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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轻纺城第二中学,高三一班丢羊的事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也给了班主任郝万英和全班同学一个很大的压力,特别是劳动委员李世安。校长胡磊对这件事很生气,每天少了好几瓶羊奶,他的四个儿子营养就成了问题。他在总务处召开了个小型会议,郝万英老师也参加了。胡校长说:“我们开展勤工俭学,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劳动意识,同时也锻炼学生的做事能力。比如高三一班养羊,如何放好羊、喂好羊、管好羊,在班主任的指导下,劳动委员就要组织安排全班同学分组轮流放羊,包括打扫羊圈卫生。”胡校长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又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用陕北口音的普通话继续讲:“郝万英,你们班那个劳动委员叫什么?”郝老师回答:“他,他叫李世安。”胡校长说:“我看,这个李世安没有尽到责任,薛宝生说在校外点过羊数,赶羊进圈锁了门,李世安为什么不亲自去点点数呢?”班主任郝老师本来想为自己班的学生辩解,说李世安有病。可谁都知道,胡校长讲话时不容人辩解,这是军人作风,他的话就是命令。郝老师只好把话咽了回去,继续听胡校长讲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搞勤工俭学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劳动习惯和各种素质吗?郝万英,你接受了带领学生养羊的任务,也就是接受了命令,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羊是学校的财产,丢了要赔偿。对你们班那个李世安要给予记大过处分,并张榜公布,还要进入他的学生档案。”郝万英听完胡校长的这一席话,心绪不宁。他觉得对学生的处分严重了,但是他又不能反驳。他一着急说话就更结巴:“胡,胡,胡校长,能,能不能给学生的……”不等郝老师说完,胡校长就开口了:“你是想说,能不能给学生的处分轻一些,是吧?”郝老师点点头。胡校长说:“给李世安的处分并不重。你知道这只奶羊现在价值是多少吗?”总务处处长尹明智回答:“这只羊日产八斤奶,目前市面上的价值是三百多元。”郝老师说:“那几乎是我半年的工资。”胡校长说:“你以为呢,就这你还嫌给学生的处分重。我建议你组织你们全班同学寒假去工厂劳动,既让学生得到劳动锻炼,又可以用所得的报酬买一只奶羊,赔偿学校,一举两得。”郝万英心里很矛盾,他觉得校长对学生丢羊事件的处理有些偏差。学生来学校是以读书学习为主的,不是养羊工人,他们勤工俭学也是无偿劳动。可是他又不敢反驳,怕校长一生气也给他一个处分。郝万英是外县农村家庭出身,他寒窗十五载苦读,好不容易跳出农门,从师专毕业分配到轻纺城第二中学,才工作了三年。如果惹恼了校长,把他赶回农村中学怎么办?那么,还能有谁为学生主持公道?郝万英只向校长提出一个请求:“胡校长,能不能把学校的处理决定留到放寒假时宣布?即将过元旦,元旦过后,学生面临着期末复习考试和文理科分班。”胡校长同意了他的请求。

周五清晨,乌云密布,寒风凛冽。自入冬以来,黄鹂鸣开始走读,每天早晨5点半就起床。洗漱完毕,妈妈把简单的早点也做好了,一个玉米面馒头和蒸熟的红薯,再喝一杯开水。她穿上妈妈做的蓝色棉外套、黑棉裤和黑条绒棉鞋,就出门了。

从黄庄村走出,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她赶紧把围在脖颈上的粉色方巾解下,包住头和耳朵,戴好小姑姑送给她的一双绿毛线手套。黄鹂鸣正要向北拐弯,遇到从红星水泥厂家属院走出来的赵国栋同学。他一米七五的个子,方脸,眼睛不算大,戴着一副近视镜,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小酒窝。他今天戴着一顶咖啡色的针织线帽子,把脸和耳朵都能护住,穿着蓝色棉外套、蓝色裤子和军用棉鞋,戴一双黑皮手套。他遇见从黄庄村走过来的女同学,打了个招呼:“黄鹂鸣,你今天可穿得够暖和的。”“你都成北极熊了,还说我。”赵国栋问:“班长,你元旦要表演的节目准备得怎么样?”黄鹂鸣说:“还可以吧!你和贾思远在一起排练的那个小品挺不错的,贾思远扮演的匪帮还演得蛮像的。昨天在音乐教室选节目,我看了。咱们班今年选上了五个节目,是出节目最多的一个班。”“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在学校庆祝元旦,也说明你这个班长有组织能力。”“你别讽刺我啦!当了个班长,学习成绩都退步了,已经让物理老师批评了一顿。”“就一次没考好,问题不大,下次再好好考呗!”

黄鹂鸣觉得脸上冰凉,去掉手套,伸出手,感到有雨点滴到手上。她说:“我们走快些吧,下雨了!”赵国栋仰脸接雨滴,他说:“好像是小粒雪,和雨滴的感觉不一样,雨滴没这么冰凉,这会儿密集了。”冬天的早晨,6点多钟了天还不很亮,又是乌云压顶,只有在路灯光照射的空中,才能看出来下的是小雪粒。走到学校门口时,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让人特别高兴,下得越大越好,可以净化空气,润泽大地。

赵国栋跺了跺脚上的雪,推开教室门进去了。黄鹂鸣抖了抖从头上解下来的头巾,也随后走进教室。教室里六只日光灯的光很亮,早就坐在教室里的住校生还不知道外面下雪了。黄鹂鸣的同桌丁雅媛开玩笑说:“你和赵国栋最近总是出双入对。”黄鹂鸣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快起来,让我先进去,别再说不着边的话。我和你才每天出双入对呢。”丁雅媛说:“那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正因为我们心里坦荡荡,才大大方方边走边聊天,才一起进教室。如果像你想的那样,反而躲闪。一起走,还怕别人说闲话呢。”丁雅媛服了,她说:“你大班长说得有些道理,本人明白了。”

