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暑气已明显地消散了,秋蝉还顽强地鸣叫着。
国事缠身的李俶,今日神清气爽:他接到严明奏报,一位老者与一少年来到珍珠、林致借住的农家院,林致叫老者“师父”,少年唤珍珠“姐姐”——长孙鄂师徒二人到了。还没清爽过十日,风生衣报:派去终南山寻药王后人的人两月来一无所获。想起那日西郊官道上,长孙鄂说,自己年轻时曾随师父外出巡游,也曾慕名去那终南山中寻药王后人,却无所得,李俶又忧心起来。殿外,寒蝉凄切,像撞钟,一声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朝堂上也不安宁。虽李辅国伏诛,但程元振又发难,处处针对郭子仪。这日早朝后,李俶留李泌去甘露殿议事。李泌早看出皇上自登基以来一直忧心忡忡,早没了当年广平王的踌躇满志。他又听说沈妃娘娘外出疗养不在宫中,也听说皇上前些时日常午后便衣出宫,至暮方归,早就有心劝谏。“陛下,如今天下初定但宵小未除,陛下身为天子,却为一女子伤神至此,大为不妥。”李泌言辞恳切。“先生,当年平叛军帐中朕就说过,朕不是皇爷爷,沈氏也不是杨贵妃。朕已依您之言未封沈氏为后。朕心中挂记沈氏,可从未耽误国事。现下连挂念也不可了么?”李俶伤心之余压抑着愤怒向李泌说:“先生请先退下吧,宵小之事,随后再议。”李泌知李俶虽有容人之量,但从不是没有脾气的人。相伴多年,李俶一直待自己恭恭敬敬,即使今日贵为天子,也仍如往日一般尊自己一声“先生”。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发火。李泌也知道,自己虽是为国进言,但着实有些强人所难,不再说话,行礼退下。殿外廊下,正遇到长公主李婼。李婼撞见李俶跟李泌发火,心中惊异,未敢上前。她深知李俶对李泌的尊敬,如兄如父,此番皇兄为何大动肝火?她站在殿外,等到张得玉出来,叫住他问了个仔细,随即令人备马,去了李泌府上。李泌和李婼素无来往。当年在平叛王师中,李泌见过李婼率一队女子日夜操练,心中虽觉小女儿家舞刀弄剑妄想保家卫国有些好笑,但也对这位郡主有了些许敬意。
李婼请李泌屏退左右,直言:“先生可知,当年安禄山举兵长安,我率军追缴叛军,途中为叛军所掳,险些被剖腹挖心,幸蒙回纥可汗相救?”“彼时老夫颇唏嘘。”李泌说。“此间曲折,本公主今日须告知先生,先生可能为我保密?”“守口如瓶。”李泌说。“可汗救我之后,途中遇上当时广平王府的孺人沈氏,即如今的沈妃娘娘,我唤她珍珠嫂嫂。我们一同南行,却遭遇安庆绪的追兵。可汗帅回纥军来襄助王师平叛,我是皇兄最疼爱的妹妹。嫂嫂为保全我与可汗,持匕首挟持安庆绪,我们方得脱身,嫂嫂却为安庆绪劫去洛阳,后经皇兄亲自相救,方得脱险。”李婼说。“难怪叫圣上如此牵挂,果然不是寻常女儿家。”听闻沈妃娘娘昔日为救公主与可汗持匕首挟持安庆绪,李泌心中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不等李泌开口,李婼接着说:“四年前,珍珠嫂嫂亲自向父皇请旨,为皇兄和独孤将军赐婚,此事,先生可知?”“臣知晓。”李泌答道。“皇兄若不娶独孤将军,今日皇位上坐的或恐是他人,先生可知?”“臣知晓。”想起当年自己劝李俶娶独孤将军时的情形,李泌低声答道。“后来皇兄曾与嫂嫂和离,此事,先生可曾听说?”