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值的一等丫鬟,每月依例有两次探亲假,如果主子仁慈,至多可以歇四天,尔容之前因管着厨房,基本很少回家,到了默笙身边,也依着以前的习惯不常回去。这次出府也是默笙授意,主要是想借机去一趟喜儿家,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事。
山羊胡同就位于镇国将军府北面,苏家几代的奴仆们都住在这条胡同里。尔容家与喜儿家相邻,因此两人的关系走的比较近。
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地位最高的,当属小姐身边的,因小姐都是家里的娇客,以后要嫁人的,男娶低女嫁高,通常陪嫁的大丫鬟也会比在娘家的一等要尊贵些,因此尔容升了一等以后,胡同里的人就对她高看一眼。
可尔容这人平日里话少,哪怕有些邻居搭话也多是点点头就走,时间长了,胡同里的人们看见尔容了也不再热络。但今日一走进胡同口,尔容就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不似往常的讨好或嫉妒,反而带着探究,尔容隐隐觉得与喜儿有些关系。脑子里面想着,人也到了喜儿家门口。明明是正午,大门却紧紧的闭着,地上还有些未干的水渍,尔容心中存疑,脚步未停,径直回了自己家。
“姑姑!”糯米团子一样的小人扎进了她的怀里。
“安姐儿。”尔容高兴的将外甥女按进怀里揉了揉。
“尔容回来啦,吃了吗?”尔容的嫂子听见声音,从厨房里走出来问。
“我吃过了回来的,这个包袱里有些我今日刚做的点心,这份是给娘和哥哥嫂嫂的,这个,是给我们安姐儿的。”尔容拿出手里一直拎着的小食盒。
安姐儿欢呼了一声,抱着自己的小盒子,欢快的跑走了。尔容冲嫂子笑了笑,去了爹娘的房里。尔容的父兄在苏府管着前院的花草,前年哥哥也升了个小小的管事,尔容的娘膝盖有些旧疾,便没再去府里当差。如今尔容也进了大小姐的院子,在整个山羊胡同,尔容家也算是过的滋润的。
“娘,这个您收好。上回那个方子吃的怎么样?”尔容将攒的荷包递给王瑞家的。
“进了小姐屋里就是不一样,这才不过一个月,怎么比之前沉这么多。”王瑞家的掂着手里的荷包,面上满是惊讶,从荷包里倒了一半出来,又将荷包递给尔容,“现在家里也不缺钱,你自己多存着点体己。”
尔容摇了摇头,将荷包塞回王瑞家的手中,道:“我自己存着呢,这是多出来的,大小姐待我们好,平日里赏赐不少。”
王瑞家的这才不再推辞,将小荷包依例收进炕上的小柜子,又仔细的上了锁。
“娘,您知道喜儿家最近有什么动静吗?”尔容压低声音问。
王瑞家的听见拉着尔容坐在炕沿儿上,道:“本也打算等你回来问问你的。喜儿在府上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尔容面色一惊,道:“没听说啊。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东头的钱家,他们家那个二小子天天的到喜儿家门口闹,骂骂咧咧的嘴里不干不净的。你也知道喜儿家就那个瘸腿的爹和那个胆小的娘两个人,遇上事儿了只敢关上门躲着。本来以为喜儿回来了,钱家能消停消停,哪知那钱家知道喜儿回来了,闹得更欢了,有时一日能来个两三回。”王瑞家的皱着眉头一脸的苦相,“之前街坊们还帮着喜儿家说说话,可你也知道那个二小子,从来不跟人讲理,拎了桶泥巴就往人身上砸,久了大家也不敢帮腔了,再者说,也不知谁有理。”
“哪个钱家?”尔容一向不怎么跟邻里往来,王瑞家的猛地一提,她实在是想不起来。
“哎呀!”王瑞家的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早跟你说了你现在在大小姐身边的,和以前不一样,这胡同里的人情往来,你得用点心,回头主子有点儿什么事儿,你都不知道跟谁打听。”说着说着就要絮叨起来,看到尔容着急的样子,忙又说:“钱家不就是喜鹊她们家嘛!”
