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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官客店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窗临街面,面对着宽敞的大院,大院北边土墙下停着几辆马车,西边的棚子下是拴骡马放草料的地方。谷木林住在二楼北边尽头的一间屋子里。

为了不引人注意,下了马车后谷木林执意不让许子凌和高二贵送他进客店。现在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后,推开了临街的窗子。

谷木林是安徽淮南人,第一次到黄土高原上来,对黄土高原上这座古老的县城充满了好奇。这座县城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所在的那支部队里就有北方的将士。在他的印象里,这座县城的特色,就是北方将士跟他说的陕西“八大怪”的顺口溜:家家房子半边盖,油泼辣子一道菜,板凳不坐蹲起来,面条宽得像裤带,锅盔大得赛锅盖,姑娘一般不对外,老婆帕帕头上戴,秦腔大戏吼起来。

他站在窗前观望着外面的景致,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笑了,陕西“八大怪”中所描述的地域特征和人文气息在这座县城里都得到了印证: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房脊高高隆起,屋檐低低下垂,一溜溜青灰色的瓦片像鱼鳞一样排列有致,错落有形,形成独具匠心的陡斜屋面。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红艳似火,给朴实简洁的庭院平添几分喜庆火热的气氛,表明这里的人是多么的爱吃辣子,可见“油泼辣子一道菜”也是名副其实。

谷木林把视线移到街道上。街对面店铺前的青石台阶上蹲着两个老汉,每人手里端着一根长烟袋。一个面孔清癯,下巴颏上一缕花白胡须,一使劲吸烟胡须就不停地抖动起来;另一个脸型微胖,像是刚剃过头,头皮亮得泛出青光,吸着烟还不时地用巴掌摩挲几下光光的头皮,仿佛可以从中体会到什么不一般的享受。他们的蹲相很特别,两腿并拢,蜷缩着的身子微微前倾,左手端着烟袋,右手撑扶着左胳膊肘子,嘬着嘴吧嗒吧嗒吸着烟,吸完一锅就在身边的青石上磕去烟锅里的烟灰,然后再把烟锅插进烟包拧上一锅烟继续吸。

街面上走过上些年纪的女人,头上各顶着一块颜色不同的方布帕帕,前两角抿于耳郭后,后两角随风飘动悠然起舞,形成一道别具一格的民俗风景线。

就在谷木林很有兴趣地看着这些景致的时候,许子凌和高二贵进来了。一路上由于赵老憨在,他们没有做过多的交谈。现在都是自己人了,说起话来也就方便了许多。

谷木林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握住许子凌,一只手握住高二贵,诚恳地说:“子凌同志,二贵同志,辛苦你们了。”

许子凌忙说:“辛苦的是首长,我们这是应该做的。”

谷木林感叹道:“这一路上麻烦了不少同志,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会记在心里的。”他又说:“我现在的身份是做生意的商人,是到北边做棉花生意。从现在起你们就叫我谷老板,我有完整的证件。”

他们坐下之后,谷木林燃起一支烟抽了一口,说:“介绍一下情况吧,后面怎样安排?”

许子凌说:“后面的安排是这样的,后天鸿瑞饭店金老板要进山里收山货,这个人我很熟,他是个热心人,经常在这山里进进出出,和金锁关卡子上的守军也很熟。咱们到时候就随他的车一块儿过金锁关。”

谷木林沉思着问:“他是我们的人吗?”

许子凌说:“不是。这个人和我有交往,他儿子原来是我的学生,是个实在人,祖辈都在咱同官县,知根知底,靠得住。”

谷木林又问:“从别的地方能绕过金锁关吗?”

许子凌说:“不可以。一来山高沟深不好走。二来那些官兵经常在周边的山上打猎,碰上生人他们就会盘查。三来山上还有巡逻哨和铁夹子。”

“你们平时怎样过金锁关?”