下午,雪花满天飞舞,课外活动无法进行,没有节目的同学站在窗外走廊上赏雪。花园里,冬青树的绿叶全变白了,几棵小桃树的树枝变成毛茸茸的白条。那棵孕育着无数朵花蕾的蜡梅树显得格外精神,雪落在枝干上,依然那样挺拔,那样刚直不阿,它让人们透过这皑皑白雪,有了对五彩缤纷的春天的期盼。教室里,同学们在准备元旦演出的节目,热火朝天。

星期六早晨,地上的积雪有五厘米厚。鹅毛般的雪片很稠密,西北风吹过,大雪好像仙女飞舞着白色的衣裙,舒展着广袖,以优美的身姿飘飘洒洒降落到银色的地毯上。早操时间,陈渊博到总务处借来几把锨,同学们拿着笤帚、簸箕,冒着大雪在清洁区铲雪、扫雪、堆雪人、打雪仗,大家都很兴奋。向来很沉稳,特别是在女同学面前表现腼腆的贾思远也显现出男孩子的顽皮,拿雪球专砸和他同宿舍的男同学。他们在一起经常开玩笑。突然间,他把雪球扔到并没留意到他的黄鹂鸣身上。当她回过神,寻找袭击来自何人时,贾思远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弯下腰在捏雪球。但是黄鹂鸣已经感觉到雪球是他扔的,于是也把手中的雪球向他投去。狡猾的他躲闪开了,笑得诡秘而得意。陈渊博用墨汁把两颗小圆石头涂黑,做成雪人的两只眼睛,用红纸刻画出嘴唇,在雪人头上戴了个红塑料盆当帽子。

下午,在班主任郝老师的带领下,全班同学跟着全校同学出发,到区大礼堂观看“迎接1963年元旦会演”。全校一千多名学生,让大礼堂座无虚席。杨腊梅拿着节目册,和全班五十二名同学坐在大礼堂偏后的几排。第五个节目就是魏永安要说的快板《学习雷锋好榜样》。杨腊梅对坐在她前边一排的魏永安说:“初中这个藏族舞蹈完了就该你准备上台了,你可别紧张啊!”魏永安向后转了一下,他只要张开嘴说话,给人的感觉总是在笑。他的肤色偏白,因为要演出,今天着装很整齐,在平时穿的黑棉衣上套了一身黑蓝色的学生服,显得很精神。他说:“那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时,主持节目的同学站在麦克风跟前,用富有音乐感的普通话说:“现在由初二一班同学给大家表演藏族舞蹈,请欣赏。下一个节目,快板《学习雷锋好榜样》,请高三一班同学准备。”杨腊梅用手轻轻推了一下魏永安:“你心理素质好,不紧张,一定会演得很成功,去吧!”“谢谢你的鼓励。”他的快板引起同学们阵阵掌声。殷如男同学独唱的《茉莉花》是第八个节目,她站在舞台上是那么坦然自如,嘴角两边露出两个酒窝,感觉总在微笑。她很会唱歌,气发丹田,声音悦耳动听,给人美的享受。她仍然穿着平时穿的那身衣服,蓝底白花的上衣,灰色裤子,自己做的黑棉鞋。健康的肤色,齐耳的短发,显出她的端庄秀美。

幕布又一次拉开了,从节目册子上看,第十三个节目即将开始,是独幕话剧《一位化学教师的神奇表演》,道具是黑板上贴着的一大张白纸,由高三一班的黄鹂鸣表演。她今天的打扮比较靓丽,浅蓝色翻领上衣,里面是红色绒衣,腿上穿着黑裤子。她上台前把蓝棉外套脱下来放在座位上,那白皙的圆脸上有一双单眼皮的眼睛,目光锐利,齐耳短发,让人觉得她充满青春的活力。她手中拿着喷雾器,给同学们讲述要做的表演:“请大家看好,我拿的喷雾器的透明容器里盛的是无色液体,请前排座位上的同学到舞台上来检查。”一位初一年级的高个子男同学走上台来,接过麦克风,指着黄鹂鸣拿着的喷雾器大声向台下同学说:“没问题,的确是无色的液体。”“谢谢这位同学的参与!”黄鹂鸣又用教杆指着面向观众的黑板上的白纸,说:“大家看清楚了,这张纸上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把喷雾器里无色的液体喷到这张白纸上,请同学们仔细观看结果。”黄鹂鸣把喷雾器里的无色液体快速喷到那张白纸上,转过身面向台下的观众,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特别是前台低年级的同学们都喊起来了:“啊!庆祝元旦!这么大的四个红字太神奇了!像神手写的!”黄鹂鸣连连向大家躹躬,对大家的掌声表示感谢。其实学过高三化学的同学都知道,这是两种化学液体发生了反应。黄鹂鸣在帷幕没拉开之前,用一只新毛笔蘸着无色酚酞溶液,在白纸上写了“庆祝元旦”四个大字,喷雾器里盛的是无色的氢氧化钠碱溶液,这两种化学物质发生反应,生成第三种红色化学物质。

刘冶同学演出的节目是朗诵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刘冶同学流利准确的普通话,爽朗的声音,激情澎湃,把台下同学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他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白白的面孔,黑黑的头发,留着小分头,穿着一身黑色学生服,黑色皮鞋,围着一条雪白的毛线围巾,姿态优雅。他朗诵得声情并茂,配上恰当的手势,把同学们引入诗情画意的境界。

黄鹂鸣和杨腊梅坐到了一起,黄鹂鸣说:“今天元旦会演不评奖,要不然,刘冶的诗朗诵绝对能拿一等奖。”“你的神奇化学表演也很不错么!”“什么呀,和刘冶的诗朗诵差远了。给你说吧,我在舞台上心里挺紧张的,你没看出来吧?看人家刘冶,还有殷如男,他们站在舞台上多自然,一点儿都不紧张。”杨腊梅接着说:“这和一个人的成长环境有一定关系,还和本人的心理素质有关。家在城市和工厂的同学比较大方,表达能力强一些,但也不全是,还要看是什么性格。魏永安平时就喜欢言谈,他在舞台上说快板时就不紧张,他家不是也在农村吗?”

