，说你好，赵阳。
我们就这样顺从了顾小暖的意，配合着她的脚步，奏了这样一场华丽的青春舞曲。如果你知道她曾经吃过多少苦，如果你知道她有多善良有多么盼望交到朋友，如果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曾被她奋不顾身救过。你也会配合的，你也会假装相信，然后一日一日，真的相信起来。
十年的时间里，秦中天一直在给小暖就医，每隔半个月，他都会接她出去吃饭或者喝茶，要她跟他的朋友聊天，那些他所谓的“朋友”里面，有一个是顾小暖的心理医生。她病得太重，沉溺其中，医生开了药，那些药，都是我们偷偷地掺在这样或者那样食物和饮料里，哄她吃下去的。我们希望她能好，我们心疼她被噩梦吓醒以后偷偷抱着被子哭。
顾小暖为救田娜而被陆菲儿一板砖拍翻以后，就再也看不见赵阳了，那个陪了她这么久的幻觉，突然之间，消失不见，换谁都受不了，她天天哭夜夜哭，我们安慰她好多话，但谁也不打破她的美梦，谁也不告诉她赵阳是虚幻的，我们都已经入了戏，走不出来了。
赵阳不见以后，顾小暖又幻想出更多东西来解释他的失踪，什么交换，什么第八号当铺，她把丁力村中那个善良温和还有点小调皮的阿依婆想象成了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并且坚忍执着地往下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要她不出事，只要她平平安安，别的，只能先随她去。
所以，没有什么然后了。
最真实的部分，是谭锐对顾小暖的爱，从她十九岁一头闯进他的世界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从不曾减淡过，所谓海枯石烂，大概就是指谭锐心中眼中那一片汪洋般的深情。
所以，哪怕你们再要我给个交待，再想赵阳回来，也是不可能的。我一棍子打破掉一个盛装在水晶瓶里的美梦，碎得无声无息。
这个故事，到此就是结束，可以不用再看下去的。
至于我。
车祸之后，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实的情况是，那辆中巴车翻下路面时，一块震碎的玻璃插进旁边一个女孩的脖子里，喷薄的血，溅了我一身，看着好像是我要死了似的。然后，车子停止翻滚，人们争相逃命，混乱的重力引发第二次翻滚，我从车门中抛了出去，之后就如池宁所推测的那样，暂时性失忆，爬到一条小路上，搭上一辆车子，流落在外，几度乞讨。
而不真实的情况，就如下面我所编造的，也是顺着顾小暖的想象力所构建出来的那样，我要死了，小扁用他的命和灵魂换了我，我再做下交易，重新登场的时候，变成了艾草……
生活在继续，故事也要继续讲。
现在，顾小暖的病应该是彻底好了，不会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赵阳却成了一个不能抹去的存在，活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里，也活在林雪艺的画里，活在顾小暖的文字里，也活在花圃的漫山玫瑰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