许子凌说:“我们有通关证,平时做个登记就行了。没有通关证就必须有人担保。对有外地口音的人、学生模样的人尤其盘查得严。对做生意的人也盘查得很严,只要有疑点,就会被扣下。”

谷木林笑了笑说:“我这一去不回来了怎么办?对你们会有影响吗?”

许子凌说:“这事就交给金老板去办,他有办法。”

谷木林觉得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说道:“好吧,你们来安排,我就不说什么了,入乡随俗嘛。你们怎样安排我照办就是了。”

许子凌站起身说:“那咱们就去吃饭吧。谷老板想吃点什么?”

谷木林说:“吃饭的事情你们就不要管了,你们突然和我这个外乡人坐在一起,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自己解决好啦。”

许子凌说:“这不行,您一个人出去我们不放心。这样吧,由二贵陪着您,他在这里人熟地熟,能方便许多。我再到金老板那里去看一下情况,明天我来见您,事成的把握就会更大一些。”他对高二贵嘱咐说:“一定要注意安全,说话时要注意。”

许子凌先走了。高二贵问谷木林:“您刚才在窗前看啥呢?”

谷木林笑了笑说:“我呀,我在看你们陕西的‘八大怪’。”

“陕西的‘八大怪’?”高二贵惊奇地问,“您怎么知道我们陕西的‘八大怪’?”

谷木林说:“我们部队里也有你们陕西人,扯闲天的时候他们跟我讲了许多家乡的民俗风情,说得多了,就记住了。”他感慨道:“中国从南疆到北国,地域广袤,民俗差异确实很大,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不同的民俗风情,很有意思的。”他抿起嘴顿了一下,又说:“我们部队有个连长就是你们同官县人,和我是好朋友,我出发之前专门和他聊了聊你们同官县的情况。他告诉我,你们同官县是一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有好多好看的景致,像金锁关、香山寺,还有唐朝皇帝避暑的山庄,叫……”

高二贵说:“玉华宫,对吧?”

“对,玉华宫。我就想啊,这个连皇帝都能跑去避暑消夏的地方,景致一定不错。你看,”谷木林用眼神往外一指,“那半山的塔,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背面又有黄土高坡的衬托,显得古朴、肃穆、灵秀、神秘,真是别有一番韵致啊!说真的,在我们淮南水乡是难得看到的。”

高二贵搓着手感叹地说:“经您这么一说,我们这里还是这么好的地方。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看惯了,确实没有觉得有什么可爱的。”

谷木林看着高二贵说:“这就不对了,家乡永远是美好的。我们部队的那个连长,他离开家乡已经五六年了。他跟我说过,他经常做梦都梦到家乡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梦到那一望无际起伏跌宕的黄土高坡,梦到长流不息碧水荡漾的清水河,梦到他的妈妈在村头大槐树下等他放羊回家的情景。他跟我说,他有时候思念家乡思念得很苦很苦,要是有一天回到家乡,他要吃上一口黄土地上的黄土,喝上一口清水河的河水,他说那样他一定会感到心里很甜很甜的。你说,家乡不好他心里会这样深刻地思念吗?”

谷木林的这番话触动了高二贵的心绪。看着窗外夕阳斜照下安详耸立的青塔、茂草覆盖的土坡、野风吹动的老树都是那样的舒心、亲切。他问道:“您说的那个连长是我们同官县人,他家住在哪儿?叫什么名字?”

谷木林说:“他叫瞿万财,家住在你们同官县的瞿家寨。瞿万财同志在我出发的半个月前,和我一起带领十五个战士插入敌后袭击了鬼子的一个弹药库。那次袭击非常成功。没想到的是,在撤退的途中走到一个山沟里意外和一队鬼子碰上了。我们人少,鬼子人多,瞿万财为了掩护我和同志们不幸牺牲了……”