元旦过后,进入紧张的期末复习考试阶段。黄鹂鸣上课听讲总是走神,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脑子里一忽儿出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情景,刚刚强制自己听了一会儿老师讲解复数难题,脑子里又闪现出贾思远看她的眼神。当她回过神来,下课铃声响了。就在前一天,黄鹂鸣回家,刚走进院子就听到妈妈的哭声。她进了窑门,看见父亲满脸怨气,也不吃饭,分明是父母亲又吵架了,他们又想起弟弟晓鸣。黄鹂鸣对妈妈说:“别再哭了,妈妈,你们还得把我养大啊!老这么闹,你们都有病了可怎么办?我弟也活不了。”好不容易才劝住了妈妈,爸爸又多嘴了:“你除了哭,还有什么本事?”“你除了会赶大车、干笨活,还能做什么?认识俩字也和睁眼瞎子没什么区别,你弟弟能当国家干部,在银行工作,你怎么不去呢?儿子没养活,没你的事?让你给儿子看病,你只顾着摘棉花,儿子没了,你只怪罪我。”姚文贞的一番话说得黄嘉骅恼羞成怒,他放下手中的筷子,扑过去要打妻子,被女儿拦住了。黄鹂鸣说:“要打就打我吧,谁让我不是个儿子呢!”黄嘉骅脾气再怎么大,也从来没动过女儿一指头,没骂过女儿一句,他从心里疼爱这个女儿。黄鹂鸣把父亲按到椅子上,说:“爸,你们能不能别吵了?你就把女儿当成个儿子,有重活就叫我去帮你,这下总行了吧!快吃饭。”一场战火总算平息了,黄鹂鸣却一宿都没睡好。她脑子里很乱:快要高考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肯定没工作,可爸妈成天吵架,在家学习没有安静的环境,还不如不从学校搬回来住。现在宿舍又没床位了,我该怎么办呢?她草草做完作业,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做梦,一会儿又醒了。

期末考试成绩陆续出来了,黄鹂鸣的俄语和数学考了八十多分,语文、理化等都是七十多分。很明显,自己的学习退步了,她的心情很沉重。生命如同一只小船行驶在逆水中,她划船的力气好像不足,小船不但不前进,反而顺流而下。在入团之前不是这样,她能把握住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学习上,很刻苦,也很认真,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与学习无关的事情。而成为一名共青团员,应该更努力学习,成绩更出色,但不是这样。她前进的动力似乎不足了,一直争取入团的目标冲淡了考取大学的目标。她在潜意识中想缓口气,歇一歇,然而,高考在即,哪有时间喘气呢?有一个人的影子总是出现在她的脑海,赶也赶不走。她很想了解他的一切,但羞于开口,只是憋在心里,和他目光相对时,又很快避开了。文理科分班时黄鹂鸣和贾思远都分在理科班,排座位时都在第二组,黄鹂鸣在第二排,贾思远在第三排。黄鹂鸣兴奋而激动,但她没有露出声色,可是当她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贾思远和第一组第三排的惠郁生调换了座位。这让黄鹂鸣纳闷,不解其意,难道这位总在寻机会和自己目光相对的人,这位走进黄鹂鸣心中赶不走的人是在回避自己吗?她拿不准。过了几天,周三下午政治学习,读报学习雷锋,第一、二组围坐在一起讨论,贾思远坐在黄鹂鸣的斜对面。黄鹂鸣读完报纸,怎么贾思远又向后移了两排?她禁不住在想:怎么回事?这人什么意思,躲什么躲?但她同时好像也明白了点什么,又想不清楚。

校长胡磊果然兑现了他答应班主任郝万英的话——放寒假时公布对劳动委员李世安记大过的纪律处分,并催促郝万英组织学生寒假打工挣钱赔羊。赵国栋在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也就是一周前,受班主任郝老师的委托,回家让父亲在工作单位——红星水泥厂联系挖坑道的劳动。这天,学校结业典礼结束,各班分别开家长会。班主任郝万英很委婉地给家长们说:“为了能让你的孩子在寒假得到一次劳动锻炼的机会,我们班同学准备利用四天的假期时间去红星水泥厂劳动,我想家长们不会有意见吧?”有几个家长随声附和:“没意见,听老师的安排。”大部分家长没发表意见。

同学们稍加休息和整理,郝万英老师和赵国栋去了红星水泥厂,了解劳动工地的情况。厂方说按照挖掘的土方量算工钱,估计也就是三四百元,这样就可以赔偿那只丢失的羊了。第二天,按约定时间7点半,大家都到了工地。厂方已经让施工员把白线画好,宽八十厘米,长十米,深两米,按要求挖两条坑道,之间相距十五米。全班同学分成四组,每两组挖一条坑道。同学们分头行动,拿铁镐的先挖,黄鹂鸣和丁雅媛两人拿了一根扁担、一个筐,把挖下的土抬到旁边指定的地方。周维义和吴伟民他们几个正在挖土,土表层由于冻得比较僵硬,挖不开。站在一旁拿着铁锨准备铲土装筐的几个男生还不服气,他们说:“你们就没力气,挖不动,还是看我的!”魏永安放下手中的铁锨,接过吴伟民手中的铁镐。他个子比吴伟民高,家在农村,礼拜天回家经常劳动。他力气果然比吴伟民大,一会儿就把冻土表层挖开了,而且还向下挖了三厘米。其他组也先后打开局面,大家争先恐后,有的同学热得把棉衣都脱了。

中午吃饭时,杨腊梅一手拿着一个夹菜的馍,一手端着盛开水的搪瓷缸,走过来和黄鹂鸣围坐到一起。黄鹂鸣说:“看样子,你今天是从杨家湾村来的,昨晚没住学校,所以也和我一样喝白开水。”杨腊梅笑着说:“是啊!喝白开水挺解渴。”端着一碗菜汤走过来的丁雅媛说:“你们俩谁喝菜汤?”黄鹂鸣说:“我们不喝,那是学校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我们有爸妈关心,你们就全凭学校照管了。”杨腊梅说:“我们组一上午才挖了不到二十厘米深,照这样的进度,我们干四天能完成任务吗?”“完成不了就五天、六天呗!”黄鹂鸣回答。丁雅媛说:“恐怕第三天你就腰酸腿疼,站不起来了,还五天、六天!咱们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这样的体力劳动,力气是长期锻炼出来的,咱们成天坐板凳,哪来的力气?”魏永安接过话茬说:“所以胡校长才叫我们来劳动锻炼,挣的钱还能把丢的羊赔了,一举两得啊!”同学们又纷纷议论起丢羊的事情。

到了下午,挖土方的进度更慢了,有的同学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大家劳动情绪不高,总觉得养羊本来就是义务劳动,丢了一只羊还要这么惩罚我们,一年来几只奶羊产的奶难道不值钱吗?可是,快要毕业的中学生哪敢和学校去争辩呢?

