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超前小学是在红光小学读的,位于桃木乡的江边上——现在已经被拆并进城西小学了。
那个时候的乡下小学是没有学生食堂的,学生们中午都是回家吃饭,吃过午饭再返校。
但是校内教师们来自清江各个乡镇,交通不便,所以学校里是有教工食堂和宿舍的,二十来个教师、以及七八个教师子女的一日三餐都是要有人做的。
方超前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这六年时间里,学校里做饭的人就是何二奶奶,一个住在学校附近的农民。
她那时的年龄大约五十多,因为老公叫何二,所有人都叫她何二奶奶。
何二奶奶烧的菜未必多好吃,但是勤劳、爽快、热心,大家都很喜爱她,特别是那七八个职工子女。
九十年代的乡村条件比较艰苦,何二奶奶经常从家里带一些煨好的芋头、红薯过来,分给几个孩子吃,
但有时候何二奶奶还会带一些长江小杂鱼干过来,这时候她就没有那么大方了,不会每个孩子都有份,她总是偷偷地分给方超前一大半,其余的再分给另外两三个孩子。
这种小杂鱼是在渔船上就清洗干净了,用粗盐抹了,然后太阳下面暴晒几日,不用再烧煮,直接下口吃,非常鲜香。
上课的时候,方超前喜欢把这些小鱼干放在课桌下面,用一根缝衣针做的鱼钩,从桌子缝隙中间慢慢往上钩……
众多孩子里,方超前最得何二奶奶的疼爱,像疼自己孙子一样疼他。
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超前将来肯定有出息,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方超前也总是对何二奶奶说:“二奶奶,以后我赚钱了肯定孝敬您!”
何二奶奶每次听了这话都开心得不得了,一把方超前搂在怀里惯。
方超前上初中后,几乎很快忘记了何二奶奶这样一个人,他们之间的祖孙感情和很多人人生中的大部分感情一样,一离就散。
其他孩子陆续走进了何二奶奶的生活圈子里,也许依旧有那么一两个孩子博得她的疼爱,她也许早已忘了方老师的聪明乖巧的儿子。
方超前也逐渐长大,生活条件的改善让他逐渐忘却红薯干和杂鱼干的味道,新朋友和远大的志向催着他向前看、往前走。
再次得到何二奶奶的消息,方超前已经在清州中学上高二了,红光小学拆迁,方鲁信特意打电话到桃木乡,打听何二奶奶的去向。
得到的消息是何二奶奶患了晚期食道癌,刚刚做完手术,正在家里恢复。
方鲁信把这个事和方超前说了一下,方超前的反应有些迟钝,他想要表达一些悲伤的情绪,但是表现出来的却是木然。
方鲁信请了半天假,去看望了一次何二奶奶,她的术后恢复很不好,营养跟不上,每天还要做一些家务活,人瘦得跟芦苇似的。一次手术直接让她那个家倾家荡产,家里穷得连一张整票子都拿不出来了。
方鲁信留下了两千块钱,并且发动当年红光小学的教职工捐款,最终筹到了两万一千块钱,暂时缓解了何二奶奶的困境。
何二奶奶向方鲁信问起方超前的情况,方鲁信说还好。
和二奶奶一瞬间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的爽朗,大笑着说:“我就说,超前将来肯定有出息,做大官,不过我是肯定看不到了……”
在方超前高考前夕,何二奶奶离世。
高考前方鲁信没有告知儿子这件事,高考后方超前立刻骑行北京去了,也没有机会得知此事。
自此,何二奶奶再也没有在他的意识里出现过。
……
很简单的一个梦,简单到只有一个影像和一句话。
何二奶奶问:“超前,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方超前蓦然惊醒,一瞬间有些不记得自己是谁,是在什么地方,恍惚了一下,意识才回到脑海里。
自己是方超前,一个在卖卫浴的、三十多岁一无所有的离婚男人。
就是这个时候,少年时的种种一齐涌入脑子里,哪怕早已淡漠的小事都一一浮现出来,历历在目。
那个灵气十足、目标远大的少年,父母的骄傲、姐姐的乖宝,爱笑敢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任谁都觉得将来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但是后来……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那个早已忘却的、对他怀有最单纯美好愿望的人,突如其来地梦里问候,一下子击穿了他曾经无比坚固的心灵。
方超前忽然觉得头晕目眩,腹内翻江倒海,他一转身,“哇”的一声吐在了地板上,污物来不及从喉咙里涌出来,竟从鼻孔里喷溅出来。强烈的呕吐把他的眼泪都挣出来了。
肚子里掏干净了,他又干呕了一会儿,然后昏沉沉地趴在沙发上,无声地哭泣起来。
……
第二天一早,他被电话铃吵醒了。
“超前!我坐公交到了城东花园车站了,你来接我呀!”