谷木林望着窗外的山坡,心绪泛起微澜,那次战斗的场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和遇到的鬼子打了一阵子后,谷木林很快就发现这队鬼子无论在人数上还是武器装备上都远远强于他们,他决定尽快撤离,然而鬼子却死死地咬住他们不放。瞿万财端着一挺机枪殿后,边打边撤。突然,紧跟在谷木林身后的瞿万财像被一股力量在背后猛推了一把,跌撞着往前跑了两步就扑在他的身上。一颗子弹从后背射入从前胸钻出,温热的散发着腥味的鲜血从伤口泉涌似的向外冒。急救药棉已经止不住血了,按上一块很快就被涌出的血浸透。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嘴角也淌出血来,每咳一下都会导致伤口涌出更多的血。

谷木林把瞿万财托在怀里。瞿万财有气无力地说:“这样能好一些,不过……我恐怕不行啦……你们赶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不能停留。”接着,他咧嘴笑了笑,喘息着说:“谷旅长,你这次去延安一定会路过我的家乡同官县,我的家乡是西安到延安的必经之路。我们那个县城的羊肉泡馍确实很好吃……确实很好吃,我真想它呀!你到了同官县替我吃一碗羊肉泡馍吧。”

谷木林极度痛苦地看着瞿万财躺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大别山的深夜凉风袭人,他握着瞿万财的手,感到他的身体由温热渐渐变凉……这位战友就长眠在大别山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

痛苦的回忆使谷木林眼泛泪花,他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声音哽咽地说:“瞿万财同志紧跟在我的身后,就是为了掩护我,要不,那颗子弹就会打在我的身上。是他救了我的命。”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瞿家寨在什么地方?”

高二贵说:“瞿家寨就在这座山的背后。”

“去一趟需要多长时间?”

“个把钟头就到了。”

谷木林说:“现在天还早,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到瞿万财家里看一看,也尽一尽我的心意。据他说,家里还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妹妹。”

“这……”

“有困难吗?”

高二贵担心地说:“这里的驻军和保安队对外来人盘查得很严。这瞿家寨是个小寨子,寨小人稀,生人一进去,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危险太大。我要为您的安全负责。”

谷木林想了一下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应当接受地方护送同志的安排。”他沉吟着:“只是一想到瞿万财同志已经牺牲了,他再也不能回来在生他养他的父母双亲面前尽孝了,我走到他家门口,不去看看,这感情上实在觉得难以忍受……”

高二贵感到十分为难,一方面是要确保谷木林的安全,另一方面又为谷木林对牺牲战友的至诚情感所打动,最后说:“好吧,咱们去一趟吧。”

他们出了客店,顺着崎岖的山路上到山顶向下俯瞰就可以看到瞿家寨的全貌。这是一座历史无从考证的坐落在半山坳的寨子,能表明其为寨子的依据是寨子四周仍然残留着已经坍塌的寨墙。墙垣里房前屋后的树木郁郁葱葱,屋顶烟囱上冒着袅袅炊烟,显示着寨子的生机。寨墙的残垣断壁下有几只羊和一头牛悠闲自在地啃着草,放牧的老头坐在坍塌的墙垣上垂头打着瞌睡,涎水顺着嘴角吊起一条细长而透亮的水线,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发着鼾声。

“大伯,大伯……”高二贵唤醒了他,想问一下去瞿万财家的路。

老头从酣睡中猛然惊醒,他用困顿迷惑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两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陌生人。

“大伯,打扰一下,我们是问路的。”高二贵尽量把话说得温和一些。

老头明白了两个陌生人的来意,他张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用粗糙的手抹去嘴角的涎水又揉搓着花发凌乱的头,眯缝着眼漫不经心地问:“问啥路?”

“打听个人。”

“谁?”

“瞿万财。”

“瞿万财?”老头那眯缝着的眼睛猛然张得大大的,看着高二贵的脸,“你咋认识他的?他几年都不在家啦。”

“我们很早认识的,想到他家里看看。他家住在哪儿?”高二贵有些焦急,他很不愿意在这里多耽搁时间。

老头从身边抓起吆牛的干柴棒,转身朝寨子里指着:“顺着这条路向前走,前面有个涝池,绕过涝池,有一棵槐树,直对的门户就是他家。”

高二贵和谷木林跨过坍塌的墙垣,顺着老头指点的路朝前走。谷木林小声对高二贵说:“我看这个老头可能就是瞿万财的父亲。”

高二贵说:“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他父亲。”

谷木林说:“瞿万财告诉过我,他父亲左耳边有个‘拴马桩’。这老头左耳边就有个‘拴马桩’。不会是巧合吧。”话音没落,老头就在后面唤他们回来。

“你们去也是白去,他们家里没人。”他说。

高二贵问:“他们家里的人去哪儿了?”