赵国栋晚上回到家,爸爸赵博畅问他:“儿子,你们干得怎么样啊?”“爸,我们同学都挖不动,一整天才挖了不到三十厘米深,你能给想想办法吗?”“我能想什么办法?干不动你们就回家,施工处叫黄庄村生产队的社员来干。”“爸,爸,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班还指望挣挖土方的钱给学校赔羊哪。”赵国栋神秘地冲着爸爸一笑,附在爸爸右边耳朵旁,用双手捧成话筒状,悄声对爸爸说:“正在建新厂房的建筑工地上不是有掘土机吗?你是总工,和施工处经常打交道……”不等儿子把话说完,赵博畅用左手轻轻按下儿子的“话筒”,笑了,刚要对儿子说什么,妻子肖英从外边回来了。赵国栋给爸爸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别让妈妈知道。”肖英很敏感,说:“好啊!你们父子有什么秘密,还不想告诉我。”赵博畅说:“你先别管我们父子俩的事,说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晚?”肖英说:“哟!你还将我一军。我去商场给小六和小七他们买衣服去了。”儿子站在爸爸一边说:“姥姥6点钟就把饭做好了,弟弟他们都喊饿,爸爸要坚持等你回来才开饭。”

1953年国家倡导支援大西北,赵国栋的爸爸妈妈响应号召,从上海来到古城东郊红星水泥厂,随后把全家都带到这里。吃完晚饭,收拾完毕,肖英换上舒适的粉红色睡衣,坐在被窝里,靠在床头的靠垫上,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拿起一本杂志。赵博畅穿着白底蓝方格的睡衣,正在他那边床头柜上的台灯光下看《人民日报》。肖英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中的杂志,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坐在身边的丈夫,说:“老赵,老二今天给你说什么,还不让我知道?”“不让你知道你还问?”“不说就算了,还把你神秘的!”丈夫放下手中的报纸,左手摘下老花镜,右手按摩了一下眼睛,说:“就你那宝贝儿子还能有什么好事,给你布置任务呢!”“给我布置什么任务?”“他们班同学想挖土方挣钱,这些孩子,一下子适应不了体力劳动,干不动。老二想出个点子,想让我联系掘土机帮他们挖坑道。”“这哪行?别人知道会提意见的。”“所以他不想让你知道嘛。”肖英开始埋怨学校:“你说这学校也是,搞勤工俭学,让学生养羊,有些收益都在学校,怎么出了事故,把羊丢了还让学生赔,学生哪有钱?这好像不太合理。”“所以又以劳动锻炼的名义,让学生有偿挖土方赔那只丢失的羊。行了,咱们别讨论合不合理,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想想办法,怎么帮孩子们把这几天的劳动任务完成了。你在财务处是会计,和基建处的人经常打交道,和他们比较熟,试试给负责施工的老常说说,让他派掘土机司机,把学生挖的那段坑道挖了。”“我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还是你给技术科的马技术员说说,你是总工,和他们关系近。”赵博畅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想如何解决这个小难题。妻子问:“老二他们班挖这段坑道,厂里准备干什么用?”丈夫回答:“准备安装架子,放内径七十厘米的水泥筒管。”“我今天下班从那路过,看到孩子们挖得不够规范,两壁不齐,宽窄不一。等他们挖下一米多深时,你让技术员去检查,如果不合乎要求,这时就可以让基建处调动掘土机去修正。我给老常说说,让掘土机司机在修正时再往下挖深,你到时候让技术员去测量宽窄和深度。”赵博畅豁然开朗,侧过身说:“还是我的小英想得周到。”同时给了妻子一个热吻。妻子顺从地躺在他的怀里。

第二天早晨,赵国栋洗完脸,爸爸正好从卧室走出来。他问:“爸爸,我昨晚给你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吧?”“你先吃饭,下午回来再说,我还正在考虑,你们才劳动了一天,再好好锻炼锻炼!”赵国栋满脸不高兴,坐在饭桌前不吃饭。妈妈看得清楚,走过来说:“你心疼你们班同学,我知道,但你们也的确需要尝尝劳动的滋味,这对你们有好处。你爸和我商量了,会给你们一定的帮助,放心吧,傻孩子,快吃饭。”赵国栋这才露出笑脸,开始吃饭。临走时,爸爸告诉他:“给你们班主任说,让同学们挖坑道时,尽量按要求的尺寸挖,宁可窄,不能宽,窄了能修,宽了不能补。你们要坚持挖到一米深,我才考虑帮你们。我再问你,你要求帮你们的想法老师和同学知道吗?”“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父亲叮咛:“那就好,现在也不要给任何人说。”