尔容恍然大悟,喜鹊家是跟着厦大夫人进府的,跟她们几个从小玩儿大的家生子们没什么幼年交情,因此尔容对钱家没什么印象。
“您是说喜鹊的哥哥,日日去喜儿家门口闹?”尔容有些转不过来弯。
“不只是闹呢,还扔泥巴呢。听说本来想学人家扔狗屎的,二小子嫌脏才作罢。”王瑞家的叹着气说。
两人正说着,门口又闹了起来。
王瑞家的道:“看看,又来了。”
尔容丢下句“我去看看。”就匆匆出了家门。
刚一开门,一坨黑色的泥巴就溅到了尔容的绣花鞋上,尔容平日里最爱干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门外吼道:“谁这么放肆?这是做什么?!”
门外的声音静了一阵,似乎没想到还有人敢出声制止,不过待看到出来的是一个小丫头,钱二的脸上又挂满了无赖的笑:“我当是谁,尔容姑娘啊。你久未回家不知道,喜儿那个臭婊子…”
“放你娘的屁!”尔容突然的一声怒吼震得满胡同的人都一抖。大家都想不到平日里不爱说话的尔容,突然露出如此泼辣的样子。
钱二也被唬了一跳,但很快也愤怒了,扬起手中的一桶泥巴就朝尔容砸来,嘴里还不住的骂道:“她欺负我妹妹就是臭婊子!我就骂她怎么了!你帮臭婊子你也是臭婊子!”
尔容闪躲不及,身上也被砸了泥巴。气的两条好看的眉毛也竖了起来,快步跑回院子关上了门。
钱二见状更得意了,冲到尔容家门口大声笑骂:“还当是什么厉害货色,还不是被我打回去了?你要是敢出来,我就还打你,我劝你啊,好好躲在家里当个缩头乌龟,不要充什么英雄,还打算救美吗?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院门“哗”的一下从里面打开,钱二还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兜头被人泼湿了浑身,张着的嘴也没来的及合上,结结实实灌了一嘴的猪潲水。“这…”钱二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己浑身的脏污,阵阵恶臭钻进鼻中,和着口里的味道,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
尔容将手中提着的桶摔到钱二身上,掐着腰像个常胜将军,居高临下的说:“再吐不出象牙来,姑奶奶就赏你真的粪汤!滚回家吐去!别脏了我的门口!”尔容皱眉看着地上吐做一团的钱二,抬脚将他又踹了一个跟头。见他还没离开,又回屋拿了扫院子的大扫把,连着地上的脏污一并扫到钱二身上,钱二哇的一声哭了,也不敢再耽搁,泥桶也来不及拿,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尔容举着扫把在后头追着喊:“你要还敢来,我就去泼你家院子!我说到做到!”
待眼见着钱二跑回家关了门,尔容才提着扫把往回走。刚走到喜儿家门口,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伸出一只白嫩小手,将尔容一下拽了进去。
尔容进了院子,忙挣开喜儿:“快松手,我这身上脏死了。”
喜儿非但没有松手,还一把抱住了尔容,伏在她肩头痛哭出声。尔容忙拍着喜儿的背柔声安慰着,拉着喜儿进了屋。
喜儿爹拿着一杆汗烟蹲在门口,地上的黑灰攒成了小山,可见已然蹲了许久。喜儿娘坐在屋里的土炕上,额头上系着一根白布条,一双眼睛哭的红肿。
好不容易安抚住喜儿,尔容才开口问:“到底怎么了?”
喜儿只顾着摇头。
尔容有些着急:“你自小跟着大小姐,情份不同,有些事你不与我说,也该与大小姐说,你当我今日为什么回来?还不是大小姐担心你?”
“千万不能告诉大小姐。”喜儿听了嘴一扁,又要哭。
“那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尔容刻意将声音放缓,希望能让喜儿安心。
喜儿抬眼偷偷看了炕上的喜儿娘,喜儿娘道:“不过就是钱家看着喜鹊不中用了妒恨人,我们家没个能顶事的,才糟了欺负,尔容姑娘,这事可千万不要告诉大小姐,钱家是大夫人的人,喜鹊又是二小姐得力的,不能让大小姐为了我们再跟人起争执。大小姐的日子不易啊,旁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要不是我这身子实在是…我怎么忍心让小姐一个人留在那个府里…”说着又嘤嘤的哭了起来。
尔容虽然心中存疑,但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也放弃了。只嘱咐喜儿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大小姐说。
回家梳洗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回府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默笙。
默笙学了行礼后,又学了行走、用饭、用茶等礼仪,这阵子已经开始习字。比之前轻松了许多。腿上的结痂也有些地方脱落了,露出粉嫩嫩的新肉。
流芳还是每日小心的替她换着药。
“钱二是喜鹊的什么人?”默笙斜歪在榻上,尔容拿着热帕子帮默笙敷着手腕。
“是喜鹊的哥哥。”尔容答,“可奴婢觉得喜儿娘没有说真话。”
默笙抬眉:“何以见得?”