李婼又问。“可后来,陛下说不曾在和离书上签字落章?”李泌反问。“当日有人以皇兄性命要挟嫂嫂必须离开王府,与皇兄此生不得相见,否则要皇兄伤不得愈,终身为废人。”李婼盯着李泌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露出的惊异神情,她毫不意外。“安庆绪盘踞邺城时,皇兄与独孤将军驻军愁思冈多日却无法拿下邺城,是嫂嫂画了愁思冈的地图助他们一臂之力,却为避免被皇兄认出,化名高月明,先生可知?”“臣不知。”李泌低声道。
“嫂嫂化名离开时,又为安庆绪所掳,每日残杀宫人逼她相嫁。即使险些被迫嫁与那安庆绪,嫂嫂依然力劝他归降唐军,促成他与皇兄合力对付史思明,先生可知?”李婼紧紧地盯着李泌的双眼。
“臣不知。”李泌的声音有些颤抖,说不清心中是惊异多些,还是敬意多些。“皇兄欲立嫂嫂为后,先生反对,皇兄赌气不肯举行登基大典,是嫂嫂劝皇兄国事为重,方才行典,先生可知?”“臣,不知。”李泌答。“嫂嫂两度流离战乱,落下病根,自知黄泉在望,怕皇兄伤心,假称外出疗养,实为自我放逐。先生可知?”“臣,不知。”李泌的声音越来越低。“独孤将军与皇兄并肩征战,扫寇除乱,珍珠嫂嫂又何尝不是?嫂嫂一步步都是为皇兄成全,为天下图谋。皇兄治国有方,赏罚分明,平叛、辅佐有功之臣皆加官进爵,任先生您为翰林学士、郭子仪郭将军为汾阳郡王、李光弼李将军为临淮郡王,连李辅国都封为博陆郡王,珍珠嫂嫂却只是沈妃娘娘而已。”李婼语带哭腔,眼含泪光:“如今嫂嫂病重,皇兄记挂,既是人之常情,亦是为夫之责。皇兄不曾负天下人,先生何苦逼他负一女子?为天子者,对臣子百姓仁义,自己的妻子却要孤苦无依地客死异乡,先生也不准他有所牵挂吗?”李泌沉默。“无情未必真豪杰。皇兄是可以担当天下之人,这一点先生应当比我更清楚。然皇兄之所以堪当大任,并非因他无情,而正是因他于国于家于百姓皆用情至深。如今先生若逼他做一个无情之人,又如何能信他日后仍可对百姓怀有仁心?”李婼紧紧地盯着李泌,双眼仿佛要射出箭来:“皇兄有治国之才、容人之量,可身为仁君,定要牺牲自家的圆满,以献祭天下的安平吗?岂有此理!”李泌沉默。“沈氏珍珠,真不是寻常女子。”他内心既震撼,又感慨,对他爱重的广平王,也多了一分了解:“我李泌果然没有看错人。”
李婼抬起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又道:“还请先生勿要怪我冒犯。只请您试想,若是您家中至亲至爱之人病重,您是否归心似箭?可如今珍珠嫂嫂病重,隐居华山数月,皇兄却从未前去,因为皇兄知道为君之责。今日之势,他必须坐镇长安,方能稳住这大唐江山。先生是皇兄至为尊敬、倚重之人,他心中的隐忍,先生也当知晓才好。皇兄隐忍,先生与我,为人臣子、为人手足,若不能分忧,又何须添堵?”李泌听出了李婼强压的愤怒,知她为兄嫂抱屈。李婼并不知道,她原本只是为兄嫂抱不平,希望李泌理解兄长的心情、不要强人所难而已,却无意中触到了一把开锁的钥匙。是夜,甘露殿。李俶批完奏折,心烦意乱,毫无睡意,令张得玉把适儿的功课拿来给他检查。正细细翻阅,听张得玉来报长公主求见。李婼一脸得意地走进来:“皇兄,有一人,年轻时曾醉心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术,游历终南,与那药王之后有故交,你定想不到是谁!”