同学们来到工地,班主任郝万英召集大家在一起,总结了昨天的劳动情况,提出今天的注意事项,包括赵国栋给他讲的挖坑道的要求。赵小燕和王素萍在一组,她们俩准备去抬土筐,赵小燕左手托着右胳膊肘,给走在她身旁的搭档说:“我的胳膊好痛,右肩膀也痛,你怎么样?”这两位女生算得上是高三年级一班的班花,但风格有所不同。赵小燕的率真和稚气写在脸上,她白净的大脸盘上,大嘴,大鼻子,大眼睛,黑眉毛,五官布局匀称,只要哪位男生说俏皮话,她首先“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而王素萍皮肤偏黄,方脸上深陷的大眼眶里镶嵌着一对大眼睛,喜欢穿以红绿为主色调的艳丽衣服。别人给她说话时,她的目光总是扫向别处,对方感觉她没听进去,好多女生因此不喜欢和她交谈。但她对男生的话和事就比较专注,这是她很自然表现出来的,绝非做作。赵小燕的问话没得到王素萍的回应,侧过脸,用手推了她一下,说:“喂,问你话呢,你在想什么?”王素萍答非所问:“腿上的伤不知还痛不痛?”赵小燕有些急,说:“我在给你说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你在惦念哪位心上人?”这句话王素萍听到了,立即回应:“什么心上人?你不关心同学,还说我。王兴业同学昨天挖土时,不小心碰到铁锹上,小腿碰了个小口子,流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不是你陪他去医务室,医生给处理了吗?”“我看见医生把他那一寸长的伤口用镊子翻开,用酒精药棉给他擦洗,他咬住嘴唇没吭声,我的心直哆嗦。”“那你将来就当不了外科大夫,就那点小伤,算什么?”

这时,王兴业手里拿着铁锨要去坑道里铲土,他问:“你们俩在说什么?”赵小燕回答:“在说你呢!王素萍心疼你,担心你伤口疼痛。”王兴业说:“没事,就是擦破点皮,很快会好的,谢谢关心。”王兴业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位同学,二十三岁了,头发花白。他学习比较吃力,王素萍对他的关心,让他心里感到异样的热乎。其实,如果换成别的男生,王素萍也会这样关心的。上高二时,张开元把准备上灶的伙食费和粮票丢了,上晚自习时闷闷不乐,作业都不想做,被王素萍看见了。下晚自习后,她就把张开元叫到教室南边窗外的窄道里,关心他,问他怎么把钱丢了,安慰他,劝他别难受,还拿出她口袋仅有的十元钱和五斤粮票。张开元说什么也不要,王素萍说:“等家里给你寄来,你再还我,还不行吗?”张开元这才收下。

就在那年冬季征兵时,张开元、颜敏、李保山、周维义、张云山等十四名高二年级学生应征入伍。入伍的同学们穿着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英姿飒爽。家长和师生们一起送行。等入伍的同学上了军车,这时,欢送的人群里传出了哭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原来是王素萍,她开始是抹眼泪,后来泣不成声,入伍的同学即将离开,她忍不住离别情,放声大哭。几位从农村来的入伍同学的妈妈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心里想:这是我儿子的相好吗?回头写信问他,瞅上媳妇了也不给妈说。而军车上的张开元心里想的是:“王素萍很关心我,我丢了伙食费,硬把她的粮票和钱塞给我,她哭得这么伤心,是舍不得我走。”其实他们都想歪了,这个林妹妹是不愿和所有的入伍同学分开,尤其是不舍得和她初中高中同窗五年的张云山分离。王素萍是个独生女,父母只要看见别人家的男孩就特别疼爱,特别喜欢,非要抱过来亲吻。久而久之,王素萍父母养成习惯,认为男孩尊贵,值得疼爱。父母从小对她的这种教育,奠定了她成长的基础,决定了她对人对事的态度。在挖土方工地上,王素萍心疼王兴业是她的心理习惯,但愿王兴业别想歪。

在干体力活上,女孩就显得逊色。挖土、从坑道里铲土、向上扔土,全都是男生在干这些活。喜欢开玩笑的魏永安对黄鹂鸣说:“班长,咱们换换,你来把挖下来的土用铁锨从这坑道里扔到地面上,我上去抬土,怎么样,敢吗?”“怎么不敢?有什么了不起,你能扔上来,我也照样能。”说着,她跳到四十多厘米深的坑道里,把魏永安手中的铁锨拿过来,让他上去抬土。魏永安说:“你还真有一股不让须眉的巾帼气概,好,你来干吧!”黄鹂鸣铲土的姿势是正确的,她经常帮父亲干活,有一定的体力劳动经验。她干了十分钟就满头大汗,脱了毛衣,把裤子挽到膝盖,每次都铲上满满一锨土往上扔,不时地用衣襟擦擦脸上的汗,用手把散到脸上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往日的淑女形象不见了,像一个小伙子在干活。

黄鹂鸣的这个表现让周围同学刮目相看,有几个女同学也拿起铁锹和铁锨,挖的挖,铲的铲。可是女生凭激情可以猛干一阵子,一旦歇息下来,就不想再动了。杨腊梅有耐力,她挖土挖了好一阵子,都没怎么出汗,干活相当老练。贾思远和赵国栋在一个组劳动,他们俩边干边聊。贾思远说:“说实在的,我家虽然在农村,但我很少干体力活,我两个弟弟爱干活,我爱看书。”他铲上半锨土往上扔,不费多大劲,还爱上厕所,别人干活干得汗流浃背,脱了棉衣还脱毛衣,他却没出汗,只是把棉衣脱了,穿着绒衣。赵国栋说:“我就担心,咱们这么慢的进度,四天能完成任务吗?”“操那心干啥?有班主任老师,他应该操这个心。完不成看他咋办。”赵国栋心想:郝万英老师只看到你不爱说话,埋头读书,学习成绩好,提名让你当小组长,入团后又提名你当团支部委员,哪知道你还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下午收工时,四个劳动小组挖坑道的深度都不相同,最深的七十厘米,是杨腊梅所在的那个组。黄鹂鸣他们那个组挖了六十厘米深,赵小燕他们组也挖了六十多厘米深,最差的是赵国栋和贾思远他们组,才挖了五十多厘米深。