老头没有直接回答高二贵的问话,指着谷木林问:“这人是谁?”。

高二贵随口说:“哦,这是我的伙计。”

“你的伙计?他是干啥的?”

“是个教书先生。”

“他不是教书先生。”老头盯着谷木林审视了一番,肯定地对着高二贵说,“看你的相貌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当地人,而这个人一看就不是陕西地界上的人,也不是什么教书先生。”

高二贵和谷木林在土台上坐下来。高二贵问:“老伯,你咋看他不是教书先生?”

老头捋了一下散乱的花白胡须,说:“这人呀都各有特点。你说他是个教书先生,穿衣打扮却像个生意人,我老汉断定他既不是教书先生也不是生意人,应该是个……军人。”

高二贵说:“嗬,老人家会看相,说说看。”

老头分析说:“生意人脸上总是一团和气,见人笑脸相迎,笑里取财,圆滑世故;教书先生书卷气十足,刚毅不足,优柔有余。你这个伙计……眉宇间凝着一股英气,他应该是个行伍之人。这一阵子就你一个人说话,他连一声都没有吭,我就断定他一定是从外地来的。我跟你们明说吧,我就是瞿万财他爸,叫瞿忠衡,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找我儿子干啥?”

谷木林一看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了,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了,于是说:“老人家,您真是好眼力。我是和瞿万财一个部队上的,这次到北边去路过同官县,受万财的托付,特地来看望您老人家。”

瞿忠衡高兴地说:“看看看,我老汉的眼不拙吧。万财他在哪儿?啥时候回来?他离家已经五年零八个月了,只寄回来过两封信。”他又改口说:“应该说是三封信吧。那年暑假从学校回来,在家里只住了十天。第十天的中午来了三个他的同学,四个人在我们家嘀咕了半天,下午他就和人家一起走了。回到西安的学校里寄回来了一封信,说是不上学了,参军打日本鬼子去了。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回来。大前年捎回来的信上说他在安徽的大别山。他现在咋样?”

谷木林说:“万财……他很好。”他赶紧转移话题说:“万财不是还有母亲和一个妹妹吗?她们都不在家?”

瞿忠衡说:“他母亲年初过世了,妹子出嫁了。”他又高兴地说:“大早上一开门,喜鹊就在我家对面的老槐树上喳喳地叫。常言说得好,喜鹊喳喳叫,必有贵客到。偏晌,我就把牛和羊赶到这儿,喜鹊又在这棵老槐树上喳喳叫。我想会有啥贵客呀,是不是我女儿女婿要回来?可他们都是家里的常客了,平时回来也没有喜鹊喳喳叫。没想到是你二位。走,回家去。”

高二贵说:“老伯,我们就不到家里去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瞿忠衡坚持道:“走到家门口了,说啥也得吃顿饭喝口水吧。这样让你们走,万财知道了会埋怨我的,我自己也过意不去的。走!”

谷木林说:“老人家,实在抱歉,我们确实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今天就不打搅了。见到您老人家我就很高兴了。我回去就可以对万财说:我见到你父亲了,你父亲身体很健康,养的有牛、有羊……”

瞿忠衡点点头:“就这样说,就这样说。他妈过世的事先不要跟他说,免得他伤心。你跟他说家里一切都很好,不要让他惦记。万财有媳妇了吗?”谷木林说:“没有。”他遗憾地说:“我想着就没有。这孩子啥都好,就是见了女娃娃就害羞。他离开家那年,我和他妈就给他张罗着娶媳妇,村头老王家的三女子可愿意啦,就是他不愿意。看看,这五六年过去了还没媳妇。人家老王家三女子的孩子都会放羊啦。这可是他妈的一块心病呀,临死前还放心不下。你给他捎话,仗一打完就快回来。我在去见他妈之前一定要看着他把媳妇娶回家。”