方超前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得滴溜溜圆。
“姨妈!”
姨妈笑呵呵地说:“说好的嘛,今天带你去小瞎子那里算命。你还没起来吧?快点起来,吃了就来。我就在站台上等你啊!”
方超前又惊又急,手一滑,手机掉在了地板上昨晚自己的呕吐物上……
……
小瞎子的住处是在城东近郊,面临龙游河,背靠清江唯一的一座山小江山,风水极好。
他家没有盖楼,而是一个七间三进的大院,非常巴适,这是过去大地主家的做派。
一大早,院子外面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各地牌照的汽车,院子里面更是站满了人,手里都拿着一张打印纸,上面有着预约的号码。
“我们是四十三号,还早。找个地方先坐吧!我带了马扎。这里的凳子都是出租的,一小时二十块钱,都是赚这些外地人的钱,赚不到我的。”
姨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络得很。她给她女儿、给她自己都算过命,她女儿的命是“天高任鸟飞”,结果飞到了挪威,嫁给了当地一个渔民,她自己的命是“桑榆好晚景”,晚年生活不错。
方超前拿出了最好的脾气,以合作不暴力的方式配合姨妈的一切指挥,只求赶紧算完命回去收拾屋子。
方超前坐在靠院墙的阴凉地方,姨妈从包里拿出一瓶红牛递过来。
“我晓得你们年轻人喜欢喝这个,特地买的。”她准备得可真周到。
旁边齐刷刷一排塑料凳,大约二三十个,已经坐满了人。舍得不远千里、花好几百块钱来算命的人,不会在乎再多花几十块钱让屁股享受一下。
一小时进账就是四五百块钱,什么是暴利,这才是暴利!眼镜算个屁!移动算个屁!
姨妈坐了一会儿,起身对方超前说:“超前,我去趟卫生间,有点远。这里的卫生间收费的,我不上,你看好马扎,不要乱跑。”
方超前乖宝宝一样手扶着双膝。“好的。”
这两个小马扎羡慕死了那些干杵着的外地人。什么是香?这就是!
蒋毅发微信过来,问他在干嘛,方超前直接打开视频,录像给他看。
“说了你不信,我在城东小瞎子这里,等着算命呢!”
“我次傲!你怎么可能信那玩意儿!那可是我这种低层次的人才信的——说实话,我也花了四百块钱算过一次,小瞎子说,一个亿……”
方超前冷笑一声,不以为奇。蒋毅是标准的信鬼信佛信耶稣,只要能帮他赚钱,土地庙他都磕头。
“你也别难为情,瞧瞧,全国各地和你一样的傻逼还是很多的,你不孤独。”方超前拿手机扫描着身前摩肩接踵的人群。
这时,他面前一个穿着黑色立领的彪形大汉指着他大喝一声:“不许拍照!删了!”
方超前抬头看了一眼。“我也没拍照啊。”
然后他跟蒋毅说:“看见没?还遇到大人物了。有些人在澡堂子里面都有官威。”
“让你别拍你没听见吗?!”
那个大汉一步跨了过来,伸手就要夺方超前的手机。
方超前手一缩,跟视频里的蒋毅说:“先不说了,挂了!”
他将手机放在兜里,跟眼前这位好汉说:“我真没拍照,跟朋友视频呢!”
彪形大汉还有两个跟他同样装束发型的同伴,三个人中间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戴着草帽口罩墨镜的女子——大概是女子。这样的阵仗,说不定是个网红明星什么的。
好汉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态,把手一伸。“手机拿出来,我查一查。”
方超前嘿的一笑,说道:“我只说这最后一遍。第一,我没有拍照,第二,我没义务、你更没有权利查我的手机。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要是惹了我,我让你们每人脱一层皮!”
那个好汉不信邪,更不信南方人有种,准备用强,这时那个女子开口了。
“哎——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