第三天,大多数同学都感觉体力不支,四肢酸困,劳动效率很低。坑道越深,用铁锨把土向地面上扔的时候,就越困难。郝万英老师看到这种情况,叫赵国栋过来,想通过赵国栋他爸和厂方联系,问问如果到期完不成任务怎么办。赵博畅看到儿子领着老师来,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他听完老师的意思,在技术科找到技术员小马,一块儿到工地。看完之后,赵博畅对郝老师说:“情况我已经清楚,下午我们施工队会来一辆掘土机,把你们挖的坑道两壁修整修整,上午就让学生再坚持一下。”郝老师紧紧握住赵博畅的手,说:“谢谢赵总!”但他心中还是没底,不知掘土机修整以后会是什么结果,仍然担心明天学生完不成任务,挣的钱不够赔羊。他甚至想:如果钱不够,就拿我的工资补,答应学生和家长只劳动锻炼四天,绝对不能延长工期。他走到各劳动小组的工地,给同学们说:“你们尽力而为,能干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一定要注意安全。”

下午两点半,技术员小马陪同驾驶员霍师傅,开着掘土机来到学生们的劳动工地。杨腊梅那一组挖的坑道在最东边,技术员测量了深度是一米三八,掘土机就从这条坑道开始修整。在杨腊梅的带动下,这个组的十名同学分别去其他三个组帮忙。大家没有松劲情绪,心里都想着:争取明天第四天完成土方任务,就可以回家了,不然就要拖延时间。掘土机向下深挖一下就是五十多厘米,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掘土机就把第一条坑道修整好了,技术员做了检测。其实,掘土机在修整两壁的同时也向下挖深了。

快到下午6点钟时,掘土机把四条坑道都修整好了,技术员都做了检测后,把结果带回技术科,向赵总工程师做了汇报。郝万英老师去和赵总联系,想知道明天怎么安排。赵总招呼他坐到办公室的凳子上,倒杯水递给他,说:“郝老师,你别着急,你们赔羊的情况、这几天学生的劳动状况,我都清楚,儿子都给我说了,所以今天从基建处调拨一台掘土机支援你们。现在这个工程已经完成,你明天到财务处去领工钱。”郝老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忙站起来握住赵总的手,连声说:“谢谢赵总,太谢谢赵总了!我先安排学生回家,明天我再来。”同学们听到第四天不用再来劳动,高兴得跳起来。赵国栋心里明白,是自己央求爸爸帮帮同学们,现在实现了这个心愿,他打心眼里感激爸爸。不然的话,当坑道挖到一米五左右深时,下面的土就很难用铁锨扔到地面上,只有搭杠子用滑轮一筐一筐往上吊土,那样,四天绝对完成不了工程任务。机警的贾思远在和赵国栋一起往工具房送还劳动工具的途中说:“哎,伙计,是不是你给你爸说调拨一台掘土机,帮咱们班完成了挖土方的任务?”“谁说的?我爸只是看我们没干过活,把坑道两壁挖得不齐,让掘土机来修整修整,结果把咱们剩下的土方也挖出来了。”贾思远说:“你真会说话,帮了大家,还不想在同学们面前显摆,我佩服你。”

贾思远给郝老师说,他不回学校,去古城找他爸。他爸是柳巷蔬菜公司的会计,他深知儿子喜欢来城里,常对儿子说:“想到城里来生活,你就好好念书。”他领着儿子到羊肉泡馍馆吃完饭,贾思远看到街对面的新华书店还开着门,就让父亲先回去,自己去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数理化参考书。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给他交代:“今天腊月初八,快过春节了,公司事情很多,我最近回不去,你把这二百元钱拿回去,帮你妈在麋鹿镇置办些年货,买些油、粉条、木耳、黄花等,让两个弟弟和你一起去。肉类食品,我年前回去时再买。”

贾思远走到村外,看到王根宝披着一件黑粗布棉袄从村口走过来,相距约十米远的时候,贾思远想着:这穷酸之人,也去集上买东西?等他先和我打招呼时,我才理他。我可没有先和别人打招呼的习惯。这时,迎面的王根宝拐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贾思远觉得这人在回避自己,他平时不这样。王根宝对人谦和有礼貌,是村里的乡党认可的;贾思远见人不说话也是人们都知道的。贾思远认为在同龄人中,他和王根宝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毕竟,上初中时,王根宝在上学的路上、在宿舍都照顾过他。近两年,王根宝因为有病,从鹰翔航空中专回到村里,贾思远虽然不习惯主动说话,但对于王根宝的问话,他还是回答的,礼拜天在外转悠遇上他还聊几句。王根宝的确是不想和贾思远打招呼,才去走小路的。他家里的穷困,让他的心态处于自卑和自尊的交织状态。他从医院回家,父亲病重,女朋友沈桂兰送别时硬塞给他的八十元钱,都用来看病了。南原有个叫余青碧的中医,认清了王根宝的病,王根宝吃了十服中草药,病情就减轻了。那中医每次给王根宝看病时,也给王根宝的父亲王志信把把脉,终因老人病杂,身体虚弱,医治无效,于1962年农历十月初七离开人世。父亲病重时,王根宝的母亲就托人把树园里的三棵大树卖了,用来给儿子和老汉治病。这树园是王根宝的爷爷给两个儿子分家时,一家一院庄基地,指望两个儿子日子过好了,各家盖一院房。爷爷都去世快三十年了,两家的日子还是不景气,还一直挤在同一个老院子里,哥东,弟西。他们在祖先留的庄基地上栽了树,成了树园。

十月初六那天傍晚时分,父亲昏迷不醒,脉搏微弱。王根宝慌了,妈妈和妹妹不停地哭,怎么办呢?妈妈擦了眼泪,对根宝说:“你赶快到城里去给你爸买寿衣,现在只有六十元钱,可能不够用,找你任道哥和你昆才哥,让他们给你想想办法,借点钱。”妈妈说的这两个哥哥都是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比王根宝大三十多岁,但是辈分相同。王根宝比他任道哥的儿子贾思远就要高一辈,尽管他们俩是同龄人。