“喜鹊放出府,若定要找个什么人来宣泄,也该是找奴婢,毕竟是因为奴婢提了一等,才引发了后面的事。要说喜儿有什么错处,也就是当初跟着大家伙儿看了钱家的热闹,可大家一条胡同住着,谁又没看他家热闹呢?”尔容将心里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默笙。
默笙点点头,道:“她即不愿说,我便不问了,你这阵子常回去看看,别叫那个钱二再闹事,若有什么问题就让流云去找他哥哥,叫几个小厮去钱家教训一下。别以为喜儿家没人就可以任他们作践,喜儿没兄弟,还有我呢。”
尔容心下动容,深深的朝默笙福了福,道:“谢谢小姐。”
“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流芳看到尔容退下去了,才小心的提醒默笙。
默笙道:“规矩是死的,都要让人欺负的没活路了,还管什么规矩呢。你们四个与旁人不同,既然跟了我,我就要护住你们。以前我不愿意生事,可不代表我能眼见着我的人挨欺负,那个钱二老实了也便罢了,若还要放肆,我就将整个钱家都卖了。”
流芳看得出默笙眼中的坚定,知道大小姐说的都是真心的,一股热流涌入了眼眶,她费力的眨了眨眼,忍住了眼中的酸涩,低下头继续帮默笙揉手腕,她此刻才打心底里感激老太太将她指给大小姐,能有这样的主子,这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默笙看着尔容的头顶,思绪也飘到了过去。
喜儿娘身子不太好,许多年就得了喜儿这么一个闺女,原本默笙生母冯氏还在的时候,是仔细给喜儿娘选了人的,喜儿爹当时也是个庄子上管事的,哪知赶上一场大雨,就摔断了腿,苏家仁慈,让喜儿爹帮着马厩喂喂马,做些洒扫,这才维持了生活。直到喜儿长大到了默笙身边,这个家才渐渐有了些喘息。默笙心里也知道喜儿家的情况,平日里总是寻机就给喜儿银钱打赏,但喜儿的爹娘为人老实,因为这事尝尝愧疚的觉都睡不好,为了报答主家,默笙从小到大的中衣基本都出自喜儿娘之手,默笙也曾拒绝过,可不让喜儿娘做中衣,喜儿便不收赏钱。默笙知道喜儿一家有骨气,便也不再坚持。
默笙名义上是苏家大小姐,厦大夫人表面功夫也做的极好,其实在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使手段克扣默笙房里的用度,哪个房里只靠月例钱都是过不了日子的,厦大夫人借着默笙年纪小,又信任她,将冯氏的陪嫁也攥在了自己手里,跟陈老太太说的是帮着管着,陪嫁庄子的盈利会支给默笙,但自从厦大夫人接了陪嫁庄子,这庄子就一直在赔钱,别说进项了,若不是卖了庄子动静太大,冯氏的陪嫁庄子怕是早就没了。厦大夫人怕人说她有意克扣默笙,明面上说用自己的陪嫁庄子养着冯氏的陪嫁庄子,也就没什么富裕钱给两个女儿贴补,只能在那些布匹啊首饰上多多补给一些。
给墨莲的,自然都是好的。可给默笙的,布匹贵重,颜色却过于艳丽,根本无法上身,或者布料名贵,刺绣却过于复杂,摸着就扎人,十分不舒服。至于首饰虽然看着分量大,总是用不了几日就这里坏了,那里珠子掉了,拿出去修,又是一笔钱,拿出去变卖又怕伤了厦大夫人的心,久而久之,默笙也索性将它们锁进库房看都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