谷木林感到对眼前这位善良的老人说的话已经无言以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五个银圆放在瞿忠衡粗糙的手掌里,说:“老伯,这是万财省下的五个银圆,托我给您老人家带来。他说他在那里很好,不让您老人家惦记。”他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说着安慰的话,脸上的笑容也是强装出来的。战友已经牺牲了,他还要在他的亲人面前报平安,谷木林感到有一种负疚感。

瞿忠衡推辞着说:“不用,不用,我在家里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去。你到北边去,路上用得着,你带上用吧。”

谷木林说:“老伯,这不是我的钱,这是您儿子孝敬您的,您一定要拿上,要不我回去没法给万财交代。您拿上,万财还托付我一件事。”

瞿忠衡这才接过银圆:“好好,我拿上。还有啥事?”

谷木林扶着瞿忠衡在土坎上坐下。瞿忠衡一坐下,谷木林跪在他脚下磕了三个头,惊得瞿忠衡慌不迭地扶起谷木林:“哎哎,使不得,可使不得。”

谷木林说:“老伯,这是万财托我给您老人家磕的头,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身体……”他的嗓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瞿忠衡抹着眼泪说:“好好,去年这个时候他来信说他当上连长了,儿子有出息了,我和他妈很高兴。我猜你的官一定比他大,你多管教他。万财性格犟,那年说走就走了……他今年二十四,是本命年,你回去跟他说让他系根红裤带,保平安。一定记住!”

谷木林说:“老人家放心,我一定记住。”

谷木林和高二贵挥手告辞了。瞿忠衡望着他们走向山顶越来越小的身影,心境一下子好了起来。他这些天一直被一个不祥的梦折磨得心绪不宁,情绪沮丧。

半个多月前一个雨天的夜里,他躺在炕上真切地看到儿子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身上的军衣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滴,水滴是黑色的,沉重地落在脚下,打出一个个小小的水窝,溅起一簇簇细碎的水花。水花是晶莹透亮的,像水银粒。儿子的脚下像踩着一团雾气,轻飘飘地来到他的炕前跪了下来,左边的胸脯上有一个黑色的窟窿,向外流着黏稠的黑血。他面色苍白凄怆地说道:“爸,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不能孝敬您老人家了。”他跪下磕了三个头,沉闷的咚咚声震得房梁上的灰絮一串一串向下落,而后起身飘忽着消失在黑黢黢的门外。

瞿忠衡从噩梦中惊醒,渗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回忆着梦里的情景,是那样历历在目。房屋中空旷、冷寂、漆黑。他在黑暗中颤颤巍巍地摸索出枕边的火柴点起油灯,惊愕地看到炕下有一团湿漉漉的水迹,潮湿的空气中飘浮着刺鼻的灰絮气息。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子打开房门,遥望夜空,夜空里天地混沌一团,锅底一样漆黑。山风呼啸盘旋,发出凄厉怪异的啸叫,雨淅淅沥沥不断线地下着,屋檐的落水滴答有声。从那天起,这个噩梦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折磨得他坐卧不宁、心烦意乱、神思恍惚、苦不堪言。他确信儿子已经死了,是在打仗时死的。今天,这两个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使他惊喜万分,儿子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他长出了一口气,嘟囔着:“这个狗日的梦,可把老子害苦咧。”

谷木林和高二贵上到了山梁上,回头望,看到瞿忠衡站在高一点的墙垣上佝偻着腰向他们招手。

高二贵不解地问:“瞿万财牺牲的消息,怎么不告诉他父亲?”

谷木林沉着脸说:“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这次的任务,组织上会通过一定的方式告诉他的。咱们赶紧走吧,我还要完成瞿万财同志交给我的吃羊肉泡的任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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