天色将晚,夜幕渐渐降临。王根宝披上对襟粗布黑棉袄,火速赶往古城。走了十里路,赶到西寨街,已经没有去城里的公共汽车。他心急如焚,怕可怜一辈子的父亲临终时穿不上寿衣,那样做儿子的会一辈子心里不安。尽管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健康,只是病轻了一些,但是凭他良好的体质基础,他还顶得住。他迈开双脚直奔古城,先找到柳巷蔬菜公司。贾任道住的小院子还没关门,王根宝给传达室老师傅说明来意,就进去找到他的任道哥。贾任道听明白王根宝的来意,眯着一双近视眼,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这个可怜兮兮的同村乡党。他给王根宝说:“兄弟,大叔真可怜,这么冷的天,多病的老人难过这一关。你给老人买寿衣的钱不够,我很同情,可是我的确没钱,你也知道,我孩子多,还要供三个儿子上学。给兄弟你帮不上忙,实在是对不住了。”其实,王根宝只借二十元钱,贾任道完全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他怕家境贫穷又有病的王根宝还不起这个钱。

王根宝从贾任道住处出来已经11点多。他心里发寒,身上觉着冷,就把粗布棉袄的纽扣合齐。大街上来往行人稀少,他辨明方向,由古城钟楼沿东大街向东行走,到大差市再向北到了火车站附近。这里有条古道巷,王根宝有个同村乡党叫陈昆才,十多年前从乡下到城里来,在这条巷子里租了两小间房子,在城墙根底下旧货市场做生意,村里人把这叫“在鬼市卖破烂”。这生意做得不仅能维持生计,把老婆孩子接到了城里,还常寄钱回去,给在乡下的哥哥和嫂嫂。王根宝走街串巷,也不觉得寂寞,心里急,很快就走到了。一阵敲门声惊醒了陈昆才,他拉亮电灯,看桌上的闹钟,已经12点多了。这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个子有一米七,方脸大耳郭,肤色偏黑,背有点儿驼,一副憨厚的样子。他披上衣服,穿上拖鞋,边走边问:“谁呀?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外边听到问话,回答:“昆才哥,是我,麋鹿寨的王根宝,村东头的,我有急事求你帮忙。”陈昆才拉开门,把王根宝迎进来,握住他的手,让他坐到火炉旁暖和,倒了杯热开水递给他,问:“兄弟,你说,有什么急事?不然你不会深更半夜跑大老远来找我。”王根宝说:“我爸快不行了,我到城里给他买寿衣的钱不够,我想借你二十元钱。”“兄弟,我给你先拿四十元,大叔病危,你先用着,不够了你吭声,我随时给你想办法。”他为人仗义,给村里来的乡党没少帮忙。

王根宝谢别了陈昆才,找到寿衣店,敲开门,八十元买了一套寿衣。深夜两点,他急急忙忙往家赶,五十里路,他用了四个小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母亲和妹妹守在父亲身旁,不停地抹眼泪。母亲说着:“他爸,你刚强一辈子了,再坚持一会儿,根宝就把新衣裳给你买回来了,你穿上好上路。”王根宝推开门:“妈,我回来了,我看看我爸。”他给爸穿好寿衣,这位可怜的老人闭着的眼睛流出两股眼泪,头一歪,与世长辞了。王根宝经过一晚上的奔波,总算给父亲穿上了寿衣。陈昆才在最危急的时候给他帮了忙,他牢记于心。贾思远的父亲贾任道用几句话搪塞了他,他心里也明白。从此以后,他和贾思远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腊月初八那天,他看见贾思远放寒假回家,就躲开他,拐到另一条小路去买中药。王根宝真是在苦水里生、苦水里长,路很不顺。他的体质还算不错,和他一同患胸膜炎的那七位同班同学,有六位已经永别了,还有一位病危。父亲去世的前前后后,一切都要他来操办,年迈的母亲只能为他操心,怕累坏了儿子的身体,但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指望谁呢?

父亲的丧事过后,王根宝在父亲躺过的炕上躺了好几天,不想吃饭。他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那是因为累过火了;有时仰面朝天,泪流满面,那是他想起可怜的父亲没享过一天福;有时他盯着窗户,静静思索,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如果我的病好不了,妈妈和妹妹靠谁呢?他从心底里渐渐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一定要战胜病魔,好好活下去。”他挣扎着起来去吃饭,尽管是杂粮做的馍和稀饭,但都是新鲜粮食。妈妈为了增加他的食欲,把萝卜缨子洗干净,在开水里煮一煮,然后从开水锅里捞出来,放到瓷瓮里,盖上瓮盖放三天,就成了酸菜,黄脆喷香,切碎,调些油泼辣子,喝着黄灿灿的玉米糁儿,吃着酸辣小菜,这也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农家普通饭菜。王根宝有了生活的勇气,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从半碗饭到一碗饭,从不吃馍到吃半个馍。南原中医余青碧也为王根宝病情好转而高兴,说王根宝很配合他的治疗方案,效果明显。

贾思远寒假在家,一头钻到书中。过完年就3月初了,7月上旬就高考,他决心要考上大学。1961年,本村比他高两级的陈文卿也是从轻纺城第二中学毕业,考上了古城交大,是西北一流大学,他也想考入这所大学。他和两个弟弟住在一间屋子,也就是十平方米,对着窗子是一个土炕,炕和墙之间正好放一张不大的条桌。贾思远就在这桌子上做物理习题,脊背正对着敞开的房门,坐一会儿就脚冷手冷,只好跺跺脚、搓搓手,如果关上门,屋里黑,不便学习。寒冬腊月,一直没下雪,干冷,院子里的阳光下也不觉得暖和。贾思远从屋里走出来,见大妹妹贾思莹和二妹妹贾思秀在院子用手玩翻十字绞,二弟思学帮妈妈收拾厨房里的活,妈妈坐在连着锅灶的火炕上,给出生两个多月的小女儿喂奶。魏惠珍年岁大了,奶水不够婴儿吃,孩子就哭,哭得大人闹心。思学给小妹妹煮了碗用面搅拌的稀饭,妈妈给她喂饱了,她就不再哭闹,小圆脸红红的,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看妈妈,望望哥哥,舌尖不时地舔着嘴唇,似乎还在品尝稀饭的味道。

贾思远觉得有些饿,走进厨房想找东西吃,妈妈说:“思远,快来看你小妹妹在给你笑,刚才饿了就哭,这会儿吃饱了,逗逗她就笑。”贾思远没吭声,走到妈跟前看着小妹妹,冲着她抿嘴笑了一下。妈说:“远啊,饿啦?那搪瓷盆底下扣着几个馍,你拿着吃吧。我这就下炕擀面。”她把二女儿贾思秀叫回厨房,让她坐到炕上搂着小妹妹。她又走到厨房门口唤回大女儿贾思莹,让她给小女儿去洗尿布。三儿子贾思民从外面回来了,她不高兴地问:“一个上午不见你的人影,到哪儿玩去了?要不是想到吃饭,还知道回来吗?”“我在木匠大叔家。”贾思民在对门木匠大叔家看人家打造家具,有时帮木匠大叔拉线,帮点小忙。看妈妈不高兴,他赶紧提着担笼,去拾院子里晾晒的柴火。二哥正给大铁锅里添水,盖好锅盖,坐到小板凳上准备划火柴点火,看三弟把柴火提来,冲着三弟笑了,说:“这会儿算你有眼色,不然这顿饭就甭吃了。”三弟不服气,嘴里嘟囔着:“就会说我,大哥什么活都不干,也没人说一声。”正在擀面的妈妈听到这话,说:“你大哥眼看就要考大学,他不加紧学习,考不上可怎么办?供他上学多不容易。”贾思远拿了个馍在他房里吃,喝着茶缸里的热水,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又继续做题。

黄鹂鸣在家想学习,但是心静不下来,爸爸妈妈经常闹口舌之争,婶婶和妈妈在同一个厨房做饭,同用一张案板,因此摩擦不断,妯娌之间的矛盾往往把黄鹂鸣的父亲也牵扯进去,不管不行,管了更糟糕,黄鹂鸣的婶婶会说大伯哥偏向自己的老婆。家里的大小战争连续不断,这样的环境能让人心静吗?还有三天就过春节了,黄鹂鸣实在心烦,下午,她到杨家湾村去找好朋友杨腊梅。

杨腊梅家的院子只有五米多宽,但是庭院深深,一进门是七米长的空院子,有杏树、柿子树,还有月季花、菊花。杨腊梅的母亲正在住房门外扫过道,看见推门进来的是黄鹂鸣,停住笤帚,高兴地招呼道:“黄鹂鸣,你来啦,快进屋里坐。”“大妈,腊梅在家吗?”“她在后头窑里,看他爸做菜呢。”黄鹂鸣还没到窑门口就喊:“腊梅,你干吗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好个黄鹂鸣,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想你的西北风把我刮来的,怎么,不欢迎?”“谁说不欢迎,我每天都想着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杨腊梅放下手中切菜的刀,到窑门外迎接黄鹂鸣,说:“我们到前面屋里坐。”“你不是正忙着呢,我来打扰你了。”“没事,我爸一个人做完全可以,有我搭把手就是能快一点儿。”黄鹂鸣说:“你们家可以住的地方可真多。”“还行,咱们俩坐到炕上的被窝里聊吧,地上冷。我妈给我把炕烧得挺暖和的。”“你真享福。”黄鹂鸣随手拿起夹鞋底的夹板,她说:“腊梅,这鞋底是你的杰作吧?真不错。”“我不纳怎么办?我妈一个人做不过来,姐姐出嫁了,给妈妈帮不上忙,弟弟妹妹的鞋和衣服都要我妈做。哪像你,是你妈的宝贝女儿,用不着你做针线活。看你穿的那深红色的绸棉袄多漂亮,外面再穿着件蓝色毛领外套,谁能把你看成是农村女孩?”杨腊梅手中还缝着鞋帮儿,同时和好友聊着天。

窗外的一棵合欢树的树枝上还残留着几片叶子,黄黄的,树枝在风中微微摆动。还有一棵女贞子树,虽然不高,但那深绿色的树叶让人向往春天的美景,一串串黑色的女贞子让人对果实累累的秋天记忆犹新。一缕斜阳从窗玻璃照射到腊梅背后的墙上,也照在她的脸上。坐在对面的黄鹂鸣笑着说:“你看你,这会儿真是红梅花儿开,模样白里透红,穿着蓝底白点的花棉袄,真是一个俊秀的好姑娘。我穿的绸棉袄全都是我妈原来的嫁妆,有的她年轻时连一次都没穿过,听我奶奶说,我妈原来的嫁妆很多。老人们总结生活经验说,好儿男不在家当,好女儿不在嫁妆。这话有哲理。我妈就命不好。”“你妈的命怎么不好?”“按照封建传统说法,母以子为贵,儿女越多命越好。”“好什么好,我们姊妹三个再加上我弟四个,把我妈能累死,光针线活都做不及,现在还好些,有时买成衣和鞋。我们小的时候,衣服、鞋全是我妈做,经常熬夜。”“那你们长大了,现在不是能替爸妈干活了。我们家就我一个,洗衣服是我,挑水还是我。”杨腊梅抬头望着黄鹂鸣,惊讶地问:“你说你礼拜天洗全家衣服,我信。你说你挑水,我不信。”“哪天你见了我们村的人问问,你就相信了。我弟夭折后,我爸嫌我妈没给他生个儿子,经常吵架,我心里想: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个儿子一样?不就是干体力活吗?就慢慢学挑水,由小桶换成大桶,先是挑两个半桶水,后来能挑两满桶水。只要我在家,我就不让我爸挑水。”杨腊梅说:“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是个宝贝疙瘩,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黄鹂鸣觉得时候不早了,看看桌上的马蹄钟,已经4点50了,冬天的傍晚来得早。她对杨腊梅说:“我该回家了。”“别着急,再聊会儿。”“那不行,回去晚了,我妈会说的。”黄鹂鸣和大伯大妈告辞。她和腊梅边走边聊,到了村口,黄鹂鸣不让好朋友再送了。杨腊梅站在村边望着好朋友的背影,几个土坯砖摞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这才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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